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教的话还未说完,之前提醒或说告了密的教士已经亟不可待地上了前,即便众人对他怒目而视,他也公然不惧,不是他有着超人的胆量,而是他身后站着宗主教,面对的又是一群罪人,难道他们还敢对他动手不成?
有人想要阻拦他,却没能等到国王的示意,骑士稍一犹豫,教士就大步跨入人群的缝隙,一把捉住了那个碧眼男孩的手臂——嘿!他知道,在圣地中,无论是居民,还是朝圣者,都把他叫做“小圣人”,但这些诀窍,这些愚笨的卑贱之人掌握不住,如他们这样的教士还能不懂吗?
他对塞萨尔并无畏惧之心,也无半点尊敬,只不过窥准了上位者的心思,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给阿马里克一世一个难堪,以此作为进身之阶。
一刹那间,塞萨尔的脑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他确实可以辩驳,可以解释,可以质疑,但那有什么用?!不说信徒们是否更愿意相信他,面对宗主教的狂怒,就连阿马里克一世也只能面色铁青地承受无耻的诟骂。
正因为一位身着白袍,戴着高冠的主教必然是天主钦定的代行者,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假托天主的名义,就算是做了什么邪恶的事情,世俗的法庭也不能审判他,这是天主的权力。
而那个教士满怀恶意的指点,更是让他处在了一个危险的境地,只要他被拉出去了——教士已经成年,而且此时的教士也与骑士一起接受训练,而他再怎么灵巧,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一旦站在了宗主教的身边,不管是不是自愿的,鲍德温的罪名就算是定了!
他也不愿意去想,阿马里克一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沉默,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鲍德温已经急切地侧过身体,想要推开那个教士,他甚至已经看见了教士讥诮的神色,张开的嘴——或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喊出“罪人!”……
塞萨尔看向那个教士,一手伸向后方,他记得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圣墓骑士,却不知道此时若弗鲁瓦已经潜入到距离他不足三法尺的地方,圣墓骑士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他就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柄匈牙利短剑拔了出来,直接塞进塞萨尔手里。
教士只感到到手上传来了一些阻力,他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如果对方不挣扎,不嚎叫,他反而会觉得缺了些什么呢——这个卑劣的家伙低头对上那双冰冷的绿眼睛,犹如蜥蜴般地舔舐嘴唇,最恶毒的话语已经到了他的唇间——然后他就看到了一线白光。
他正想,是谁举起了镜子,又或是圣像上的金箔反射了阳光……就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他双手乱抓,却只有一只手掠过了一个骑士的腰带。
教士摔在了地上,这才有所察觉,他举起右手,发现它超乎寻常的轻,随后他发现……
他的手,他的手,没了!他的手没了!
教士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比起痛苦,更多的还是恐惧,他在观赏领主或是国王砍断那些窃贼或是欠税者的手脚时,不但毫无怜悯之心,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一番受刑者的狼狈姿态,只恨没有更多的节目供他欣赏。
可轮到他,他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又是哭,又是叫,捧着手臂在地上滚来滚去……
阿马里克一世满意地哼了一声。
鲍德温瞪圆了眼睛看着塞萨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小伙伴竟然如此地大胆,而若弗鲁瓦推开那个碍事的圣墓骑士,按住了塞萨尔的肩膀,用最小的声音说:“干得好!”一边顺手拿走了那柄雪亮的匈牙利短剑,插回剑鞘。
圣殿骑士团和国王是有矛盾不错,但在阻止亚拉萨路成为一个神权国家上,他们目标一致——圣殿骑士团与罗马教会关系不错是因为距离遥远,但若是突然顶上多了一个宗主教,他们才不信他会对骑士团的庞大财产无动于衷呢。
宗主教也呆住了。
一个教士都能如此轻慢塞萨尔,作为天主在圣地的唯一发言人,宗主教更是从来没将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过,无论这个小奴隶做了什么,都不值得他在心里放一放。
即便有过那场声势浩大的布施,是的,他是行了善事,但那又怎样,只不过博得贵人们一笑罢了,之后有国王,或是领主为他买一个圣职吗?
他之前是,现在是,今后也还会是一个王子身边的小侍从。
但就是这个小侍从,砍了他身边教士的手!
现在轮到宗主教面色大变了,先是不可置信的苍白,而后是恼羞成怒的赤红,最后是面沉如水的漆黑,他举着颤抖的手指,用同样战栗的声音喊道:“罪人!罪人!该被投入火湖焚烧一万年的罪人!”
阿马里克一世也终于可以笑了:“他做了什么吗?”
“他杀了一个教士!”宗主教吼叫道,此时那个教士爬到他脚边求他救救自己的手,被他一脚踢开了,他又去求其他教士,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他们得到的天主恩赐要比其他人更多,肯定能让他恢复如初。
但既然宗主教说“他死了”,这些教士和修士们就只是在胸前频繁地划十字,祈求天主开恩,却一动不动。
宗主教的叫嚷也被队伍后的民众听见了,或者说,在那个教士还在挣扎的时候,宗主教身边的教士也跟着发出了同样严厉的诘问。
若弗鲁瓦以为塞萨尔会在阿马里克一世并未立刻站出来庇护他的时候方寸大乱,开始为自己辩解,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碧眼的男孩只是镇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一开始的时候,民众确实陷入了短暂的愤怒之中——这里可是圣地!杀死了一个教士,哪怕买上一千年的赎罪券也没法赎清罪过,而这样的罪过原本也不该被宽恕!
他们呐喊着,询问凶手在哪里,他们要将他捉起来,把他撕碎,用罪人的血来清洗他的罪孽!
可当宗主教的教士指出凶手的时候,他们反而安静了下来,并没有出宗主教以为的,在一呼之下群情激愤的场面,男人与女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并不能理解教士的话,哪怕教士的手指一直顽固地指着塞萨尔。
“别胡说八道了,”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用她活像是被火炭烫过的声音说道:“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杀了一个教士。”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什么“确实是个孩子”,又说“他曾做过那样多的善事,我们都看见了”,或者说“宗主教也说他是个虔诚的好人”,还有人说“是不是这个教士犯了什么罪过,或是被魔鬼附了体,小圣人就用木棍打他,把魔鬼打出去了呢?”
这种事儿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为了驱魔不小心把人打死了……
这下子,无论是不是亲眼看到了塞萨尔砍断了那个教士的手,队伍中的人都痛痛快快地大笑起来,宗主教气得要死,他想要发怒,咆哮,但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塞萨尔身边,一直与他紧握双手的王子鲍德温,马上想起了那件最紧要的事情。
他朝还在呻吟的教士唾了一口:“别以为你弄些魔鬼的花俏手段,想要来恐吓我们,我们就会让你进去,”宗主教挺直了之前不知不觉佝偻起来的脊背:“这里已经流了一个人的血,也可以流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的血,就用你的刀剑来威逼我吧,看看我会不会屈服!”
阿马里克一世还真想试试,可惜的是一个教士与一个宗主教的分量完全不同。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希拉克略低声说,一边神色凝重地望着远处细细一线的白光:“按照传统,接受考验的人应当在晨祷(清晨五点到六点)的时候进入教堂。”虽然也不是没人选择过辰时经(上午九点)的时候,但鲍德温身份特殊,宗主教的拦截和问罪更是雪上加霜,他的“择选仪式”必须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才行。
“除了圣墓教堂……”阿马里克一世犹豫了,之前希拉克略也和他讨论过,如果圣墓教堂出了什么意外(阿马里克一世并不觉得)——那么他们应该将哪座教堂定为备选。
教堂,大小礼拜堂如同星辰点缀天穹一般点缀着整个圣地,但要说能与圣墓教堂相提并论的并不多。
伯利恒的圣诞教堂(耶稣在此降生)距离亚拉萨路有三法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肯定赶不过去,何况他们没法骑马,弥撒后的游行也是整个仪式的流程之一,没有它,仪式就很难被人认可。
那么圣雅各教堂,圣亚拿教堂呢,很遗憾,它们并不是为天主和圣子造的,前者是耶稣门徒,后者是圣母玛利亚的父母,或许你还会说,还有一座在耶稣流泪之处建造的“圣泣教堂”,但它此时还是一座小礼拜堂,根本无法举行仪式。
阿马里克一世举起眼睛望了宗主教一眼,“我们去圣殿教堂!”
随着国王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在狭小的阶梯上艰难地转了个身,向圣殿山走去,只留下在受难广场前神色变幻莫定的宗主教,他身后的教士与修士欢欣鼓舞,以为自己获得了胜利,只有少数人在猜测他们的主人是不是突然犯了病。
—如果鲍德温王子在圣殿教堂被“选中”,今天宗主教的行为,岂不是要让他就此成为阿马里克一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而且他判定的罪人若是得到了天主的赐福,岂不是说,是他犯了错吗?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要知道,亚拉萨路的宗主教之位也被不少人觊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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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敢的?”在前往圣殿山的路上,鲍德温低声问。
“有人要拿刀刺我了,我还能慢慢地和他讲道理不成?”塞萨尔也低声回答。
“希拉克略老师总是说你沉稳,和我下棋的时候你也是从不冒险。”
“那不同……”塞萨尔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前面的希拉克略着意的咳嗽声,两个孩子立即闭上嘴巴,什么都不敢说了。
圣殿教堂距离圣墓教堂并不远,他们抵达的时候,天光也只是微微亮起,阿马里克一世与希拉克略松了口气。
圣殿骑士团的大团长与司铎长推开了沉重的殿门,里面的蜡烛和油灯都已经被点亮,但从长廊前的入口看进去,还是黑沉沉的一片。
鲍德温微微地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他侧过头,看向塞萨尔:“我们进去。”
“我们进去。”塞萨尔也有一点紧张,但他从来就是一个不做无谓猜想与内耗的人,就和他每次行事前必然会做思考那样,他也做好了没能被“选中”,或是“选中”了但不是“蒙恩”而是“赐受”的准备,或者说,这次“拣选仪式”中最大的危机可能还未降临……
人们看着孩子们走进了中殿,门被关上了,而后游行队伍又绕行了圣殿教堂一周——这里的人都将为这次神圣的仪式做见证人,教士和修士们将会彻夜祷告,而骑士们也会在心中默念经文,希望天主能够为圣地选择一位新的,好的主宰,务必要叫他不懦弱,不残暴,不淫-邪,虔诚而又睿智,能够胜过世上所有的邪恶,捍卫与拯救每一个天主的羔羊。
有人劝阿马里克一世不要在这里等待,他们可以体谅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担忧。
但依照以往的经验,在举行“择选仪式”的时候,若是让孩子知道,他们的亲人就在门外,他们反而会生出依仗的心来,没法好好地,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圣人的感恩与呼召中去,而导致仪式失败……
就算是圣殿教堂前的广场十分宽阔——叫一个最善于射箭的突厥人来,也很难将箭从这一端射到另一端——阿马里克一世最好也别待在这儿。
阿马里克一世接受了劝告,不过他也没回到圣十字堡,而是在圣殿骑士们在圣殿西侧新造的一座建筑里住下了,这座建筑很高,从窗口可以直接看到圣殿的大门,这样,只要他的孩子一走出来,他就能马上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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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弗鲁瓦骑士在圣殿东侧的马厩里看见了朗基努斯,这个应该说是被塞萨尔留在这里的棋子,“你的小主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朗基努斯吓得差点从成堆的货箱上跳起来,在看到是若弗鲁瓦后才放缓了紧绷的神色:“原来是您。”
这里的马厩最早可以追溯到所罗门时期,圣殿骑士们没有更动基础,而是在上面建造了新的墙和屋顶,也不知道当初的设计者是怎么想的,又或是受到了地形的限制,马厩的布局并不方正,反而曲曲折折,有不少无法被轻易发现的死角。
朗基努斯就选中了其中的一个,他攀上货箱堆,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圣殿教堂的侧面,而别人又很难发现他。
“我在问你。”
“一些最好不要发生的事情。”朗基努斯说。
“这座圣城里还有你主人相信的人吗?”若弗鲁瓦叹气。
“那是一大笔钱。”朗基努斯做了个手势:“如果金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这笔钱可以让我一路踩着从亚拉萨路返回我的家乡布雷斯特。”他又补充道:“布雷斯特是布列塔尼最西北角的一个半岛小镇,如果布列塔尼视作一根伸出来的手指,它就在这根指头的指甲尖上。”
若弗鲁瓦低下头来临摹了一下地图,又抬起头来:“你觉得那件事情会发生吗?”
“我希望不要。”
“行吧,你留在这里。”
“您呢?”
“我要去接一份最紧急的任务,”若弗鲁瓦已经转过身去,随意地摇晃了一下手:“马上就要离开圣城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