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记五月十六日事
现在我要郑重写下的是喇嘛次仁的名字。
他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人,可是在我们见面的当天晚上,就意外地遭了毒手,永远离我们而去了。在此写下他的名字,算是对他的悼念吧。
喇嘛次仁会见我们时的第一句问话,虽然没有吓退我,也让我进退两难。当时我想,三个自身难保的人,会给木道那带来什么威胁呢?
家乡发生战乱时,我遵从父母之命,正在省城拜师学医。等我赶回去时,哇寨古城已是一片瓦砾灰烬。
已退职在家的父亲被临时招募到保安队里,结果死于战火之中;母亲带着十六岁的妹妹逃出城去,不幸在一条河上发生了沉船事故,母亲也遇难了。
妹妹向我描述过母亲遇难时的情景。母亲拉着她,跟逃难的人们一起跑啊跑,到了一条河边。过了那条河就安全了,因为那边是一个土司的领地,有数十条枪在对岸的林子里狙击匪兵。可是逃难的人太多了,仅有一条破旧的老木船来回摆渡。轮到她们上船的时候,妹妹挤了上去,可船上再也容不下另一个人了。妹妹急忙跳下船,奋力把母亲推了上去,船就开动了。她说:“妈妈,下次我再过去!”母亲也喊道:“孩子,我在那边等着你啊!”可船至河心,就沉下去了。船上的人随波漂流,无一生还。妹妹看到母亲从波涛中扬起手来,呼喊着她和我的名字。
我找见躲在山林中的妹妹时,她正双手握着父亲给她防身的手枪,蜷缩在岩石下瑟瑟发抖。听见有人走近她,她就尖叫一声,闭着眼开了一枪。
我夺过枪,把她从岩石下拉了出来。
她两眼圆睁,撕住我说:“跑,爸哎,我们快跑!”
我扇了她一巴掌:“是我,你哥哥!”
她就改了口:“跑,哥哎,我们快跑!”
“跑”是哇寨人口语中运用频繁的词,妹妹胆小,更容易脱口而出罢了。军队来了,土匪来了,强盗来了,或者只是风闻他们要来,人们就炸了群,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些小脚老太婆、抱着孩子的妇女,总是跑不过土匪。老太婆要是被撵上了,索性跪在地上伸长脖子,拖着唱歌似的腔调说:“立了秋的青稞,黄不黄是割过;八十岁的阿婆,死不死是杀过。这是天意啊!”年轻妇女则不甘心,拖儿带女继续跑。有抱着孩子躲在山洞里的,怕孩子出声,将肥大的奶头塞进孩子口中,土匪过后,孩子已经捂死了。
我和妹妹原打算投奔南巴老爷。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们在草原上的“主人家”——在农田往草地的过渡地带,藏汉两家一但成为朋友,就互相以“主人家”称呼。可是南巴老爷的部落究竟有多远,我和妹妹并不清楚,只知道它在哇寨的西面,只要一直向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在刚刚上路的时候,我们却遇上了奇毛。
当时,我和妹妹在哇寨城外尘土飞扬的大道上飞奔。听说国民军要来了,抢劫杀人的匪兵已经撤走。逃荒的人们沿途寻找亲人的尸体,一边仰天呼号:
“老天爷,你收的人够多了哇!”
老天爷是汉人的神。老天爷不忍百姓遭罪,就索性把他们“收”走了。活着的人虽然悲伤,被“收”走的人却是有福了!
面对劫后惨状,我觉得医生的职业已经失去了意义。医生希望人们生活于安乐之中,一些头疼脑热之类的小毛病,就足够让他们忙活的了。可是面对如此的杀戮,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医生不过是为一个个病人解除痛苦,而战乱却在夺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在经过一道黄土崖的时候,我们被崖下隐约的叫声所吸引。
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俯卧在尘土里。她的头顶被利刃划了十字,剥橘子皮一般向四面扯开。头发连着头皮,耷拉在脸上。她面前的地上是一道道指印,凝结着斑斑血迹。
妹妹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杀了我吧……”当女人苏醒过来的时候,如此叫道。
妹妹从附近找到了她的袍子。我用刚刚学到的方法为她清创包扎,使她的头皮尽量恢复原位。携带的药物也派上了用场,而且发挥了奇效。
看着她渐渐恢复了神志,我又因自己学过不多的一点医学知识而感到庆幸了。
“我还活着,因为我是一条下贱的狗吗?”她瞪着母羊般的眼睛,莫名其妙地问道。
原来她的阿妈生了许多孩子,都没有成活。生下她以后,就取了奇毛这个名字,意思是小母狗,果然就平安长大了。她从前的家在亚日部落——现在我知道,木道那西部和北部广阔的草原,都属于亚日部落的领地——由于她的父母先后过世,牛羊作为超度父母的布施捐给了寺院。孤身一人的她就跟了一个在草地做生意的汉人,到了哇寨。那人因太太不能生育,纳她做了二房。在这次灾难中,丈夫和太太因不肯缴出财物而被杀害,而她在奔逃的路上遭遇了匪兵。她不从匪兵的强暴,就被残忍地剥了“橘子头”。
奇毛从年龄上成了我们的姐姐。开始是我背着她走,在她能勉强走动的时候,我们就走走歇歇,一路向西寻找而来。她以前听说过,木道那是流浪者的家,所有无家可归的人,都可以成为那个寨子的成员。
这个新的目标所带来的诱惑,使我和妹妹暂时放弃了投奔南巴老爷的打算。
我一只脚跨入经堂,一只脚仍留在经堂外的时候,白玛在一旁咯咯笑了起来:“进去吧,喇嘛次仁吃不了你们!”
进入经堂,不见喇嘛次仁人在何处。我就双手捧着哈达,面向正中跪了下去。
借着微弱的酥油灯光,看见灯案中央供奉着一只白海螺,泛出一圈圈神秘的光晕。顺着向上看去,是佛像的莲座,佛盘坐着的双腿,佛的雄健的腰身,佛令人生畏的面部。佛像面呈忿怒,浑身透出可怖的青光。
妹妹跟着我,屏声静气跪在我的身后。
奇毛磕起了长头。她的动作有点飘忽,如同幽暗中浮动的幻影。
在灯案右前方,一个人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一位裹着袈裟的清瘦老人,端坐于卡垫上,正以慈祥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我上前为老人捧上哈达:“……请原谅我们的失礼。”
老人接过哈达,在我头顶抚摩一下:“年轻人,叫我喇嘛次仁好了。这条洁白的哈达,足以表明你们的心和它一样纯净。”
待我退回原位,老人用平和的声音说:“昨晚我在梦中得到金刚亥母的授记:有位来自东方的汉人,身心清净,将与佛法有缘。可是,我在梦中又清楚地看到,神圣的乔木冈日雪山轰然崩塌了。啊,那是非常可怕的情景,我不明白它究竟预示着什么。那么,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来回答。”
我怎么会与佛法有缘?他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吧?我能回答他的什么问题呢?
我说:“我父母虔信释教,我自小也受了一些熏染。可是现在,除了遵从父母意愿想作一个医生,其他什么愿望也没有了……在这儿我们也许是不速之客,需要怎么做,请您指点。”
“我的问题是,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吧。”
“是的。今年是中华民国十八年,按内地采用的新历法,该是公元1929年。今天大概是夏历五月十六吧。”
“说得不错,年轻人,今天正是内地的夏至节气。不论是出产五谷和瓜果的中原大地,还是我们这只长草木和石头的偏僻角落,季节的脚步无法阻挡,都已进入温暖的夏天了。”
喇嘛次仁接着娓娓说道:“但对你来说,知道这些还不够。你们已经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在我们的历法上,今年是藏历第十六个绕迥的土蛇年,也是第二十一任时轮王继位的第三个年头。早在五百年前,先知第五世噶玛巴上师就作出了这样的预言:东方皇帝的脉系结束之时,国家将由不同的人物分割统治;外国人制造的机器,将横行于这个被从空中监视之下的国家;人们无意于善行而偏好权势,佛法也将如夏末濒于灭种的马蝇。我们处在释迦牟尼的法末时代,世事怪异,群魔四起,因此,愤怒的时轮王受本初佛之命,致力于降妖伏魔,解救众生于无边苦海。年轻人,你父母虔敬佛法,对你也有过熏陶,我很喜欢。我希望你身处浊世而不染,既清净自我,也帮助和感化他人,使你身边的人在无法摆脱的现实苦难中,体验到稍许的快乐。”
我说:“是的,尊敬的喇嘛次仁。内地的情形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我们流落到此,不知能否找到落脚之地。”
“能否问一下,年轻人,”喇嘛次仁欠身说,“你今年二十岁刚刚出头吧?”
我回答说:“二十二了。”
“哦,和我来到木道那时恰好一样。那么,有缘的人,我还是要问,除了一条哈达,你们还带来了什么呢?”
我感到了为难。我们惟一的包袱被人夺走了,否则,那尊白玉观音是可以敬献在这座小经堂里的。那是祖传的宝物,母亲一直将她供奉在堂屋的正中,每天为她点灯烧香,时间一久,母亲说她还有了灵气呢。此外我们还有什么?就连刚才献给他的哈达,都是白玛拿出来的。
我含糊地说:“尊敬的喇嘛次仁,如果说我们三个两手空空的人还能拥有什么,那可能就是……一颗惶惶不安的心吧。”
喇嘛次仁笑了:“年轻人,我喜欢这样的回答。那么,从现在起,就把你们的痛苦和烦恼都留在这里吧,换走我从佛祖那里得来的快乐。这是我这个年迈无能的出家人,惟一能够做到的事。”
接着,面对这位慈祥的老人,我讲述了在哇寨经历的一切。
喇嘛次仁闭着眼默诵了一阵经文,然后说:“年轻人,忘掉这一切,连你们的名字都忘掉吧。你用你神奇的医术救了可怜的奇毛,从此以后,就叫曼巴拉杰吧。我们总是喜欢这样称呼那些能治百病的神医。我希望你不仅成为佛陀的弟子,也成为德行和医术高超的医生。你那可爱的妹妹,就叫梅朵吧,她会像草原上的金露梅一样,一天天坚强起来,能够经得起莫测的风霜。奇毛算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会重新找到幸福的。”
奇毛站起来,躬身走到喇嘛次仁面前,把头抵在他的怀里。老人抬起手,可又觉得她头上缠着绷带,无法为她摩顶祝福。他顺手取出一条彩绸,打了一个吉祥结,拴在奇毛的脖子上,两手按了一下她的双肩:“奇毛,这个名字不好。我为你重新取个新名字——以后,你就叫格桑卓玛吧。你会早日康复的,我可怜的孩子。”
喇嘛次仁接着叫了一声“白玛”。
随着银铃声飘来,白玛已站在他的面前。
“我勤快的白玛姑娘,你可不会闲着了。”喇嘛次仁叮嘱说,“他们不熟悉这里的一切,需要你来照料。先给拉杰和梅朵兄妹俩换上干净一点的衣服。叫厨子穆萨准备晚饭。”
在白玛准备转身离去时,喇嘛次仁又说:“白玛,不要忘了给你阿爸送去好吃的。他在奥塞尔洞闭关静修已经八个月了,身体会吃不消的。”
白玛响亮地应道:“知道啦!”
这时,仙巴领进一个人来。
那人双肩背着一个破旧的羊皮袋,拄着双拐,一条腿用腰带吊着,脸上和衬衣上涂着五麻六道的油彩。
仙巴俯身介绍道:“喇嘛次仁,这位是刚刚来自北边隆务河畔的热贡画师。他说他愿意为您效劳,嗷嘞。”
不等喇嘛次仁说什么,那画师带着夸张的表情说:“让我以热贡艺人的名义,向尊敬的喇嘛次仁您致敬!在您的眼里,我一个瘸腿的画家可能做不了什么,可我不是吹牛,我爷爷的爷爷,在圣地布达拉宫绘过佛祖修行成道的壁画呢!我听说您经堂里的绘画已经烟薰火燎,没有了光彩,那舍身饲虎、割肉贸鸽的动人故事,就是趴在上面的蜘蛛也辨认不清了。喇嘛次仁您比菩萨还要仁慈,我宁愿不取分文,为您重绘壁画,让这座神圣的经堂像刚刚建起一样,重新放出光彩!”
“果真能那样,我将十分感谢,也会付给你报酬的。”喇嘛次仁说。
我准备告退,突然想起衣襟下藏着父亲留给妹妹的那支手枪,就上前把它交给喇嘛次仁:“请原谅我把它带到这里。我想我们再也用不着它了。”
“这样做是对的,”喇嘛次仁谅解地说,“木道那不需要这样的东西。所有可能带来邪恶后果的东西,甚至脑子里偶然闪现想拥有这种东西的念头,都要彻底丢弃。”
热贡画师却瞪着眼大喊大叫起来:“啊!仁慈的喇嘛次仁,您怎能容忍这些来历不明的汉人走进经堂,还带着杀人的凶器?在这片草地上,只有马胡子的军人带着那样的凶器,手指一勾,就能轻易把人送上西天!”
喇嘛次仁扬手制止道:“画师先生,当着客人的面,请不要失了我们藏人的礼节。还是谈谈你自己的本事吧。”
我们三人退出经堂。
我们的包袱失而复得,仿佛变了个戏法一样。
白玛领着一个长发披散、身材颀长的姑娘,站在花园边等着我们。长发姑娘手里拿着的,就是妹妹的花布包袱。看见我们,她晃动手中的包袱,咿咿呀呀叫起来。
白玛说:“她叫德钦昂姆,是刀吉的妹妹。知道你们的东西被抢,就找她的哥哥要了回来。她虽然不会说话,人很聪明呢。”
“刀吉的妹妹?刀吉是谁啊?”我问。
“刀吉就是你们遇见的马队打头的那个人。咬了你的藏獒,就是他带到木道那来的。他们一伙弟兄住在寨子东头的大院子里。其实,他们人都不坏,以后你会了解的。”
原来是他,那粗鲁野蛮的家伙!他的妹妹德钦昂姆虽然咿咿呀呀,看上去倒是温柔贤惠的。
那藏獒瘸着腿走了过来,不停地翻着白眼,很无辜的样子。
“是热贡画师把它打成这样。用打狗棒打的。”白玛摸着藏獒的头,生气地说,“那瘸腿的家伙,比你们可厉害多了。”
晚上,妹妹和奇毛,哦不,应该说梅朵和格桑卓玛,住在东楼下白玛的隔壁;我和热贡画师被分别安顿在西楼下的两个房间,与仙巴为邻。
随着一阵悦耳的银铃声飘来,白玛走进我的房间。她拿来一件氆氇藏袍,一条丝绸腰带,要我从明天起就换上它。
她走过来,拉着我受伤的胳膊问道:“还疼吗,曼巴拉杰?”
除了喇嘛次仁,她第一个叫了我的新名字。我喜欢这个名字,尽管与神医一点也不搭边儿。
我回答说:“疼倒不怎么疼,就是肿胀得难受,随脉搏轰、轰、轰地跳,像要爆炸一样。”
“还算老实,”她笑着说,“可没有这儿男子汉的硬气。”
当我捋起袖口给她看时,没想到那刚缠的消毒纱布上,一只干瘪的虱子在亡命奔逃。我怕她看见,赶紧抓掉了。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你也是个‘牧羊人’呢。那是抓不完的,得勤洗衣服才行。要我给你洗洗吗?”
我说:“有我妹妹呢。这几天一直在路上跑,哪顾上洗衣服。”我想起她为我而受了伤,就说,“你的伤也不轻呢。”
“你想看看我伤在哪儿了,是吗?”她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不顾我的难堪。
她收住笑说:“你是医生,喇嘛次仁都夸你,我不该这样说的。”
我递给她一只小小的药瓶:“德钦昂姆要回的包袱里,幸亏这些常用药还在。”
她就问:“少什么东西了吗?告诉我,我明天就找那野牦牛要回来!”
德钦昂姆将包袱送来以后,里面的白玉观音不见了。但我们不想声张,这样就很不错了。
我笑着摇摇头,然后向她交代了用药的方法。
她也不再追问,接过药瓶笑道:“那么神医先生,你不想亲手给我搽药啦?”
不等我回答,她就跑出去了。
那天夜半时分,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声恐怖的喊叫将我惊醒。我急忙出门,只见那拄着双拐、单腿着地的热贡画师在月色下跳来蹦去。
那三条腿的狗,像个神灵附体的巫师,一边蹦跳一边大声喊叫:
“喇嘛次仁死了!有人杀死了喇嘛次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