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离开北京后,我开始书写北京。
写作于我,最大的魔力是时差。
我们所写的,要么是发生过的,再做点加工;要么没有发生,尚未发生,纯属推理、想象或演绎。
当你写,你写的内容和写的动作,存在时间的距离;当你写完,成为作品问世,你看到,别人看到,也有时间的距离;是这距离,让我着迷。
写作时,我常觉得活在两个时段。
以本系列中的《立水桥北》为例,主人公于2008年1月接到法院传票,故事就此正式展开。
我在2018年的一个深夜,打开电脑,敲下:曾文文急匆匆穿上白色羽绒服离开北京图书订货会,去昌平和鲁小力会师。此时,我的肉体在上海家中,盛夏,房间开着空调,室温23摄氏度。然而,我的灵魂回到了10年前,我确实感受到了零下13摄氏度的北京冬天。
时间的距离,让我有回到现场的快感。
回到事发现场。
我们曾一百次复盘,重来一遍,会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买下令我们备受折磨的房子。
答案是,除非没有遇见它,遇见了,还是会买。
因为防不胜防。
写《立水桥北》是最后一次复盘。我从床头柜最底层抽屉掏出厚厚一摞判决书、复印的相关卷宗,我把它们摊开铺在地板上,我和丈夫在它们周围坐下,重新翻阅,互相提醒,补全那场官司的细节。
像一帧帧播放别人的人生纪录片。
认定防不胜防,就认了,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没什么好抱怨的。
回到青春现场。
还以《立水桥北》为例,之所以会选择“立水桥北”这个意象,是因为许多来北京的年轻人都会选择在五环外,立水桥以北的天通苑或回龙观租房、买房,作为在这个城市的第一站。等慢慢扎下根,经济上宽裕些,再搬进城,这也是我的生活轨迹。
描述这一轨迹时,仿佛重温过去,看见刚毕业的自己,看见刚成家的自己,看见老旧出版社的竖排稿件,看见“无话不谈”节目,看见警车,看见带着血迹的冲锋衣……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开心大过唏嘘。
回到记忆中最留恋的现场。
我于2018年搬到上海,便发了疯地想念北京。
自2003年去人大读研,我在北京十五年,它不是我的故乡,离开它,我却觉得背井离乡。
在上海将一切安顿好,入住新家的第一夜,我甚至梦见了立水桥的五号线。
醒来,我哭了,敲击键盘时,我忍不住思索,北京的不同——
北京,既是国际化大城市,又是一个国家的首都,在北京谋生又谋爱的人,和其他大城市的同类一样,有经济压力下的挣扎;有信息时代,知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更迭而带来的焦虑;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都市病的觉察,或干脆深陷其中。
但和其他大城市的同类相比,北京人、新北京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因为消息多多、机会多多;平台更大,更容易接触到各行业的最前沿。在这里,一夜成名随时发生,看似普通的小人物,原来早有建功立业之心。
因为建功立业的心,那些被骨感现实折磨得精疲力尽的人,才能饱睡一觉,怀揣理想,继续在路上。
而欲望和野心在这里似乎也更容易得逞,诱惑如乱花迷人眼,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也随时发生。
北京虽然古老,但始终保持着活力。北京的活力来自一个个鲜活的人,尤其是小人物。这一组小说,以《立水桥北》始,均是对我在北京的生活、见闻的总结、萃取,也为我对北京的思念找到一个载体。
写作过程中,我不断回去。15年来,我似乎没离开过那几条路,我的故事也大多发生在这几条路,朝阳门内大街、外大街,东直门内大街、外大街,张自忠路、光华路、三里屯、大望路……
写下它们的名字,就像画一份秘密地图,借写作的时差穿越、重游,证实我仍在那儿,我的生活秩序没有变。
这让我心安。
让我面对复杂、变化,保持镇定、放松,让我起码有一半的时间活在我熟悉的地方。
要做的只是来回切换。
感谢写作的时差,让我的乡愁得以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