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刻刻深沉。鳞次栉比的房屋一间间熄灯暗去，磅礴巍峨的皇宫万籁俱寂。
月亮破云而出，洒下银霜满地。被陡然而至的光亮惊醒的鸟儿四下张望，最后盯着透着古香色的窗户。
窗里，等待丈夫回来的女子正伏案写信。听到响动，放下笔走去书柜。
一阵香气随男子扑面而来，他散着头发，几缕发犹湿着，衣服也没有穿得很规整，是沐浴过后来的。
“忙完了？”
“嗯。”
“我去铺床。”她对他睡眠时长的关心胜于他自己。
男子走去摇篮旁，抱起熟睡的孩子。
窝里又软又舒服，小猪实在不舍离开，仰着脖子，等着男子看见自己。男子看到它了，却不理会，急得它哼唧两声，将脖子仰得更高一些，身子往前又挪了挪。男子轻笑，不再逗它，走去它身边拍了拍它的头，它才心满意足。
为他更衣时，巽儿问：“飘瑶姐怎么样了？”
“更不如前几日。”
“……嵇将军知道了她的经历。”
“介意的是飘瑶。嵇未央只会更疼惜她。”
“看得出。”
见她若有所思，男子问：“在想什么？”
“……师父曾杀死过一个很有天赋却不行正道的制毒人。他囚禁了数十人，在他们身上试各种毒。在医治被解救下来的试毒人时有两例神志清醒并无其他异样，但完全忘了过往的病症。”
“炼制方法你知道吗？”
“……知道。”
当时师父讲完那些症状，拿出了十多张制毒的笺子问她要不要学。她说毒药是害人的，不学。师父笑着拿出上面的一张给她，要她立时背下，之后将所有的笺子都投进了火中。她问师父为什么要她背害人的方法，师父说药毒同源，用错了地方是毒，用对了地方或许就是药。那一张就是让人忘了过往的毒药的方子。
“你师父为何不把人交于官府？”
“当地官府鱼龙混杂，师父怕将这样的人给他们会得不到惩治，反而被利用，惹出更大的乱子。啊，那个地方不是汉，是梁。”
男子失笑，他不是听不得汉不好之人。只要七情六欲不灭，违法乱纪之事便不会断绝。他只愿大汉尽可能的政吏清明，使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你把这药制出来给他们吧，用不用，他们决断。”
“嗯。”
说话间俩人已准备安枕，巽儿躺下了，男子却靠在床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怎么了？”
“想过给自己用吗？”
“这种毒药吗？”
“嗯。”
巽儿想了想，点点头。
“为什么又不用了？”
“……所有的经历都是试炼。”
巽儿看出他不满意这个答复，于是她羞怯地说出自己决定不用的真正原因。“……我很幸运。遇见师父，遇见你，还有……”巽儿咽了口口水，吞下了后面要列举的名字，“有很多快乐，所以舍不得。”
“我在这些‘舍不得’中排第几？”
“……我如果说‘第一’会觉得对不起旁的人，但是你在我心里面真的很重要……”巽儿思索着如何能贴切地表述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同你师父比，我在何地位？”
“一般相同的地位。”
男子面露满意之色，终于肯躺好。
巽儿想起很久很久前的一幕。在师父圆寂前的一日她带自己爬上山巅，指着汉都城的方向说：“那是天命所在。我看不到那一日了，但你会经历。”然后她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慈爱地笑着说：“你是一个十分幸运的小家伙！”
这是师父唯一一次说她幸运，可巽儿老早老早就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所以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恩。感恩师父收养她，教导她。感恩自己失足坠崖得以遇到梧依哥哥，云姐，秦伯，飘瑶姐姐，还有萧拓，萧弇，耿原，婆婆……他们个个是人杰，是翘楚，能得与他们相遇相知，她真的是一个幸运极了的人！
巽儿悄悄扭头望向身旁的男子，在心里深深感谢师父。
来取方子的是萧弇。
萧拓只让他来取药方，给谁的治什么的却不说，只说巽儿会告诉他。
萧弇想能劳动他来取药方的只可能牵涉到兄长，大嫂，小侄儿。有冰矶子护着，巽儿不大会出问题，小侄儿是她所孕育，自然也会受冰矶子的益，难道是兄长的身体又有了新状况？
怀着这样的担心，萧弇一路疾走来到小院。
巽儿问他是不是来取方子的，他点头，随即问起了这方子是做什么的，给谁用的。巽儿将事情说清楚之后萧弇也明白了兄长让他来取方子的用意。他让巽儿在方子上标出所需药材的寻常与否，对于不太寻常的三味药材让巽儿标上功效以及哪些病会用到它们。
这么一写巽儿也意识到了这兄弟二人的谨慎和缜密。如果萧拓不特意交代会有人来取药方，她可能直接去太医院抓药了。若被有心人记下，那师父的苦心就白费了。她对萧弇说出了感慨。
萧弇从她话语中也听出了自我埋怨，问她是否是担心将来因为她的思虑不周而给兄长带来伤害。巽儿点头，认真地向萧弇求教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得思虑周全。
萧弇对她说如果不能保有她的天性，兄长会自责没有把心爱之人保护好。但为了所有人好，他也说了萧拓绝不会对巽儿讲的话。他说这宫里能在她身边经常出现的都是值得信赖的，对这之外的人她说话留几分即可。
巽儿牢牢记住了萧弇的话，将方子和回信一并交给他。
密道门开了。
风飘瑶将视线投向巽儿，她和嵇未央都注意到了她手中攥着的小瓷瓶。萧拓走进密道时交代她一会儿会和巽儿一起过来，要她同嵇未央一起等着。
四人坐下后巽儿将小瓷瓶放到桌子上，“……这，这是药。”
“……什么药？”风飘瑶问。
“能忘记过往一切的药。”萧拓代巽儿回答。
嵇未央的眉峰收了一下，散淡的目光倏然聚拢。而风飘瑶却僵直了身子，脸色开始苍白。
“药制好了，用或不用你们决定。”
“会有何危害？”
出声询问的是嵇未央。
“师父说服下药后会头疼欲裂，真的很疼，会疼昏过去。不过，等醒来后就会将过往忘干净，于旁的没有什么危害。”
“有何条件？”
“飘瑶的任务需继续完成。”
“我会代替她。”
巽儿不懂萧拓和嵇未央在谈什么，也不好奇知道。她只在意风飘瑶在颤抖，很于心不忍。看嵇将军如此，是打算不管飘瑶姐同意与否，他都会让她服下。
“飘瑶姐，你的想法呢？”她如果选择不服药，萧拓是不会逼她的吧？
风飘瑶颤抖着，粘腻的冷汗浸湿衣衫。以往她尚能控制，但自从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嵇未央，睡梦中便常出现当时的情形或类似的情形，让她痛苦万状，疲惫不堪。她迈不过去的并非“清白”二字，而是那幽暗肮脏的房间里令人作呕的气味，丑陋的嘴脸，禽兽般的行径……
她攥紧拳头，忍耐着一股一股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强迫自己从地狱烈火中抽身。
“我心悦他，想与他厮守，但那段经历我越不过去。”热泪扑簌簌落下，“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服下这药。但先生，我也有舍不得的记忆。义父的活命教养之恩，先生与秦王殿下的教导之情，和毋梧依，倩儿，李叔他们的同袍之谊……这些望先生在日后能一一告知飘瑶。”还有她的父亲，母亲，族人，这些没有人能告知她……只能永远遗忘了。过往有不堪，但更多的是舍不得。可舍不得与嵇未央之间，她只能选择一个。父亲，母亲，风飘瑶在心中声声呼唤。
萧拓点头。
风飘瑶对对面的二人深深施了一礼，而后看向身边坚如磐石的男子，笑着说：“嵇未央，等我忘了一切时，你要快些让我喜欢上你。我不想你再受委屈，再受折磨。我希望你余生都只有快乐！”
嵇未央红了眼眶，总是冰冷的眸子里盈满疼惜。
风飘瑶拔下塞子，倒出药丸，一口吞下。
萧拓望了对面二人一眼，对嵇未央说了声“照顾好她”，牵着巽儿的手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