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不止一次听林爸抱怨过他们三个不孝顺,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证明自己,而且她相信两个弟弟也跟她是一样的,绝对是爱父母的。为什么一定要把平时大大小小的争论都上升到不孝顺呢?难道孝顺就不允许表达不同意见,就要百依百顺吗?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的是如果当时有钱借我们买位置更好一点房子就好了,怎么可能是怪你们没给钱!我是那种人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们给我钱!那程远父母完全没钱的,难道程远就不认他爸妈了吗!
我说的是感情的事。你们是父母,我也是你们女儿啊!你们真的爱我的话,怎么就不想一想,烫头发那点伤害,跟心情不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非要说出那些刺心的话。我也是你们女儿啊!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们才满意,才会觉得我是孝顺你们的!”
林越两夫妻刚才已经把乐乐带到楼上,这会儿林越又跑下楼拉林纾:“姐,我们走,不要说了,他们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他们不会明白的,你自己少生点气,我们都理解你……”
林纾由放声大哭转为呜咽:“道理都懂得,只是真的做不到啊……”
第二天,林纾看到程父凌晨在家庭群里发的微信:
“我和你妈23岁结婚,白手起家,本以为你们三姊弟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一家人会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没有想到家里的矛盾是越来越多,我真的想不明白,也没有能力当家了。
你们小时候,我和你妈虽然辛苦,但是从来没有吵架,白天做工不觉得辛苦,晚上回来跟你们在一起过得开开心心的,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心里充满了希望。
这几年你们结婚,买车买房,爷爷年纪大了,奶奶过世了,生意又更难做了,我们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你们一个个说我们这个那个不是,真的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满足你们三姊弟了,是我们真的不会做父母吗?还是你们还没有长大?还是你们大了父母一切都要听你们的?父母就没有资格说你们了?有什么事你们都不和我们商量,我们讲一下你们就发脾气。五一过后我们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你们商量一下怎样安排家里吧!”
林纾感到深深的无力。就跟她因为林爸林妈一句话就觉得他们不爱自己了一样,林爸林妈也可能会因为他们姐弟一句无心的顶撞而抱有不安感。他们老了,事业开始走下坡路,身体没有年轻时那样舒服,他们都不是领退休金的人,所以本来就有不安全感,偏偏儿女们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却又还没有办法支撑起一个家庭,他们压力更大。
可她该怎么办?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何况去说服父母呢。
程远刚好来问她怎么了,她跟程远聊:“你说该怎么办,从他角度就是辛辛苦苦养大我们,赚下一份家业,还让我们不满意,现在他们老了身体也不好了,我们竟然还随便说两句就要顶嘴吵架。他非要钻牛角尖,不会往好的方面想觉得是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了随他们自己吧,我是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说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不如意,就会自己给自己找出不如意。我现在是越来越发现只有内心安定,才不会被这些情障业障迷乱心智了。”
程远越听越不对味:“那你可以先出家了。”
林纾却说:“其实很羡慕他们可以清修。我有一天做梦,梦到我去考佛学院了。但是我修养还远远没有到那个境界,贪嗔痴一点不少。”
在家这一阵子,她的人生观突然有了180度大转变。她从小到大都争强好胜,样样都想争做第一,对功名利禄、社会地位有执念,总是迫不及待想成为家中顶梁柱,还觉得为人父母就应该尽全力给孩子最好的,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同时,成年人还应该在工作上有所建树,承担起社会责任。她总觉得,人生很长,少年、青年、中年,都是打拼的时候,奋斗的时候,而不是享受的时候,就是老年人,也有他们自己的责任。
曾有同事问她羡不羡慕移民到一些发达国家的人,可以享受悠游自得的人生,她回答说不羡慕,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总有人要奋斗,才能给后人这样的环境。而她正是奋斗的人。
可患病以后,她不可避免地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对人生那必然的结局感到无比的恐惧。
前几天,她看到自己的爷爷,和奶奶相伴了一辈子,奶奶先他而去,他提起来就哭。但他那天却颤颤巍巍走到开了满树的金色凌霄花架下,凑上前去寻觅一缕花香。
苍老的布满了皱纹的脸,就像虬枝一样,而花儿开得是那样的明媚张扬,像跃动的阳光。
林纾被那种生命本身的冲击震撼到了。
以前,她自己会加班,也理解程远加班,可从此之后,她只觉得,一切人类的汲汲营营的所谓事业,在上帝看来,都是可笑的蚂蚁搬家,毫无意义。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连貌似亘古不变的宇宙都在加速衰老,跟空茫宇宙相比,人类的所谓努力,是如此渺小,甚至比尘埃还要不值一提。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