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阴兽(12)
- 林少华日本经典名著译丛(全9册)
- (日)江户川乱步 三岛由纪夫 夏目漱石 太宰治等
- 1600字
- 2022-07-26 17:50:01
看翌日晚报,知静子已经自杀。
她大概是和小山田六郎一样,从洋房二楼跳进隅田川,自行溺水而死的。隅田川的流向是一定的,命运的可怖也是如此——她的尸体也被冲到吾妻桥下的轮船码头,早上被行人发现。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报社记者报道完事件后这样补充一句:“小山田夫人恐怕惨遭同一犯人毒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读罢报道,我为自己曾几何时的恋人凄惨的死感到很是不忍心,心底涌起深深的悲伤。不过我又觉得,静子的死,等于她坦白了自己可怕的犯罪,实属不可避免的结局。此后一个多月,我始终这样深信不疑。
后来,汹涌的想象开始徐徐退潮,可怕的疑惑随之抬头。
我甚至一句都没听到静子的忏悔。虽说种种证据一应俱全,但对证据的解释无不出于我的推想。而那不可能是二加二等于四那样绝对正确的东西。实际上我不也是利用司机的话和清洗店的证词,而将一度组合好的似乎无懈可击的推理体系、将各种各样的证据完全从相反的角度解释过了吗?又怎能断言同一情况不会出现在另一番推理之中呢?
其实在仓房二楼责备静子时,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做得那么绝情,准备心平气和地讲明原委,听她申辩。不料话到中途,由于对方态度使我生疑,才说得那般声色俱厉、斩钉截铁。最后再三催问,她也默不应声,遂愈发自以为是地断定是她之罪。但那终究不过是自以为是,不是吗?
的确,她自杀了(果真是自杀?抑或他杀?若是他杀,凶手何人?可怖之至)。纵是自杀,也不足以证明她果真有罪。很可能另有缘由。例如被她那般依赖的我大加怀疑、横加指责,而又无由说明真相,加之女人心胸狭窄,难免因一时冲动而悲观弃世。
果真如此,杀害她的——尽管我没动手——岂不显然是我吗?我刚刚还说不是他杀,这不是他杀又是什么呢?
但如果疑念只限于或许我杀害一个女人,还未尝不可以忍受,问题是我那不幸的妄想癖,使我想到更加可怕的情况。
她显然爱恋上了我。必须考虑被恋人怀疑、被恋人作为罪犯加以斥责的女人的心。恐怕正因为她爱我恋我,正因为她为恋人的难解疑团而伤心,才决心一死了之。
另外,就算我那骇人听闻的推理符合事实,也还有一个疑问:她为什么动了杀心而杀害多年朝夕相处的丈夫呢?为了自由?财产?那东西具有足以使一个女人沦为杀人犯的能量吗?难道不会是恋情吗?而那所恋对象不正是我而非别人吗?
啊,对这个如此令人惶恐不安的疑虑我该如何是好呢?静子是他杀也罢,自杀也罢,反正都是我害死了那般倾心于我的可怜的女子。我不能不受我原本不多的道义之心的诅咒。难道世上还有比恋情更强劲更美好的东西吗?可我竟以道学家的冷酷将那般清纯美丽的恋情击得粉碎!
但是,倘若她是我所想象的大江春泥且是杀人犯的话,我还可以获得些许慰藉。
问题在于,时至今日如何才能确认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静子也死了。至于大江春泥,只能认为他已经永远从世上消失。本田倒说静子同春泥太太长得相似,但仅仅相似又算得上什么证据呢?
我找了系崎警官好几次,问后来的进展。但他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看来对大江春泥的搜查并无头绪。我还托人调查了静冈的平田一郎老家,得到的回复使我的指望落了空:他并非子虚乌有的人物,而是实有平田一郎这个人,只是眼下下落不明。其实,就算实有平田其人,就算他就是静子往日的恋人,又怎么能断定他就是大江春泥、就是杀害小山田的凶手呢?事实上现在哪里都寻他不见,很难说静子没有借用一个恋人的名字作为一身三职之中的一人姓名。此外,我征得静子亲属的同意,彻底查看了静子的信函等物,力图从中找到一点实证。但同样一无所获。
对我的推理癖、妄想癖,我任凭怎么后悔都觉得后悔得不够。我真想——即使明知徒劳——为寻找平田一郎即大江春泥的行踪而走遍全国以至全世界的天涯海角,宁愿就这样了此一生(但,即使我找到春泥,我的痛苦也只能有增无已,他是犯人也罢不是也罢。无非痛苦内容不同罢了)。
静子惨死已过去半年之久了。平田一郎始终没有出现。我那无可救药的可怕的疑惑与日俱增。
(《新青年》昭和三年八月增刊、九、十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