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太阳落山很久了,天却还大亮。
巷口大槐树下聚了几堆纳凉的百姓,悠悠摇着蒲葵扇,闲谈着。十多个孩童在附近追逐打闹,年纪稍大些的赤着上身,裤脚挽到大腿处,年纪小的几个有只穿着裹肚的,有什么也没有穿的,跟不上趟,被远远抛在后面,但兴致不减,叫得最欢实。也有文静不好动的,窝在爷爷怀里,东瞅瞅,西看看。
一辆寻常官宦人家的马车从顺命侯府慢慢驶来,马车前后跟着几个护卫的家丁。马车驶到那群孩子近旁时停了,孩子们愣住了,有胆小的赶紧往家人身边跑去,大人们也都看向这边。
从马车里下来两个女子并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只见她们打开食盒,拿出甜点分给孩子们。
大人们并不猜度这甜点里包藏祸心。
自顺命侯府大门不再紧闭,数月下来与前后这些街坊也熟了。虽然耿原和毋梧依的关系并非所有人能接受,但他二人温文有礼,面对排斥鄙夷也是笑而不辩,以致大家最后反倒指责起那几个终日拿此说事的人怪无聊的。
在这辆马车出现两三次之后就有人问耿原毋梧依二人马车里的是谁,得到的回答是“友人”。既然他们信得过顺命侯,那他的友人也是可信的。
两位女子并未惊扰太多,将点心分给孩子们后就回了马车。得了点心的孩子有拿过来给乘凉的家人吃的,有见此情形立刻跑回家也要分给家人尝尝的,当然也有忍不住嘴馋,躲在无人处自己吃光的。
马车驶入大街后行进得也不快,因此一些议论能飘进车内。
“飘瑶姐,他们怎么又在议论梧依哥哥和耿原?”
“因为近日他们又破获了一宗大案。”
“京城又发生了什么大案?还是又是多年的悬案?”
“不是京城。如今他们声名远播,是临近的一个县。”
“耿原可以去别处吗?”
“不能啊,仅凭衙役带过来的卷宗和描述设的局破的案,所以才又把自己送上了热议榜。”
“希望有些人胡乱的猜疑和诋毁不会给他们带去伤害。”
“怕这些就不会走出侯府大门了。”
“……知道,但还是忧心。”
小儿瞌睡了,爬上母亲膝头,窝在她怀里。巽儿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背。小儿抬头,小小手指摸上母亲的唇。为母的知道儿是要她唱着歌哄他睡。
轻柔的哼唱响起在马车里,风飘瑶听着,看着,所想却是别的事。
她心中已认定耿原和先生必有血缘,比起为毋梧依担忧,风飘瑶更好奇耿原所谋究竟何事。毋梧依不会协助他做有害先生之事,除非他自己也是被欺骗的。耿原该不至于冲昏头脑,做着不切实际的复国梦。纵然他有勾践的苦心,但先生绝不是夫差。可她又实难相信他们所说的只因不想虚度光阴而不惜惹人注意成这个样子。不是她好以阴谋猜度人,身肩保卫之责,只有防备到最坏的情况才可以。
风飘瑶不会因为暂时想不明白而难为自己。掀开车帘透气,却一眼看到了随护在旁的嵇未央。那人若有所感,看了过来。
四目相接的刹那风飘瑶眼神闪烁了一下想要躲避,但不服输的劲头一下顶了上来。为何她要躲?为何每次都是她躲?于是美眸圆睁,和男子较上了劲。
冰冷的目光化作春水,温柔明媚,熠熠生辉。
风飘瑶两颊渐渐发热,心突突突地越跳越快,她有些气恼自己的没出息。就在她无法集中精神“对决”时,男子勾唇浅笑,将目光调开。可是风飘瑶不但没觉得自己赢了,反倒怨怪自己的举动怪幼稚无聊的,对自己会做出这般小女儿的情态感到懊悔和不自在。
随即,她心上又升起愧疚感。他从未掩饰过对自己的情意,虽然他没有剖白过心迹,可她眼不瞎心也不瞎。他怀着怎样的心情从她的怀疑排斥等待到如今?自己明明再次喜欢上他了,为什么不肯说出来,要吊着他让他再猜再等?她相信他看出来了他再次走进了她的心,可相信和得到回应是不一样的。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这么坏,享受着被宠爱而不回应?
一刹时,风飘瑶觉得愧对男子许多许多。
汗水湿透了巽儿的衣衫。三伏天里溽暑难耐,些微动弹就满身是汗,何况她这一路跑。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
树荫下石凳上,萧拓抱着小儿在为他读文章。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随着父亲的手指在书上移动,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他尚未识字,但极喜欢听周围人读书给他听。午睡方起便从书架上属于他的隔断里捧出一本书,径直走去难得休息的父亲身旁,望着父亲,小手指指书。巽儿就趁此去给风飘瑶和嵇未央送她新配的解暑茶。
看到巽儿回来,男子温情脉脉望了她一眼。这一眼稳住了巽儿的心神。站在小院门口,望着树下的父子,聆听和缓磁沉的嗓音,似起了阵阵清凉之风,巽儿渐渐找回安定和信心。
“……行其四恶,则近者叛之。故知予之为取者,政之宝也。”萧拓捏捏小儿粉嘟嘟的脸颊,轻声在他耳旁道:“今日先到这里。”
小儿皱着脸,渴望地望着父亲,希望父亲能接着读。
“风姨和嵇叔读?”男子提议。
小儿想了想,点点头。男子喊侍卫进来,吩咐他带小儿去风飘摇处。经过母亲身边时,小儿一下抱住母亲的腿,扬起脑袋一脸灿笑,巽儿蹲下来摸摸他的脸在他额上亲了亲。得偿所愿,小儿捧着书向院外走去。
小猪也来到巽儿身边,也抬头望着。巽儿弯腰摸着它的脑袋交代“别乱跑,早些回来”。愿望达成,小猪一扭一扭出了院门。它倒未必是跟随小主人而去。后宫那些女人离开后风飘瑶一发现美景就邀巽儿一起去看,小猪自然跟着。数月下来,小猪好似知道不会有人伤害它,常自己晃出去,去找它喜欢的地方。第一次发现小猪不见巽儿还着急,怕它找不到回来的路。
院中唯余夫妻二人。巽儿对关心自己的丈夫笑了笑,在他近旁的石凳上坐下。
“何事惊慌?”
“楚地有人叛乱。”
“叛乱并不罕见。”
男人风轻云淡,好似说着春天百花开放秋天百叶凋零这自然之态般。巽儿想起男人曾经说过的只要人的情欲不灭诸般罪恶便不会断绝的话。
“……百姓又要受苦,又要有人因战而死……你也更加辛劳。”
“分内事,不必为我太挂怀。信我即可。”可对于卷入其中的无辜的性命,他只能尽力将伤亡损害降到最低。
“我信你!我的夫君是结束乱世的英雄,是解百姓疾苦的菩萨!”
旁的溢美之词不管真心还是阿谀都一概入不了男子的心,她的夸赞却总能轻易入他的耳进他的心。纵然他不觉自己结束百年纷乱一统山河有何了不起。没有他,也会有别的人来结束,这是大势所趋。他不在意史书如何记载他,也不曾想过与尧舜汤武秦皇汉武相媲。他就是萧拓,他有他的一生要过成何种样子的信念,他有要创造何种天地的蓝图,他只想看最终他能按照他所想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