离开医院那个环境,回到家中,她才觉得自己是正常世界的人。
他们要好好在自己家床上睡觉。
他帮她洗漱完,安顿她躺好,把毛巾被盖好,在她额头温柔地亲了一下后,说:“我半夜过来给你翻身,有事叫我”。
她闭上眼睛,很困倦的样子,他离开床边,她眼前一黑,门轻轻关紧。
另一个屋门开了又合,然后寂静无声。
她睁开眼睛,目光在黑暗里无处栖落,发觉这床突然变大了,孤单袭上心头。
整个房子她一个人住时,没觉得孤单,现在对门有个人,他在对门,她却觉得孤单。
让他在对门睡是她的安排。
作为他在这里的第一夜,他合上窗帘后,给她弄床时,她轻声说:“我习惯自己睡,你睡那个屋”,她指对门。
他略停了一下手,很自然地答:“嗯”!
所以,她躺下后他去对门了。
让去就去,这个死心眼子!
第一晚是这样,第二晚还是这样。
她怅然若失!
其实他所做的无可挑剔,尽心尽力让她吃好,协助她运动,夜间几次过来给她揉腿捏脚。
看得出他心甘情愿,除了不能替她生病,其他一切由他来。
但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二十四小时穿着塑型衣,像身披防身甲胄的女神,被他供奉!
塑型衣何时解脱啊?
脱去后呢?
他依然谦谦君子,依然一个吻后决然离去?
他离开时轻轻的关门声重重地落在她心头,总能把她一惊。
然后是无边的寂静,她陷进时间的荒涯里。
一个屋檐下的男女过到这份儿上,还不如陌生人。
对陌生人是没有期待的,而这是一种煎心。
原来,住院并不算啥,回家后才是痛苦的开始。
医生治疗她的身体,她心灵的崩塌由她自己面对。
几天后的早晨,他像往常那样进来拉开窗帘,回身见她依然在睡,走过来俯身动动她的耳朵,她不动。
也许晚上几次坐起来没睡好?
那就再睡一会儿,他轻手轻脚出去了。
他开始做早餐,早餐很简单,却很费时,她爱吃鸡蛋和二米粥,这个风格当年到现在一直没变。
现在粥里多了一样东西---海参,每餐一个。
他把心思放在炝拌菜上,他换花样弄炝拌菜---芹菜配卷心菜;黄瓜配油炸花生米;炝拌土豆丝。
今早他炝拌老醋菠菜,当把几粒花生米点缀在菠菜上时,得嘞,叫女王用膳!
他推开卧室门,咦?她还躺着,头发散在枕畔,初醒后的脸很白,胳膊腿像白玉雕的。
他在门口略站了一下,这心不由得扑通一下。
他走过来,捏捏她的鼻子,她坚持几秒后,手随便一挡,手劲还很大。
这是怎么了?
他将声音放到千柔百转。
“哪里不舒服了?哦?是不是运动少不消化?那更要起床了,我们到外面溜达去”;
“赖嚎子啊,说话呀”!
他想到这个外号,刚出口就笑喷。
她的塑身衣已经穿了几天几夜,六月天气,任谁也受不了,也许因为这个难受也正常。
他把手指插进塑身衣腰际边缘,他想象着掀开遮蔽一角,蓦然吹进一缕凉风,那一定凉爽无比。
啪,他的手背挨了一下,随后她怒目圆睁:“我都这样了你还动坏心思”?
如果这么比较起来,他对她所做的简直十恶不赦。
他抽出手,讪讪地把弄过的边缘抻好。
他想起一招,起身进了厨房,他要做一道她最爱吃的小吃。
正当他筷子翻飞搅蛋清液时,她站在厨房玻璃门外,塑身衣下只一个小短裤,光着脚丫,头发散乱,他发现时一惊,“自己起来的”?
她沉着脸,“以后我什么都得靠自己,自己起床算什么”?
这一连串下来,她明显找茬。
他没理她,继续搅蛋清,筷子触碰碗底声更响更频。
在他放下筷子时,听见她说:“你回来根本不是因为爱我,我这个样子有啥好爱的?
如果说人老色衰也就罢了,不争气还生病,不能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给你带来快乐”。
听到这里,他不能当耳旁风,走过来,双手放在她肩头,俯身看着她的眼睛嗔怪:“别胡思乱想”。
不等他再说什么,只听她又说:“你惦记那套老房子,我知道,你这么想很正常,当年有你汗马功劳,我早就打算好了,给你一半房钱。
我不会当老赖,我这个样子出不去,你全权办理吧,拿到钱你就走吧,追求你正常的生活,不必费心当模范,我看着都累,
你走了我不恨你,你走了对我是成全,成全我有尊严的活着,不必仰人鼻息。”
这套词她腹稿打得很充分,说的流畅有“尊严”。
他一个字不漏地听完,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她不大的眼睛射出逼人的光,这眼神他领教几回,都是决绝的狠。
他鼻子尖快杵到她鼻子尖上了,呼吸急促,气蒙了。
他的眼神突然黯然下来,慢慢松开放在她肩头的手,一句话不说,转身进了厨房,拿起筷子搅几下,重重放下,走回来。
逼近了她,低声说:“按照你分配的,你给我一半房子钱,行,我收下,算作我娶你的彩礼,行了吧?所以,那套房子我一分不要,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放心”。
你不是和我算吗?我就和你算,行了吧?
说完,他又回到厨房,想拿起碗继续搅蛋液,却没意思了,站在窗前背对着她。
两个人僵持着,不再说话。
他蓦然转身,经过她身边往房门口走。
在她身后传来沉闷地关门声,然后鸦雀无声。
时间凝固了。
她无力地往地板上坐下去,欲哭无泪。
碗里的蛋清泡沫一个个破碎,最后恢复平静。
他要给她做双皮奶,他走后她再没吃过,这一次他没做完,没做完就走了。
她挣扎起来扑到窗户前,探身等着,只见一个身影走出楼门,大步向前走去,方向是小区门口,他没回头,没抬头。
他走了!
想当年,她说:你这个人咋死乞白赖?
她说的很难听,他走了。
这一次,她又说了难听的话,他又走了。
他走过的小路空空荡荡,野玫瑰开始飘落花瓣,片片残红在小路上被践踏。
那里再不会有他的身影,这一次,他真走了,而且不会回来。
她说的太难听了!
可是你怎么就听不出来那不是我本意?
笨!
也许正找借口走呢,不走干啥?侍候她一个病秧子?
可是,你走了我咋办啊!
这时,她听见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响声。
响音不大却悦耳,那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
她向房门跑去,戛然站住,房门开了,他一步进来带好门,低头换鞋。
他的脸色依然严肃,眼神冷冷的。
她的心眼儿要飞出喉咙,在嗓子眼嘭嘭直蹦,欢呼雀跃地蹦。
哗啦,他把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
拎着满满一袋蔬菜径直走进厨房,没搭理她。
她的气在听见开锁声时就烟消云散,欢喜填满了心脏的每一处空隙,心脏太小,欢喜溢在脸上。
她眉稍挂满了笑,跟上几步,怄他:“走了还带我钥匙”?
“我不带钥匙咋回来?”
“你干啥去了”?
他把一个小东西丢在灶台上,那是一个打蛋器。
他蹲在地上把蔬菜分类,摆好。
“都买啥菜了”?
“以后我做啥你吃啥,仰人鼻息还那么多毛病”!
她说一句,他怼一句,她瞪了他一眼,小心眼。
他站起来,冲洗那个打蛋器,然后搅动蛋清,泡沫又多起来。
她坐在餐桌边等,当他把一碗双皮奶放在她眼前时,她闻了闻。
他在对面坐下,用小勺刮起一层,伸过来,她紧闭嘴唇不接。
我吃,他收回来往自己嘴边送。
你真吃啊?
她急了。
他瞪了她一眼,又送回来,她张嘴接了。
咂出响声,好吃!
他喂几勺就用空勺刮下她的嘴角,没好眼色看着她说:“现在就这样,七老八十时,我喂不动了,你就得饿死”。
她吃完最后一勺时,大言不惭地问:“我说那么难听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没有比你说的更难听的了”。
“你为什么不走”?
“我死乞白赖呗,没你活不了,就愿意受你气,一天不给我气受,我骨头刺挠”。
他没客气,没惯着她!
这一天,果然是他做啥她吃啥,相当配合。
入夜,窗帘合拢,又一个睡觉时间来临。
他从水里拿出她的脚丫时,宣告这一天对她的服侍告一段落。
他抱起她往床边走去时,她环搂着他的脖子,这主动温柔是这么多天第一次。
他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眼神凝视着,他脚下小心探着,来到床边,他俯身放她,她身子已经着陆,胳膊搂得更紧了。
他就那样又抱了一会儿,又放下,她松开手。
又是那一吻,他慢慢起身,他又要去对门!
她委屈地看着他,他俯身又一个长长的吻,又起身。
泪珠从她眼角溢出,噗噗打湿枕畔。
她很快泪水婆娑,咬着毛巾被角,抽噎出声。
他慌了,七上八下擦着她的泪,道歉:“怪我不好,白天不该和你赌气,本该说几句就得了,却和你计较那么多,不哭,啊!
再不惹你生气了,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知道那不是你本意,你就是又磨人了”。
既然知道不是我本意,那我啥意思你还不知道?
她委屈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的确计较了,忘了她是磨人精!
她抽抽搭搭,断续着说:“我是不是……不吉利?是怪物?你都不愿意碰我一下?让你……去那屋睡,你就去……睡”!
我的天啊,原来如此,他哭笑不得。
继而双眼湿润,把胳膊插进她后背,又将她抱起,尽量把两个人的接触面贴大。
在这么调整时,他心头也酸楚不已。
曾经那么容易的拥抱,现在这么不方便。
怪自己粗心大意,不是让她吃好睡好就是照顾好了。
而对她心理安慰,也不是空洞地说:我爱你!
她的心要感受到,自己还是令他着迷的女人,这才是她心理重建的根本。
她自卑,说不出口就作,而自己还和她较真掰扯。
脑袋真是进水了。
找到问题根源,那就从根源解决。
他温柔地说:“你说习惯一个人睡,我就信了,你让我到那个屋睡,我心想:顺着你吧,别打扰你。
实际上我在那个屋别提多孤单了,每次过来扶你都不想走。
我做梦都想和你”,说到此一吻,“只有和你才有情有趣”,又一吻,“你不知道,你让我多么充满激情!
我和你一起等,等到你三次手术后,你又是我那个美美的女人”!
他在她耳边絮语私密话,不知不觉她已经停止抽泣,静静地听着。
是吗?
你还当我是女人吗?
我在你眼里还是那个迷人的我吗?
你还需要我吗?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神里她得到了肯定答案,心中荡漾起浓浓的柔情。
她不顾不方便,伸开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微仰起脸,主动吮吸住他的,他轻轻回应着,让她吻。
终于他反过来盖住她的,世界又静了,在他们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
到此,什么房子啊,什么不起床吃饭啊,统统都是表面借口,真正的原因是,她要爱抚。
女人就是这么好哄,哄不对路线,结果南辕北辙。
而哄这个磨人精,生病变得更矫情的磨人精,更需要用心,心思一对,像打开一把重门的锁,豁然洞开,她其实极其单纯。
他的女人让他感动心疼!
还出去睡吗?
那可真是脑瓜子进水才会干的事。
他抱过她的枕头,他枕着,把胳膊伸展过去,帮她躺在上面,一侧身,对着她。
她的脸庞像细瓷儿闪光,清秀的五官依然,刚哭过的双眸湿漉漉的,这张脸与他离开时没太大改变,他的爱意更没改变。
他的另只手一寸寸摸着她的脸,摸过她的眼睛,鼻子,嘴角,耳朵。
摸到她的嘴角时,遇到她的牙调皮啃咬。
啪,他的手背又挨了一下,那只手像没收到信号似的,继续。
他闭着眼喃喃地说:“你这是换着方法折磨我”!
噗嗤一声,有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