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宋大雷内心深处是喜欢贺天高的,虽然他和老队长柴胜华的感情更好。在国际侦察兵比武中多次扬名立万的宋大雷,把打胜仗当成唯一能让自己扬眉吐气的事情,所以在贺天高担任队长之后,宋大雷发现,贺天高更能让他活得像个豪杰。
柴胜华担任队长的时候,宋大雷总觉得整个骁狼特战队的风头就是他柴胜华一个人的,他说一你绝对不能说二,而且柴胜华经常让他们把有限的精力分出一大半来做些几乎没多大意义的事,比如钻火圈、扛圆木,比如咆哮着在泥水地里打滚格斗。每次柴胜华守在一边看着他们钻火圈的时候,宋大雷觉得自己像一个耍杂技的宠物狗。这和尊严无关,于是他不止一次地渴望真的来一场战争,让不会打仗的柴胜华尝尝敌人的苦头。但柴胜华是自己的老连长,他如日中天的名头已经让他成了人人敬仰的战神,但是不是战神,宋大雷很清楚。表面上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柴胜华经常让他通过集团军机要室的老乡打听军长、政委的讲话稿中有没有提到骁狼特战队,如果提到了,是表扬还是批评,如果是表扬,表扬到了什么程度;如果是批评,具体是因为哪件事让军长、政委不悦了。
柴胜华活得压抑、紧张,但宋大雷只是一个士兵,不关心首长对自己的看法,首长也不可能关注他这个小小的士兵。宋大雷想要扬名立万,就得靠他摧枯拉朽般的战斗能力,但柴胜华成天地折腾部队让他的本事越来越不济了。
直至贺天高担任队长之后,特战队才逐渐走到了战场上,就连饭堂原本平整的地面,也被贺天高搞得坑坑洼洼,但越是这种环境,宋大雷的本事越让人看得清楚。一次,特战队组织摩托车竞技,一溜子只剩下车架子和轮胎的摩托车光秃秃地摆在面前,宋大雷一直等着别人挑选完之后,自己才骑了一辆最破的。伴随着陈斌一声枪响,得了号令的宋大雷驾着摩托在此起彼伏的爆炸中不但毫发无损,还在回来的路上一弯腰抱起了一块百十多斤的石头。
摩托车是顺着山丘一路疾驰出去又疾驰回来的,整个摩托车队最后就两个人没挂彩,一个是兵王,一个就是宋大雷。而宋大雷还抱了一块石头扔在了地上说:“这是受伤的战友,我给抢回来了。”
那天,特战队一群老兵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宋大雷,眼神里全是惊讶甚至嫉妒。宋大雷感觉自己走路的时候,就像被一阵风卷着,脚步轻快,浑身舒坦。
他渴望成为第二个兵王,到时候也让整个特战旅或者集团军颂扬,最好能在全军也威风凛凛地露个脸。但柴胜华一直不给他机会,动不动就是老掉牙的俯卧撑、单双杠,最多就是野外生存,但这不是特种兵该做的。
“我要的就是这个面子,有人为钱活着,有人为名活着,我为面子活着。”宋大雷一次和贺天高聊天的时候,一边擦拭着各种奖章,一边直言不讳地说了自己的想法。“队长你们经常说理想信念,我的理想就是不要让人小看。”每次提及面子的时候,宋大雷就会无比严肃。
宋大雷后来发现贺天高也是个重面子的人,于是他就开始和新队长贺天高打得火热,他对贺天高言听计从,也学会了顶撞贺天高,但贺天高从来没有生过气。
今年春天,贺天高折腾完张万里和祖西安之后,自己也被张万里和祖西安折腾了一段时间,除了特战队的人,整个特战旅几乎都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就像他做了天底下最羞耻的事情一样。所以贺天高后来就很少去旅部,每天都龟缩在驻训地,带着士兵们不停地训练,但训练结束之后,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魂毅园的墓碑后呆坐着,一言不发。
宋大雷着急了,如果贺天高一蹶不振,甚至离开了特战队,他宋大雷将会跟着失去舞台,想和甄志国一样,也成为人人敬仰的兵王就变成一场梦了。
只有贺天高才能给他冒险的机会,而他只有在不断的冒险中才会被人关注。
有一天,当他跟踪贺天高到魂毅园的时候,他听见贺天高正在对着录音笔留言。贺天高的话是说给一个叫“雨”的女孩的,他沉痛地告诉她,他想转业了。让他想转业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打败了张万里之后,他发现大家在排挤一个打了胜仗的少校,这有些龌龊。他说他当兵的唯一目的,是想这辈子能活在一个仰望崇高的环境之中。但今天,他无法仰望崇高。
我拖着巨大的车
我在爬坡
膝骨碾压着碎石
我向悲愤跪下
我骨瘦如柴
尊严如钢
我拖着巨大的车
我是独行
孤单撕扯着心脏
我向高贵跪下
我孑孑如灵
天地凄凉
我拖着巨大的车
载满日光
一望难见行者
我向不屈跪下
我燃烧如霞
不弃倔强
贺天高沉痛地对着录音笔吟诵着一首诗,宋大雷并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孤单的贺天高决定要离开部队了。忍无可忍的宋大雷冲了过去,夺走录音笔,揪住贺天高的袖子说:“你要是想当逃兵,你就先和跟着你出生入死的骁狼弟兄们去说一声,在每个人跟前说一句‘我想当逃兵’,你就走!”
暴躁的宋大雷把贺天高推搡得撞在墓碑上,又拽回来继续推搡,直至贺天高被撞得头晕目眩的时候,他才拿着录音笔离开魂毅园,驾车直接去了旅部,把录音笔交给了老王头。
贺天高最终没能脱下军装是宋大雷的功劳。吃惊的老王头听了录音之后,跟着宋大雷来到骁狼驻训地。这个和贺天高一样从学生到普通军官再到政委的家伙那天有些沉痛,他告诉贺天高:“你不要玩虚的,动不动就闹情绪,你有什么崇高,有什么理想?你以为你身边都是幼儿园的老师,得把你抱在怀里哄着?转业的事情以后别提了,你要转业,也要先把你处分了再说。”
“都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贺天高低垂着脑袋。
“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你跑啥?闲言碎语都受不了,你还尊严如钢?你尊严如锤子还差不多!”老王头粗鲁极了,他推着贺天高出宿舍门的时候,宋大雷冲着老王头敬了一个礼。
那天戈壁滩接连炸雷,一会儿就一阵大雨。
14
今年的初夏,戈壁滩被隔一天就一场大雨浇灌成了翠绿的草原。天气放晴的时候,特战旅又一次接到任务,这一次,“敌人”依旧是张万里。
回到南方的张万里养好腿伤之后,组织集团军党委召开了会议,给联合参谋部的许克明写了一封万言书,大概的意思有两层:一层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另一层是春天的那场战斗,鬼都知道贺天高钻了空子,而这种手段在真正的敌人跟前完全无效。这封万言书引起了联合参谋部首长的重视,既然张万里有豪情,那就让他继续去大西北找对手打。所谓哀兵必胜,一肚子邪火的张万里说不定能把特战旅给打得屁滚尿流。
能打仗的部队是一刀一枪干出来的,张万里这次来大西北,他点名只带个合成旅,单挑大西北的特战旅和装甲旅。许克明最终同意了张万里的请求,特战旅和装甲旅旋即开进上千平方千米的戈壁滩,静候复仇的张万里。
贺天高没递交转业报告,他和陈斌还有另外四个营长、教导员被集中到特战旅的作战室,雷公鸣、老王头和特战旅的常委都在,他们组织了一次简单的战前动员之后,就开始分析敌情。这一次,导演部专门制订了详细的战斗计划,许克明想让三个旅在导演部设定的环境下开战。开完会,贺天高才知道,张万里这次带来的合成旅旅长,是恩师何玉凯。
父亲去世,贺天高刚刚变得有些开朗的性格又阴沉了起来。但这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个性,理论课门门优秀,全年级军事课能追上他的只有向北这个第二名。但这个第二名和贺天高的成绩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何玉凯在军校里没见过这么专注的学生,比如一次组织敌后渗透,所有学员都希望乘坐直升机空降,唯独贺天高带着他的小队,从肮脏不堪的下水道悄悄摸了过去。许多没进过下水道的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脏污的通道,但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无法顺畅地呼吸,如果没有戴防毒面具,突然冒出的沼气能要你的命。
最后贺天高和他的小队成功穿越下水道,渗透到了敌后,撤离之后,还一把火把下水道搅动的沼气给点燃了,导致追兵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考试过后,何玉凯才了解到,在准备渗透的几天前,贺天高就带人把这片废弃原野上的地形摸了个透,而向北他们的准备工作就是纸上谈兵,一直在研究着遇到敌人的各种情况,唯独放弃了研究战场。
临近毕业的时候,院长希望贺天高能留校任教,何玉凯去征求贺天高意见的时候,他说自己想回到北方,北方是他的家。
“当兵不要过分留恋家乡。”何玉凯希望贺天高能听院长的意见,如果院长喜欢他,留校任教之后的贺天高定会前途无量。
但贺天高扭捏了半天,才红着脸说:“何教员,南方的饭确实吃不惯,再说,在北方,离父亲的坟墓近一些,还能捎带照顾母亲。”
这是大实话,何玉凯不能剥夺一个优秀学员这个不怎么高的要求,于是他找了院长,希望把贺天高分配在离家近点的地方。贺天高最终去了西北战区陆军的特战旅,一个距离家乡不过几百公里的小城。
毕业之后,贺天高和何玉凯差不多一年就打一两次电话,每次都是问好,然后汇报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除此之外,两人并没有见面。但这次,何玉凯从军校被交流到了张万里麾下担任了旅长,而且要和特战旅打仗。有些激动的贺天高一回到特战队,就寻思打完仗他一定要好好请何玉凯坐坐,拉拉家常。这些年,他其实完全可以休假去看看何玉凯,但部队虽说一直鼓励大家休假,可是真正要休假的时候,根本就走不开。这几年他仅仅休过两次假,一次因为母亲生病,一次正常休假刚回家几天,部队有任务就被召回了。
这次,因为他摔断了张万里的腿,何玉凯终于有机会来和他见面。尽管老师是替张万里雪耻复仇的,但这不重要,只要能在演习结束后,能和这个把自己当成亲兄弟一样关心的老师一起坐坐,他就知足了。
张万里之所以挑选了何玉凯作为合成旅旅长,除了军事专家何玉凯熟悉各种战法之外,还在于,特战旅有一半以上的营以下军官,都是何玉凯特种兵指挥学院的学生。让老师打学生,打败他带出来的学生,张万里就像吃了蚰蜒一样刺激,心里痒痒得难受,却又让每一条平日无法挠到的褶皱都被挠中。
战斗在数天之后就展开了。特种兵指挥学院军事教研室主任出身的何玉凯确实熟悉特种作战,他把每个营的指挥部都分化在了就是岩羊也无法抵达的绝境上,每个营的部队分散在指挥部的四周,相互组成既能配合攻击又能相互救援的阵势。
一开战,贺天高他们的友军装甲旅刚出动,就接连遭到何玉凯武装直升机的攻击,之后又遭到炮兵轮番轰炸。开战不足三天,装甲旅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至于雷公鸣的特种部队,根本无法靠近何玉凯的阵地。
第六天,雷公鸣他们毫无战果的时候,军长黑着脸找到雷公鸣,下了一个死任务:“你得给我把何玉凯的指挥部拿掉一半,否则这场仗我都没办法指挥了。”
第七天,军长才离开特战旅,参谋人员根据他们竭尽全力搜索的情报,把何玉凯的每一个指挥部所在的位置告诉雷公鸣之后,雷公鸣就把突袭指挥部的任务下达给了几十公里之外的贺天高。
其实贺天高此时已经在千里戈壁上搜索了整整七天,他知道这次遇到的是劲敌,何玉凯太熟悉特种兵的把戏了。他把五个营的指挥部都安置在地形十分复杂的地方,而且每个指挥部的四周,都是他们严防死守的战场。把指挥部放在战场中央,这是对付特种部队偷袭的绝好办法,只要有偷袭的部队靠近,就会自然而然地进入人家的阵地,暴露几乎是在所难免的。
这七天里,贺天高把骁狼分成了三个小组,他们就像戈壁上的蛇一样,把身子贴在地面逶迤前行,指望能有所收获。第七天的时候,贺天高终于躲过敌人的层层岗哨,贴着悬崖靠近了一处山峦,那时候,文斗才已经濒临虚脱了,一直呻吟着说自己不行了,让梁军需救他。
饥饿和干渴让文斗才的眼前都是眩晕的闪光,就在他盯着天空渴望老天能下一场暴雨的时候,突然发现山顶闪过一道光亮。虚弱的文斗才以为是闪电,于是他提足了精神盯着山顶,渴望能再有一次闪电,只要下一场暴雨,今晚就不会渴死在戈壁了,自己的尿已经喝了两次,之后尿道疼痛干涩,死活也尿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文斗才发现,山顶确实有一道光亮闪动了一下,但不是闪电,大白天怎么可能有闪电呢?但就是这个闪光,让文斗才突然兴奋起来,因为闪光是从一个山洞里迎着太阳射出来的,不用说,山洞里有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何玉凯的通信部队,闪光一定是他们的电脑屏幕反射的光。文斗才急忙把这个消息告诉贺天高,贺天高决定带着周虎和梁军需上去摸底细,但文斗才却死活要跟着一起去。
“山洞里有吃的,有喝的,你不让我去,是准备把我晒死在这山沟里?”濒临死亡的文斗才首先想到的是压缩饼干,是水。
贺天高他们像岩羊一样贴着峭壁朝上爬,爬行的速度不能太快,所有的伪装完全依靠和岩石一样颜色的服装,稍稍快些的移动就可能会让敌人的哨兵发现。
十几个人各自伪装成岩石的形状,当摸到洞口的时候,他们发现,头顶的摄像头正对着他们。贺天高清楚地听到了洞内一个女兵的声音。
“营长,快看,这是什么?”当女兵指着监视器上移动到洞口的一大片岩石的时候,她同时清晰地看到了文斗才焦渴的一张大嘴。在女兵的惊叫声才落地的时候,贺天高踩着周虎的肩膀跃进了山洞。他顾不得看清楚人,就手起一拳,女孩子被他打得昏了过去,紧接着周虎和文斗才、梁军需也跟了进来。何玉凯的通信营还没明白过来,就被贺天高他们全部清理干净了。
饥饿让文斗才浑身发抖,他揪住一个女中尉的头发凶狠地吆喝道:“吃的,喝的,统统拿出来!”那嘴脸活脱脱地像极了电影里的犯罪分子。
女中尉恐惧地盯着文斗才变形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气急败坏的文斗才抽出了匕首,受到惊吓的女中尉颤抖着指了一下电台底下,文斗才立刻像一只贪婪的狗扑入电台底下,拉出一个背囊,里边竟然有牛奶。
“队长,快看,这些腐败分子,还喝牛奶。都打仗了,还有心思喝牛奶,腐败分子。”文斗才一边咒骂着,一边贪婪地吃着人家的饼干和牛奶,之后就像被抽了筋一样瘫软在地上。
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大家才渐渐恢复了体力。活过来的文斗才按照何玉凯通信营的规矩,向何玉凯发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汇报。很快,何玉凯的指示就到了,说晚上三点钟,通信枢纽撤离到下一个目标。
“何玉凯的指挥部在鹰嘴崖。”文斗才喘了一口气。
准确定位了何玉凯指挥部的位置之后,虚弱的文斗才尿了裤子,一下放松了,虚弱的文斗才根本就控制不住完全透支的身体,他循着俘虏鄙夷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裤子时,裤裆淋湿的部位正在一点点被尿液渗透并扩大。
“如果能把何玉凯的指挥部给拿掉,这场仗很快就能结束。只要结束战斗,回去就是烤全羊,还能偷偷跑到镇上去喝啤酒。”丝毫顾不得羞耻的文斗才贪婪地向贺天高请求道。
“目前距离何玉凯最近的部队,只有李瑾他们。队长,让李副队长出动,干!完了就收兵!”文斗才拿着已经喝不进去的牛奶低声道。
贺天高尚在犹豫的时候,文斗才带着哭腔又吆喝道:“队长,再要去打何玉凯的指挥部,我肯定就挂了,我感觉身体快不行了,真不行了。副队长他们有宋大雷和黑蝎子,他们都比你本事大,他们行!”
其实李瑾和贺天高、何玉凯的位置差不多,只是贺天高要赶去的话,还得从峭壁上爬下去。所以在文斗才喋喋不休的嘟哝中,贺天高最后还是给李瑾下了命令。后来大雷牺牲,文斗才一直不敢去殡仪馆,他恐惧地以为,大雷的牺牲和自己鼓动贺天高有关,如果由他和贺天高去收拾何玉凯的指挥部,大雷他们就不会那么冒险。可是大雷是出了名的好面子,越是危险他越是兴奋。
最终,文斗才给李瑾发了一条指令:“狼狗,啃萝卜,目标,三尺三。”
每次出征的时候,贺天高他们都会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代号把敌人和目标替代。在这场战斗中,他们把何玉凯叫作萝卜,把何玉凯的营指挥部叫作羊肉。三尺三是鹰嘴崖,那是整个戈壁滩最高的地方,贺天高他们一直说鹰嘴崖离天只有三尺三的距离。
发出指令之后,贺天高伏在洞口用望远镜看着鹰嘴崖的方向,但山峦阻挡了视线,他只看到一只惊慌的兔子从山崖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15
李瑾他们潜伏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湖,黄河在不知年月的一次决堤之后,这里形成了一个野生湖泊,湖里长满了水草,也养了许多肥硕的黄河鲤鱼。此刻躲在水草中的李瑾他们泡在河水中,在河水中撒尿,也一口一口地喝脏水,等天黑时钻入戈壁,去寻找敌人的指挥部。他们不像文斗才一样干渴,但和文斗才一样饥饿。宋大雷和兵王一样躯干高大,对食物的要求更多,饥饿的宋大雷曾经潜到水底试图抓一条鱼,但显然没有可能,反倒消耗了许多体力。浮出水面之后,宋大雷揪着一把一把的水草吞咽着,他不能让自己撑不住的时候沉到水底再也出不来。“淹死事小,传出去就丢人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时候,宋大雷给自己一遍遍地鼓劲。
这时候,李瑾收到了贺天高让他们攻打鹰嘴崖的指令。
天黑下来没多久,李瑾就急忙把宋大雷他们带出水面,众人在泥淖中仰面朝天躺下休息,恢复体力。大约半个小时后,李瑾从鞋底抽出了几份带着浓重脚汗味的牛肉干分配给大家。宋大雷知道,部队要出动了,带着脚汗的牛肉干,其实就是冲锋号。
李瑾有个绰号叫“铁腿”,在山地上奔走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次轻装出动,每个人都没有带太多食物,但李瑾可以把战靴当成存储食物的包裹,要是换成别人,鞋底的牛肉干肯定会影响他们攀岩和奔跑,但李瑾不会,他是“铁腿”。
嚼了一阵牛肉干之后,宋大雷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妻子,他似乎看到了妻子正挺着大肚子买菜,回家还要对着肚子唱儿歌。大雷是特战队唯一一个只上过初中的士兵,所以让孩子将来能比自己有文化,一直是大雷和妻子的心愿。很快,宋大雷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画面:雨后天晴,已经步入中年的妻子带着儿子正在一座墓碑前献花,妻子似乎对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说了一句“叫爸爸”。
“队副,我不会有事吧?”宋大雷头一次有些悲伤和恐惧,也是头一次向别人袒露自己的心声。在特战队论打仗的本事,黑蝎子未必比自己差,但要是论不怕死,就得数他宋大雷了。可今天,他有些胆怯了。
也许是太饿了,饥饿把人的胆子都给饿成了鹌鹑蛋大小。大雷的话一出口,旋即就后悔起来。他笑着继续说道:“我和你开玩笑呢,队副,我能有啥事?”
但李瑾已经发现了大雷的恐惧,他拉过大雷的手把自己没吃完的牛肉干塞进去说:“你是大雷,你不会有事,你是饿的。”
李瑾这句话让大雷一下子羞愧了起来。躺在冰冷的泥淖中,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贺天高要是高升走了,李瑾肯定是下一任队长。今天他贪生怕死的言语一定会让李瑾记住,那以后有什么任务,李瑾一定会派给黑蝎子或者周虎,他宋大雷就成摆设了,成了摆设的宋大雷想要成为兵王,就没有这个可能了。
“我真的是开玩笑呢,你认真啥,副队长,我一直没听你说过你爸,你爸是干啥的?市委书记还是县委书记?”宋大雷的悲伤像一阵风很快就没了。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起了李瑾的家世。这个和贺天高一样有一双大眼睛的领导,身上有一股贵气,这股贵气让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来不会在任何一个领导跟前表现出哪怕一丝丝的谦卑和谨慎。
但李瑾没有回答大雷的提问,他仰在泥淖中的脑袋偏向了一边。这让宋大雷羞愧地以为,副队长李瑾认为自己临阵退缩,心里顿时升腾起一丝恼火。
天彻底黑透之后,李瑾带着小分队朝鹰嘴崖悄悄摸过去了。在路上的时候,宋大雷似乎又一次看见了大肚子的妻子站在自己面前。
16
何玉凯这辈子就欣赏过三个男人。
在他当军事教研室主任的时候,教研室的教员甄铁诚有个“甄精神”的绰号,不是因为他长得精神,而是他在别人眼里完全就是个精神病,说话不仅常常让人听不大明白,而且胆子特别大,不管和谁在一起,什么话都敢说。他常常以“竹林七贤”来比喻自己的风骨,但对古风的过度追求,让他的确有些神神道道,好在他研究战争的本事确实了得,看问题也常常一针见血。所以何玉凯觉得这个“甄精神”是个干净纯粹的本事人,值得交往,而且和甄铁诚在一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你不会口无遮拦,他常常会帮你把住最要紧的关口。
有一次两人喝酒聊天,何玉凯被甄铁诚漫天飞舞的思绪带得兴奋而又杂乱。两人说着战争和军人的关系,讨论战争中的牺牲是否称得上真正的伟大时,何玉凯举了一个不恰当的例子。
“军人就应该在战争的祭坛上。”甄铁诚笑着。
“军人必须是战争的祭品,神圣的祭品,就像披着红绸子的羊,被摆放在祭坛上。”何玉凯喝得有点多了,他心里升腾起一股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有些悲壮。没料到甄铁诚当时就拉下脸。
“你越界了。”甄铁诚再也没说什么,把酒瓶收好,然后看着何玉凯说:“埋单,打车,回家,我送你!”
“军改”之后,光芒四射的甄铁诚被调到联合参谋部,成了一名研究员,他如鱼得水地使尽了浑身解数,最终成功地被划拉到了许克明中将的身边做了智囊。
何玉凯喜欢的另外一个人是向北。向北和贺天高一样执着、精明,在何玉凯被交流到张万里手下当了旅长之后,向北已经是这个旅的作训科长了。十年时间,年轻的向北由副连提拔为正营。但不久之后,何玉凯就开始慢慢疏远向北了,他发现自己毕竟是个书生,对人下结论未免有些太早。向北身上似乎有太多的官僚气,甚至有一些市侩气。当对向北心生厌恶的时候,何玉凯变得郁闷起来。他觉得向北终究成不了优秀的军事家,因为军事家应该有对人世间一切最美好事物的追求与呵护。
退休后,何玉凯开始闭门著书,他的最后一本著作被翻译成外文之后,还被邀请到国外给外国军人上了几天的课。但那次何玉凯讲的不再是军事,而是和军事无关的事情。他以为自己的讲述没人明白,或者自己根本没讲清楚,但后来那个国家的武官在给何玉凯送行的时候,万分诚恳地说:“何先生,您对军人职责的全新阐述让我相信,您是真正热爱和平的思想家。”
何玉凯苍老的眼睛望着深不见底的蓝天和沉重的白云,他没有说谢谢,耳边一直回响着自己反复阐述的一个观点。
海明威自杀了,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追逐了一辈子艺术,到头来,他根本看不到艺术的本来面目。但一直在追求真理和正义的军人是不会自杀的,这是因为只要人类社会的活动还在,谬误和邪恶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追求崇高的军人和追求艺术的艺术家一样,他们一直艰难地行走在路上,同时享受着发现美带来的愉悦。军人的眼里一切都那么美好,所以他不敢放弃对美的维护,军人一辈子都守望着美,是因为他发现了美。是的,他发现了美丽和美好,但是艺术家一直在发现更美的艺术。同样在追逐的路上,军人追逐的是守护,守护就是崇高,守护没有尽头,所以军人不会绝望……
飞机升到高空的时候,何玉凯望着蓝天下的海洋,恍然间看到了海洋深处一条条大鱼,在海底的市场上交换着海草、贝壳和珊瑚。
何玉凯到合成旅当代理旅长的时候,向北十分兴奋,但城府极深的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担心合成旅的其他人会说他老师当旅长了,尾巴就翘起来了,所以他一直和何玉凯保持着距离。他十分清楚,代职只是临时性的工作,过不了多久,何玉凯还会回到院校,老旅长还会回来。他不能让老旅长回来之后听说他因为自己的老师当了代理旅长,就开心得不得了。
这次,当他听说要在大西北的戈壁滩和同学贺天高一较高下的时候,接连放了三个大屁。文雅的向北感觉这三个屁震得床板都在动,鼓胀的腰身都瘦了一圈,而且浑身轻松了不少。在军校的时候,向北发现了比自己还高深冷峻的贺天高,起初他以为这个一脸怅惘的同学一定是在故作高深,但后来他慢慢发现,沉重的贺天高就是这种个性,于是他有些微微的不开心,高深和沉重都是临阵的将领才有资格拥有的特质,但贺天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学员。
春天,贺天高所在的梁军和张万里部队演习时,其实向北当时就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作战,但他一直没有告诉其他人贺天高是自己的同学。张万里被摔断小腿之后,向北更担心别人知道他和贺天高的关系,自然也会恨屋及乌。何玉凯被交流过来之后,向北知道他和贺天高的关系是隐瞒不住了,于是他就想找机会和贺天高打一仗,这不仅是给自己长脸,更重要的是给军长张万里和政委祖西安出气、报仇。
这一次,机会来了。旅指挥部设在鹰嘴崖的时候,向北就亲自带人在靠近悬崖的位置埋了许多化学地雷。参谋长担心地雷埋得太多,万一出事了不好收场,没想到向北径直怼了参谋长一句:“您到底是站在谁的立场上?”
参谋长顿时被噎住,向北是他的部下,但这个部下拿捏政策已炉火纯青,和向北较劲说不定会背上道不清的罪名。于是他看都没看向北,就像没听见向北的顶撞一样转身离去了。保护旅指挥部,何玉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向北的作训科和警卫连。
在悬崖的边缘埋设地雷之后,每天晚上,向北就带人在临近悬崖的地方睡觉,他知道,特种兵无非就是老鼠,无非就是蛇,他们打仗,靠的是走别人不敢走的路。如果硬碰硬,别说贺天高,就是特战旅全部人马过来,也招架不住一顿炮轰。何玉凯一次在检查阵地的时候,也发现了向北埋设的地雷太密集,火力过分凶猛,于是他提醒向北说,毕竟是演习,象征一下就行,千万别把谁给炸下悬崖。不料向北冷冰冰地说道:“地雷爆炸了,我也在雷区。请旅长放心,我和敌人共存亡。”
何玉凯无法再说什么,向北的绝情让何玉凯有些发怵,叹息了一声就钻进了帐篷,他突然想喝一杯酒。
夜晚,李瑾带着小分队爬到鹰嘴崖半山腰的时候,向北的无人机刚好从悬崖顶上盘旋着飞了下来,幸亏李瑾他们满身都是泥巴,无人机红外侦察仪没有发现他们。但就在他们即将爬上悬崖顶部的时候,却发现两个哨兵坐在悬崖边上吹牛。无奈之下的李瑾一直等到后半夜,才悄悄爬上悬崖。跟着李瑾一起贴在悬崖上的时候,宋大雷两只腿抖得厉害,接连几天吃不上饭,他已经有些虚脱了,甚至不敢朝悬崖底下看,一睁开眼睛就晕眩。
宋大雷满头虚汗的时候,悬崖上的两个哨兵撤了。爬上悬崖的时候,他发现何玉凯中军帐里还亮着灯,如果帐篷里的人不多,十几个也没问题,依照他和李瑾、黑蝎子的身手,足够把这十几个人短时间内拿下,拿何玉凯的时候,必须是他宋大雷,李瑾也不行,别人更不行,否则打完仗回去评功、评奖的时候,宋大雷要是没在重点表彰的名单里,那就是打脸。
匍匐向前才不到三米,李瑾突然停住了,他的胸膛稳稳当当地压在了地雷上。部队演习的化学地雷没有弹片,但爆炸会把一个人掀起来扔到半空,而且他们身上的CY交战装备,会让每一个中弹的人产生真实的痛感。地雷会把一个人撕碎,被撕碎的痛感足以让任何强大的豪杰痛得昏死过去。
在研制CY作战服的时候,一个研究员中枪之后,巨大的疼痛诱发了心脏病,可怜的研究员最终没能抢救过来。所以这些年部队都习惯把演习叫成打仗,因为无论是躲在装甲车内挨了一炮,还是谁挨了一枪,感觉都和挨了真实的炮弹、子弹没有两样。
CY作战服让部队切身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也让他们从此对每一次演习都心存敬畏。科技改变人类的生活,也将罪犯的欲望无穷放大。为了抵挡罪犯的刀剑,可怜的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地模拟着被刀砍中的感觉,疼痛会让他们警醒。
宋大雷不懂这么高深的道理,但他想到了怀孕的妻子和尚在母腹的羊水中不能感知未来的孩子。他必须用一张脸面让尚未出世的孩子长大后足够自豪,他没有钱,也不是官员,他的成功只能在战场上。
李瑾悄然把这里有地雷的事情告诉了宋大雷和黑蝎子,最终他们决定,让黑蝎子用躯体蹚开地雷,然后大家冲进去把何玉凯干掉。
宋大雷否决了李瑾的提议,他有些恼怒地悄声说:“蝎子能蹚开地雷?瞎扯!我来!”最后李瑾答应了宋大雷的要求,他伸手摸了一把宋大雷的脸,全是虚脱的汗水,就在他想反悔的时候,宋大雷已经一跃而起,朝着帐篷冲了过去。
李瑾紧跟着一跃而起的时候,地雷就轰然爆炸了。接连爆炸的地雷把他扔到高空的时候,他感觉浑身一阵麻木,紧接着就是无数把利刃割裂身体的疼痛,等他落下的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宋大雷才跑出去几步,壕堑中的向北端起机枪,对着宋大雷接连开了几枪,猝不及防的宋大雷被一股力量一下推到了悬崖边上。如果换成梁军需或者文斗才,被机枪扫中之后肯定会疼得昏过去,但宋大雷体格强壮,他忍着巨大的疼痛站起来的时候,就听到向北突然吆喝了一声:“停下!地雷!”
宋大雷没有理会,他踉跄着朝前迈了一步,指着向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悲壮的武士,他脑袋蒙乎乎地大笑了起来,喊道:“蝎子,跟我上!”
宋大雷是想为黑蝎子踩开一条路的,匍匐在地上的黑蝎子他们不会被向北的机枪打中,只要在地雷爆炸的时候,黑蝎子同时跃起的话,就能靠近帐篷一步。但宋大雷想跳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一脚踩在了一枚地雷上,一连串剧烈的爆炸之后,宋大雷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飞上了天。
然后,他清晰地看到了鹰嘴崖下闪着一丝亮光的湖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湖面离头顶越来越近,他看到了妻子站在地上仰望着自己。
宋大雷是被地雷掀起,然后被抛下鹰嘴崖的。黑蝎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狂的,他冲向向北的时候,向北正慌张地扔掉机枪朝后跑去,边上的士兵接连冲黑蝎子射击,他昏死过去的时候,顺手朝空中抓了一把向北,但并没有抓住。
何玉凯最终被几个士兵用匕首架着脖子冲出了帐篷。向北带着参谋长和政委远远地躲在帐篷不远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何玉凯被绑架。特战队幸存的几个士兵冲入帐篷的时候,政委和参谋长迅速撤离了帐篷,但何玉凯一直站在电台前头,望着爆炸的地方似乎在搜寻着谁。向北知道何玉凯在寻找他的学生贺天高,可是他欣赏的贺天高没来,来的只是贺天高的走卒,他欣赏的学生把死亡留给了部属,自己不知道这阵子躲在哪个角落呢。硝烟散去的时候,向北不管特战队咆哮的士兵,急忙安排人缒下悬崖,去搜寻刚才被炸下悬崖的那个士兵。
向北不知道到底有几个人被炸下了悬崖,他有些害怕,也有些悔恨,但他更恨贺天高:“你贺天高肯定知道我在这里埋了地雷,但你还是命令你的人从这里上来偷袭,你好无耻啊,你既然敢让你的战友送命,我为什么不敢让他们牺牲?”
救护车开上鹰嘴崖的时候,黑蝎子气若游丝,李瑾也刚刚恢复了心跳。半夜,李瑾苏醒了过来,他躺在救护车上,车上坐着“敌人”何玉凯。
李瑾不想看见何玉凯,他还不知道宋大雷已经牺牲了,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
从十二岁到现在,他没有见过父亲,也不想见。这个薄情的老头子现在也许过得并不开心,也许他没有再婚,但私底下早就有了相好,毕竟他是个长得还算帅气的少将。可是他要是知道自己被炸休克了,说不定会从导演部跑过来安慰自己、关心自己。他绝不能让这个老头子在自己的眼前带着父亲的关爱出现。他不配!他是将军又能如何?在自己的履历中,没人知道他李瑾是将军的儿子,他只是可怜的母亲一手带大的普通孩子。
李瑾挣扎着下了救护车,当他知道自己带出来的部队少了宋大雷之后,颓然坐倒在地。衣服已全部被炸成了碎片,黑蝎子除了眼珠和牙齿以外,浑身焦黑。其余的队员们都站在救护车边上。
“大雷没了!”黑蝎子撕心裂肺地冲着李瑾吆喝。李瑾木然地站起来,向北冰冷地盯着他说:“演习终止了,回去料理后事吧,你们的一个上士牺牲了。”
脑子尚未完全清醒的李瑾不知道牺牲是什么意思,他脑袋发胀而且剧烈疼痛。但奇怪的是,他眼前一遍一遍出现宋大雷的样子,高傲,面目模糊。
宋大雷的遗体被找到的时候,手里竟然还扣着枪。李瑾始终想不明白,大雷为什么牺牲之后,脸上凝固着淡然的微笑。殡仪馆里,大雷就像在梦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一样,笑容温暖。
演习终止是许克明要求的。当他知道李瑾带着人冒死登上鹰嘴崖的时候,不由得一把攥住了桌子腿。已经对戈壁滩十分熟悉的许克明知道鹰嘴崖有多高。向北报告说特战队有人坠崖,而且人数不详的时候,许克明的脑子就嗡嗡地响了起来,紧张地看着李光然。
每次演习的时候,李光然都以安全保卫部门最高领导的身份为演习护驾,这次,他的儿子李瑾带人偷袭何玉凯营地的时候,有人摔下了悬崖。得知情况之后,李光然像没事一样镇定地指挥部队组织搜救,并要求雷公鸣安排贺天高迅速清点兵员人数,查清伤亡情况。等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李光然借口上厕所,一关上厕所的门,他就扶着墙壁失声痛哭了起来。他太想这个忤逆之子了,这个自私残忍的浑蛋十多年来一直在报复他,今天他带队偷袭何玉凯,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你要是活着,我李光然把这张老脸伸过来让你扇,让你吐口水都行,你不要死……
李瑾是他的儿子,儿子其实是父亲的源头,这个源头一直延伸到未来,儿子是人类的上游,绝不是下游。可怜的人类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社会活动中,哪一个不是为了这个无休止的源头?源头要是没了,人类的洪流就断流了,就干涸了,所有的光辉和理想、卑劣和崇高将无所依附。李光然痛哭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李瑾没事,但曾经休克过,于是他就像一个哭得太久的孩子一样,无声地抽噎着和许克明商量演习还要不要继续的事情。
这次演习,除了宋大雷牺牲之外,何玉凯的部队也有两名重伤员。雷公鸣的友军装甲旅也重伤了数人。凶狠的张万里带着复仇的决心来到戈壁,一个合成旅最终把对方的装甲旅几乎打光,剩下雷公鸣的特战旅肯定没办法和一个合成旅抗衡。在导演部形成决定之后,一场由张万里挑起的演习戛然而止。
许克明撤离戈壁滩的时候,特战旅按照要求开始了作风整顿。在和张万里交战的过程中,贺天高让对方的军长、政委受了伤;这一次,又牺牲了宋大雷,而且上尉李瑾也差点牺牲。所以虽说是对特战旅进行作风整顿,其实针对的只是骁狼特战队。
“没了士兵,再厉害的指挥官也是一个屁。”在特战旅进行作风整顿之前,集团军派人专门传达了上级指示,当政治部主任刚宣读完指示,闵一礼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老王头准备抽出烟抽一支,但当他看到严肃的会场时,就悄悄地把烟盒收了起来。
骁狼特战队撤回了孤零零的营区。那天,天气特别炎热,知了趴在杨树上亡命地嘶号,以至于那些干枯的树干都在知了的嘶号中颤抖了起来,或者,那是看不见的风在吹动树干。
听说骁狼特战队的老队长、集团军部队管理处副处长柴胜华要来了,帮助特战队进行作风整顿。听说柴胜华要过来,闵一礼就寻思怎么和柴胜华聊聊,好让他知道,自从他离开之后,新任队长贺天高就是个野心家。
尽管闵一礼一点都不喜欢柴胜华,但这次,他必须装出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柴胜华这个冷峻的特种兵大佬比贺天高的毛病更多,但这个毛病多的家伙是从特战旅新兵升到集团军副处长的,在特战旅有广泛的人脉、深厚的根基。闵一礼不敢得罪柴胜华,就算他再不高兴,一见到柴胜华,他也会迅速调度全部的笑肌,一张圆脸立即堆成一个肉包子,客气而且谦卑。
何况柴胜华也有他闵一礼用得着的地方,比如柴胜华也讨厌贺天高,认为贺天高把自己一手打造的骁狼带成了一群土匪。再比如,柴胜华和闵一礼一样,对上级的任何指示,从来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和违背。
所以在听到柴胜华即将来骁狼特战队的时候,闵一礼拿起电话,反复演练了几次说话的语气,带着下级的谦卑和老领导的关怀,问柴胜华什么时候到特战旅,要不要他亲自带车去接。
“下了火车,我自己打车过去,老部队,还客气什么?”柴胜华语气低沉,一句话被他断开了几次。挂完电话,闵一礼的心突突地接连跳了几下。
贺天高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