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时间,群臣齐聚楚宫。
楚宫是楚国的朝会之所,也是楚王宫中的地标性建筑。它重檐庑顶,建在七米高台之上。整个大殿长一百三十米、宽一百米,这是根据精确的考古数据而来,足证其高大巍峨。楚宫坐西朝东,隔着广场,正对着茅门。宫门前各立一个木制大柱子,这叫桓表,也就是后来华表的前身。这柱子本起源于尧舜,以供路人书写谏言之用,但楚人像对待其他事物一样,只根据需要为我所用,便改变了其用途,将其立于宫门前,就如同安放了两尊守门神。柱身浮雕云龙纹,柱顶端各坐一个青面獠牙、相貌狰狞的三面兽,因为东边为尊位,兽头就朝向北、西、南,既用于驱灾避邪,又彰显楚宫的威严肃穆。
楚宫里则玄玉为梁,龙蛇雕绘为椽。奇珍异宝,装饰其间。兰膏明烛高悬,照得大殿通彻明亮,如同白昼。真应了一句古话:“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一辆辆宝马雕车披着霞光,从“茅门”鱼贯而入,停在楚宫阶下的广场,公子王孙、大夫个个盛装而下,或引朋或呼伴,迈步而上,一时间广场里、台阶上,马嘶人欢,喧闹非常,呈现出泱泱大国的一派兴旺气象。
楚庄王冠冕堂皇,端坐在大殿居中一个略高的木台上,面前摆着大案几,上饰以云豹之纹。他左侧是令尹、莫敖等群臣大夫及众将,右侧是诸公子王孙。这等于是周礼觐礼的“活学活用”,按周礼坐北朝南的方位,理应“同姓西面北上,异姓东面北上”。
拜见行礼毕。屈巫起身出列奏道:“启禀君王,陈国司马夏徵舒,弑陈国平侯,自立为君,世子午现已避难晋国。”
楚庄王一听不由得精神大振,用一肘支案,急倾前身问道:“哦,消息确切?”
屈巫答道:“千真万确。陈国大夫孔宁、仪行父昨晚相投,现暂居舍下。他们恳请君王出兵诛杀忤逆,主持公道。”
“众大夫意下如何?”楚庄王双手抚案,目光炯炯地扫视一周,问道。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前文提过,公子婴齐,字重,人称子重,现为左尹,是楚庄王庶出的长弟。不像王家其他成员譬如楚庄王似的浓眉大眼,他生得细眼薄唇,白净无须,同一个俊秀的美女无异。他说话也语音轻柔,娓娓动听,有如温文尔雅的君子。他一听陈国两个大夫不先来投靠自己,心中就有几分不快,便站出来奏道:“以臣弟看来,陈国本无足轻重,劳师远征,得不偿失。当今之世,唯晋国最强,中原诸侯一向从之。王兄争霸中原,劲敌应为其盟主晋国。当务之急还是引军北上,攻打郑国。郑国降服,晋国手足自断。臣弟以为攻郑目标不能轻易改变。”
屈巫一听,便据理反驳道:“左尹所言只是常理。现陈国内乱,我们应邀出兵征伐忤逆,师出有名,陈国民众必翘首相迎。且君王争霸,虽主要是和晋国一决高低,但陈国地处晋齐之间,平定陈国,仍可断晋手足,赢得各诸侯国的拥护。陈国还是我们赴齐的必经之路,由此可进一步加强与齐国联系,一箭几得,请左尹三思。君王,现陈国世子已避乱在晋,如晋发兵在前,我担心会错失良机。”
公子侧,字反,人称子反,是楚庄王另一庶弟,现为司马。他虽长得和楚庄王有几分形似,方头大耳,络腮满脸,身体粗壮有力,但如同一头发情的公牛,给人冲动鲁莽之感。这会儿见楚庄王和众臣对屈巫的话多露赞许之色,眼见风头全被屈巫抢去,自不甘心,就大声应和其兄子重道:“用兵要使民以时,眼下正是秋收,如何兴兵?”
他说的也是实情。楚国从楚武王时起,开始仿效中原诸侯组建中、左、右三军。所不同的是楚军建制由王卒、私卒、县卒三部分组成。王卒,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御林军,分左右“二广”,每广战车十五乘,车卒全由王族和公族子弟担任,徒卒不足才在国人(住在大邑之中的人)中招募,这是常备军,共三千人,平时护卫王宫和郢都城防,由环列之尹、门尹统领,战时由楚王直接指挥参战。再就是“私卒”,是各大公族和贵族在所封食邑上拥有的武装,多由族中子弟为车卒、奴隶为徒卒,这可根据需要征发,最多能征发十万以上,前文所提及的“若敖六卒”就属此类。还有就是由县公统领的“县卒”,这也是一支直属于楚王的正规军,由各县的农人组成,农闲时训练,战时应征作战。当时县卒主要来自两个大县申县和息县,称“申、息之军”,各一万人,也是楚军的主力精锐。城濮之战,楚国战败,统军将领子玉引咎自杀,楚成王责罚他的原话就是:“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
因此,楚军常备军队人数并不多,应付平常小打小闹尚可,出国作战必须临时征召,的确需使民以时。
屈巫成竹在胸答道:“可先发檄告知陈国,通达各诸侯,等入冬农闲,再行出兵。”
子反一听,只好不语。
楚庄王又面向令尹蒍敖问道:“孙叔何意?”
孙叔姓蒍,名敖,字孙叔,是一个面相苍老、左臂奇长、留着细长的“鲇鱼”胡须、头发稀疏得几至于秃顶的中年男子,别看其貌丑陋,但为人廉洁奉公,素负贤名,《史记∙循吏列传》列其为人臣第一人。为了治理淮河,他曾主持修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水利工程芍陂(今安徽省寿县南,与都江堰、漳河渠、郑国渠并称为我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借淮河古道泄洪,至今仍造福于黎民。说来也怪,不只是蒍敖,这春秋时期有名的贤相多为“丑男”。像齐相晏婴也身材瘦小、其貌不扬;晋国执政郤克则是个驼背,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但貌丑丝毫不妨碍他们主政一方,多有建树,青史留名。恰恰相反,那些长得好的“小鲜肉”,如郑国的公子段暂且不说,像宋国的公子宋朝和卫灵公夫人南子私通、周王室的王子带和兄嫂隗后私通、鲁国的公子庆父和兄嫂鲁庄公夫人哀姜私通,他们虽都只因其颜值就从当权的贵夫人那里获得一切,拥有一切,但往往死于非命,不得善终。不仅红颜薄命,颜值男的命也厚不到哪里去。你看,上天总是公平的,给你容貌就不会再给你思想,给你世俗的生活就不会给你声名。鉴于此,天纵伊夫对天下男人也有一评:“有貌无脑是庸人,有脑无貌是圣人,有脑有貌是神人。”丑也好,俊也罢,各有活法,各有其命,还是各安其命方是正解。这会儿楚国第一“丑男”正端坐在左列首案几前,听楚庄王询问,便应声而起表态道:“舒罪宜讨。”
群臣一听,纷纷附和,称机不可失、理应出兵。
屈巫扫视一周,见众望所归,才道:“下臣已拟好檄文,呈请君王过目。”说着从袂中抽出一简。
司宫赶紧上前接过,楚庄王命宣。司宫声音细细,有如女子一般地宣道:
“楚王示尔:少西氏(夏徵舒又名)弑其君,神人共愤。尔国不能讨,寡人将为尔讨之。罪有专归,其余臣民,静听无扰!”
楚庄王颔首称赞:“甚当!子灵果然考虑周详。只是齐君新立,吊旧迎新又何人可为?”
屈巫躬身答道:“申叔时娴于辞令,素知礼,可以为使。”
“就依子灵所言。”楚庄王说罢,振袂而起,把手一挥道,“寡人心意已决,速发檄文,纠合诸侯,入冬进军。寡人将亲引三军,惩罚无道,扬威天下。”
屈巫和众人齐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