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已到楚成王四十年(公元前632年),距“召陵之盟”已过去了二十四年。“召陵之盟”之后,因忌惮齐国兵威,楚国暂时停止北进,改向进攻淮河中下游,并于楚成王三十四年(公元前638年)在“泓之战”中击败宋襄公。此时管仲和齐桓公相继去世,齐国中衰,楚国便取代齐、宋开始纵横中原。晋国因晋文公回国即位迅速崛起,便成为楚国争霸的最大竞争对手。于是,两个新兴的大国不可避免地于公元前632年在城濮进行了对决,史称“城濮之战”。此战以晋胜楚败而告终。战后楚国不得不退回到大别山、桐柏山一线休养生息,而晋国以弱胜强,一时也无力南下。
暮秋时节,北方早已天气转寒,但南方仍树木葱郁,正是一年中不冷不热的好时光。
这一天,在西南名山太和山(今湖北省武当山)的主峰金顶上,就有两人席地而坐,开怀畅饮,享受着这难得的和平光景。这两人甚是奇特,一胖一瘦。胖者光着头,白面无须,硕大的头颅寸草不生,在秋阳映照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身上却裹着件讲究的黑色华服,寸肤不露;瘦者,厚发浓须,面目被遮蔽不清,全身近乎赤裸,只在私处系着一块赤布,就如同一个破门帘半挡着门,嶙峋瘦骨暴露无遗。
他们就是当世的方外高人楚狂和桑扈。楚狂为狂人,历来睥睨一切;桑扈为隐士,一向看透一切。他俩也是厌倦于兵连祸结,无人可辅,壮志难酬,这才跑到太和山上结庐而居,日出而起,日落而卧,优哉游哉。那天不知谁无意中得到一坛佳酿,便双双在此山最高处对着满目的青山,你一口我一口地捧坛纵饮。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灵猴,蹲在一边相伴。只见它睁着晶亮双眸盯着说话人,东一转头,西一转头,机械得就如提线木偶一般。
两人酒酣耳热之际,不免纵论起时势来。
楚狂道:“平王东迁,周室衰微,列国相争,诸侯争霸,实开夏商周以来亘古未有的变局。”
桑扈道:“变则通,不变则壅,变正是道法自然,天道循环。”
楚狂道:“只是列国相争,诸侯争霸,王霸迭兴,就如同走马灯一般令人眼花缭乱。”
桑扈道:“也不尽然。百十年来,看似热闹,实不过就齐桓始霸,晋楚坐大,郑庄、秦穆、宋襄走走过场,现晋文称霸,如此而已。”
楚狂道:“仁兄高见,寥寥几语,就拨云见日,道尽天下大势,令愚弟茅塞顿开。只可惜楚成王与齐桓公、晋文公并世而立,本争霸有成,却于这城濮前功尽弃,倒令晋文公一战霸成,实在使人难以释怀。”
桑扈道:“大可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晋为周同姓之大国,虽因骊姬之乱实力受损,但晋文公流亡十九载仍能承祚,此当天意所至,本不可与之争锋。加之此战晋君臣同仇敌忾、志在必得,而楚君臣异心,主帅子玉又骄横轻敌,晋胜楚败看似偶然实属必然。就两君相较,楚成王虽也属一代英主,但较之晋文公老成谋国仍稍逊一筹,所败也在情理之中。”
楚狂道:“如此说来,日后当由晋得志天下。”
桑扈道:“非也。现天下之强莫过于齐秦晋楚,但齐局于海滨,秦僻处西戎。当今天下,唯晋楚雄踞南北,实力相差无几,因此今后争霸天下者仍非晋楚莫属,晋岂能一国独大?”
楚狂道:“可楚新败,元气大伤;晋如日中天,尚能相抗乎?”
桑扈道:“楚强始于武王,又经文王励精图治,扩疆拓土,得以楚地千里。成王即位,周王赐胙(腊肉)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遂经略中原,扬威于天下。由此看来,积三王百十年之功,即使楚伤筋动骨,假以时日,仍能重振雄风。”
楚狂道:“只是要待何时?”
桑扈道:“莫急。我夜观星象,紫微移于东南,合该有异数已应运而生,以扭转乾坤。”
楚狂道:“既然如此,你我身为楚人,当不能再置身事外。”
桑扈道:“自然。只是世事吊诡,都有定数,当下远非我等出山之日,还是先痛饮完此酒再做打算。喝。”
两人边说边饮,直到暝色四合,空山寂寂,才双双颓然醉倒,怡然睡去。只有那小灵猴见两人睡熟,这才不慌不忙如婴儿一般蹒跚而行,抓起黑坛捧起,像两人一样仰面朝天畅饮起来……
就在这两个方外之人谈天说地之日,我们的主人公屈巫悄然降临人世。
屈巫出生时虽不像楚成王时楚国著名的令尹斗谷于菟有着虎乳喂养的传奇,但他父亲屈干、祖父屈完及整个家族也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企盼着他的出生。他们为此已等了十几年,这又等了整整一夜,他才于拂晓时,严格意义上是寅时,也就是凌晨的三点到五点之间的某一刻,姗姗来迟。当时没有钟表,只能这么说。
那晚,屈干一直守在内宅的室外。他在院子里焦虑不安地来回走着,时不时会走到房门口停下,隔门朝里张望一眼。里面灯火通明,两个侍女静静守在内室门口。偶有人出来,拿什么东西又匆匆而进,不外乎忙着女人生产的大事。他自不便也不好过问,只得又返到院中,继续走来走去。他这样反反复复走了半夜,都快绝望时,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正是黑夜与白昼交替时分,虽然夜色依旧笼罩,但紫微星已经淡得似有似无,东方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宣告着新的黎明马上到来。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那声响亮的婴儿啼声,在静寂的夜色中分外响亮。接着啼声又持续不断传到他耳膜里,就这他仍不敢确定,心嗵嗵直跳,生怕是错觉,就如期待了太久之人,往往难以置信好事会降临。这时一个年轻的侍女欢天喜地地从屋中朝他跑来,嘴里喊着:“生了生了。”“生了什么?”他喝道,心一下子悬在嗓子眼上。“公子,是个公子。”侍女答。本来屈干是个异常沉稳的人,平常难得见他有任何慌乱,哪怕火烧眉毛,这会儿一听,立马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似的,双手掂着黑色深衣的衣边,急匆匆就朝上房跑去,那架势就像一只受到刺激正拍翅欲飞的鹅。
屈干径直跑到正房里的榻边跪下。他掩饰住激动,但语气仍不免颤抖地对躺在那里的屈完道:“是个儿子,阿父。”正处弥留之际的屈完这时竟嘴一张,轻声咕噜了一声:“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然后眼睛一睁,突然也如同那啼声般响亮地说了句“天佑我屈族”,这才双睛一闭,溘然长逝。
屈完吟的是当地诗歌《麟之趾》中的一句,意思是“麟的脚趾呵,仁厚的公子呵。哎哟麟呵!”诗的本意无非把贵族的公子比作祥瑞之兽麒麟予以赞美,后常被引申为贺人生贵子、得麟儿。毫无疑问,屈完提着生命中最后的一口气,就是在等待孙子的出世。孙子来到人间,老人这才了无牵挂,安心而去。也正由于屈巫的出生伴随着祖父过世,因此府中人都说老太爷并没有走,这个孩子就是老太爷转世。
老太爷实在太有范了,形象光彩照人,行为举止高雅,就如同玉树临风,令人高山仰止,且不只在府中,就是在朝堂之上他也是众星捧月式的存在。屈巫与生俱来长得就像爷爷,就如同一个模子所刻,其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也都与爷爷如出一辙。不仅府中上下称奇,弄得屈干也时常疑惑儿子是不是父亲转世。
儿子一岁时,当父亲的按常例得为其起名。起名前屈干专门沐浴更衣、焚香祷告,郑重其事地请卜尹观从来府卜筮。卜筮盛行于夏商周,是见微知著、预测吉凶祸福的大事,有大智者方能从事,远非现在是个人就敢在街边摆本《易经》云天雾地那么简单。卜筮由命官掌管,多用来占卜军国大事,在楚国就是由观氏家族世袭。这观从虽初出茅庐,但家学渊博,技艺纯熟。他使出浑身解数,先用龟板占了一卜,见兆纹大吉,有些不敢相信,便再改蓍草筮,卦象依旧大利,便对屈干郑重执了一礼道:“恭贺大夫。卜筮不过三是为定例。兆吉本不应再筮,观从破例为之,仍为大吉,足见公子贵不可言。《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望大夫好自为之,必有大成。”
屈干彻底放下心来,索性就挑了个“巫”字做儿子之名,因为巫字有通灵之说。后来这个叫屈巫的及冠之时就表字“子灵”。古人的名虽都由父亲所起,但字或号则是及冠成人后自起。字或号跟名多少也有些内在逻辑联系,或同义反复,或反义相对,或连义推想,往往对名进行补充或解释,这叫“名字相应”,互为表里,故字往往也称作“表字”。至于巫臣之姓名是他后来迫不得已另起,纯属隐姓埋名,此是后话。现在我们就称他屈巫。
屈巫是屈干的独子,而屈干是屈完的独子,他这一支三代单传,所以屈巫的出生才会对屈家血统延续具有如此重大意义。传递香火对中国人而言向来都是头等大事。多少年了,这屈干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传继香火。他不停地唱当时祈祷多子多福的诗歌《螽斯》:“宜尔子孙,振振兮。”“宜尔子孙,绳绳兮。”“宜尔子孙,蛰蛰兮。”田没少耕,地没少种,劲没少费,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来自息地的如夫人给他生了这个命根子。中年得子,有了香火传人,自然宝贝异常、舐犊情深,再加上这种父亲转世的传说,使他对儿子不仅有父子亲情,还有几分对已故父亲的崇敬和怀念。他深知自己非父亲那样力挽狂澜的国家栋梁,又看孩子如此天赋异禀,就把儿子作为自己的希望、家族的希望着力培养起来。
按照当时楚国公族约定俗成的习惯,以六艺授子,也就是教授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能。按理这一套本是中原诸侯教育子女的路数,但这个时候早已传到了楚国。国家专为贵族子弟设有“国学”,内含小学、大学。王室、公室、卿大夫、士的子弟满八岁入小学,到十五岁成童时入大学,由天下名师统一执教,悉心培养。屈巫天资聪颖,学习刻苦,很快便对御、射、书、数、礼、乐六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无所不能,成为他那一代人中的翘楚。
楚人以武立国,本性尚武,贵族尤甚,但屈干略有不同,他也尚文。他一辈子都生活在声名显赫的父亲的光环下,养成了乐天知命、安分守己、与世无争、不事张扬的性格。这种性格最适宜于潜心学问。他喜欢读书,虽不为人知,其实属当时楚国最博学的人之一。他精通《鬻子》,便在儿子一入大学,就私下在家里给儿子加了《鬻子》一艺,由自己亲授。在书房里,他手执《鬻子》,对着这唯一的学生开讲道:“鬻子曰:‘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者,谓之道……'”
这《鬻子》本为楚国的先祖鬻熊所著。汉朝司马迁的《史记∙楚世家》道鬻熊“子事文王”,又记楚武王语:“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汉朝贾谊《新书》更称周文、武、成三代之王均以鬻熊为师,请教国事。是不是如此,史有争论,莫衷一是。鬻熊曾为周朝的奠基者周文王的管火之官火师则确凿无疑。公元前1042年,周文王之孙、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大封异姓诸侯时正是感念他当年为文王“掌火”的“勤劳”,这才封其曾孙熊绎为子爵,楚得以建国,司马迁谓之“封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因此,楚人一向推尊鬻熊,视之为楚之始祖。其《鬻子》一书,原书虽已佚,但从仅留存下来的两卷也不难看出鬻熊作为政治家、思想家的风范。在当时,正是通过对《鬻子》的学习,令屈巫的境界、眼界、政治素养更是明显高出时人一筹。
天气晴好之时,屈干就把私塾课堂放在家中后园水榭里。水榭茅椽蓬牖,临着一个小湖。小湖原是城中最大的湖琵琶湖东南一角的泥沙淤积而成,堤坝右边凿有渠道和琵琶湖相通,这是屈完的杰作,为小湖引进了活水。小湖岸边树木丛生,从水榭望过去,远处的琵琶湖烟波浩渺,甚是壮观;近前的小湖碧绿如翡翠,光亮如明镜,甚是明媚恬静,两者珠联璧合,既养眼又养心,实是读书学习的不二之选。此时,父子俩各执一案,相向而坐,不仅学《鬻子》,也谈古论今。
这一天正课结束了,两人来到榭外的抚栏并肩临水观景。正是草长莺飞、惠风和煦之时,处处洋溢着生机与活力。触景生情,屈干想起了卫国的一首诗《淇奥》,就诵咏诗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父亲诵咏完,屈巫垂手答道:“这是赞美德才兼备的君子之作,孩儿认为既有内美,外重之以修能,方为真君子。孩儿猜想,阿父是希望孩儿也成为这样表里如一的君子吧。”
屈干不由得捻须微笑,为儿子的聪慧高兴。
当然,屈干讲授最多的还是家族光荣史。中国人本来就崇拜祖先,古人更是如此,贵族家庭尤甚。所谓贵族精神传承,某种意义上就是血统教育的传承,以此捍卫与生俱来的根正苗红。
那一天他俩自然谈到了远祖屈瑕和先祖屈完。
屈瑕是春秋初年楚武王熊通之幼子。熊通于公元前740年杀其兄熊眴之子自立,在位五十年,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从偏居南方的不起眼的蕞尔小邦成为令中原诸侯望而生畏的泱泱大国。楚武王说,“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开楚国介入中原政局之先河。楚君自称为王,与周王朝分庭抗礼也始于他。之前屈瑕正因跟父王南征北战有功于楚,被封于屈(今河南省淅川县),于是后人便以封邑为氏,称他这一脉为屈氏。
屈瑕曾被其父任为莫敖。“敖”的本义是军事首领,相当于统帅。公子只有担任了统帅,方可称敖。而莫敖仅次于王,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屈瑕在楚武王四十二年(公元前699年)率兵征伐罗国之役中因轻敌导致兵败。虽父王并没有追究他的过失,他仍愤而自缢,以死谢罪。从此,楚武王才改令尹为首辅。以后楚国官职一般都称尹,同中原诸国官称明显不同。
对远祖屈瑕选择自杀,屈干难免双眼湿润,扼腕长叹,不胜感慨,而屈巫却平静地说道:“阿父,孩儿却认为先祖做得对。先祖之败于当时有过,但能引颈于后则不为无功。大丈夫当为荣誉而存,死得其所,命何足惜!”屈干一听儿子此语,对他小小年纪就显示出如此的见识心中还是不由得暗感欣慰。
屈巫此言的确不无道理。屈瑕开楚国主帅兵败自杀的先河。或许正因为此,楚军才始终拥有强大的战斗力,作战勇猛,令人生畏。你想,主帅都能视死如归,士卒岂会贪生怕死?因此楚国的强大也就理所当然。当然,这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在此只好一笔略过。
屈完就不用说了,作为楚成王时最著名的大夫,他是父子俩永恒的话题。一谈起屈完的丰功伟绩,不常动感情的屈干也免不了像儿子一样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屈氏自屈瑕起历经五代,族中有上百后裔,早已成为楚国的名门望族,但最杰出的还是他们这一支,其代表就是屈完。
那天,父子俩驱车远足到长江边,在江边的一高地上停下极目江景。大江自出三峡后,在江汉平原这一带骤然变得水面开阔。虽然江水无声地缓缓东去,但自有一种无言的力量充斥在天地之间。俩人默默眺望良久。屈巫是少年,在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万丈豪气,这会儿要不是父亲在场,说不定他早就想大声而呼,一抒胸臆。屈干则心中不免杂有人生短暂、时光流逝的悲怆,年龄大了,这样的感觉总会触景而生。屈巫一转头正要指给父亲看江面上的一只正捕鱼跃出水面的水鸟,忽见父亲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忧郁,就不免疑惑地问道:“阿父,怎么啦?”屈干摆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当年阿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祖父也曾带我来此看水,可转眼间,江水依旧,却物是人非,难免会触景生情。”“阿父不必伤怀。”屈巫宽慰他道,“阿父放心,孩儿定不负阿父教诲,当自强不息,报效家国。”他知道此时父亲想起祖父,既感念时光的流逝,也是希望他能光耀门楣。屈干不免心中有几分惊奇,果如父亲所言天佑屈族,要不怎会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心情也渐渐开朗起来,道:“北方也有一条这样的大河,你祖父和我也曾想饮马于河,只可惜你祖父已去,阿父此生怕也难偿夙愿,只有待你了。”说着低头咳嗽起来。“饮马于河,孩儿谨记。”屈巫急忙扶着父亲关心地道,“阿父,我们还是走吧,这会儿江边风大。”
的确,屈巫最崇拜的就是祖父,他身上流淌着祖父的血液,但可能对父亲感情更深。自他记事时两人就朝夕相处,亲热有加。父亲在外虽不苟言笑,但在他面前总是和蔼可亲。大多数时间他俩不像是普通的父子,而是像兄弟一样共同学习探讨。这不仅让屈巫受到了严格的教育,也早早养成了勇于自立、担起进取的个性。
可惜天不假年,楚穆王十一年(公元前615年)冬,屈巫十七岁时,屈干去世。病逝前他断断续续叮嘱儿子要承续祖宗的光荣,担当家国的责任。屈巫则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屈干爱怜地看着儿子,又挣扎着交代道:“千万牢记:屈家子弟一定要文武兼修,不可偏废,才能行稳致远。”这是屈干的远见卓识。屈干又有遗表上呈楚穆王,请求令儿子接替他代表屈族参政。表曰:
“今赖列祖列宗之灵、君王庇佑,以老于户牖之下,臣之幸矣!数年以来,愧乏寸功,有负君王之望。今有臣之子屈巫,颇有其祖之风,可供驱遣,愿王察之用之,以偿臣愿。”
当时,权力世袭,父死子继,也是常例。
楚穆王,这个因楚怀王欲废其世子(太子)之位而弑父的楚君,虽史称其愚钝乖戾,似近昏庸,但远非那么不堪,展表阅罢,略一沉思,对低头跪在阶下的屈巫道:“屈氏有功于楚,日月可鉴。寡人也屡屡听世子说过你的才名,既是屈干遗愿,你就嗣为大夫,随世子上朝从政吧!”
“臣遵命。”屈巫跪拜道。由于是父丧后,又是人生头一次上朝,他行的是大礼。
楚穆王嘴里的世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楚庄王,这会儿正站在台下右边对他微笑,似乎在欢迎他加入其阵营。屈巫多少有些激动地走过去向他施拜礼,他高兴地回礼后示意跟随其后的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公子婴齐、公子侧退后一步,由屈巫站在自己身边。这个举动看似无意,其实就是在向朝中表明世子和屈族就此联手,也暗示了屈巫在他心中的分量。本来他俩就是少时伙伴,闲时击筑而歌,倦时同席而卧,志同道合,一向甚是相得,现在又同朝为臣,二人都深感如愿以偿、心想事成,不由得喜出望外。虽然史书对此次会面并未有一字记录,但对屈巫而言有幸得遇旷世君王,自然如鱼得水;就楚庄王而言,喜得良臣辅佐,势必如虎添翼。大概此番相会,对这两个胸怀大志的人而言其意义就如同当年周文王之渭水结识姜子牙。
翌年,楚穆王病崩,楚庄王即位。
楚庄王十五年(公元前599年)仲秋望日(按:夏历每月十五,天文学上指月亮最圆的那一天),这天虽并非朝会之日,楚庄王一早却召屈巫进宫为一岁的世子起名(注:春秋战国时期,帝王之令分别称作“命”“令”“政”,直到宋代才开始通称帝令为“圣旨”)。世子虽不是楚庄王嫡长子,却是其最宠爱的许姬所生,且为一国之储君取名,可是事关社稷安危的大事,非同小可,自然也荣耀万分。屈巫自不敢怠慢,连忙沐浴更衣,穿戴整齐,登上轩车,匆匆赶往楚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