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窗前用电须刀刮下巴上老也刮不干净的胡茬。我看见游从街那边走来。游冬天里爱穿长过膝盖的羽绒服,有时是土黄色的,有时是黑色的。今天她穿的是黑色的,把一口黑色的旅行箱拖得哗啦啦响。
她抬头看见了我,挥了挥手。我一手拿剃须刀,一手拿着话筒,哼哼哈哈地回答阿南的那些不知所云的废话。
如果阿南看见我脸上的傻笑,拳头肯定会从话筒里伸出来,砸在我的鼻尖上。他说,我结婚了,别忘了引路的人。是他在我站在人生路口惶惑不安时,给我指了条光明的路。路那边瘦弱的游等在那里,说她是婚,我是姻,走近了,就成了家。
我听见了游上楼的声音,她的细高跟皮靴把水泥楼板踩得像敲击爵士鼓。
而我眼前的那条细细弯弯的路,左边接着星光灿烂的燃情岁月咖啡屋,右边通向烟云蒙蒙的遥远处。
一年前吧,我独自坐在咖啡屋暗黑的角落,把一杯浓黑的荷兰造咖啡品出了苦涩的松子酒味。我的成双成对的朋友们围在一张大桌前,又吵又嚷,把我看成了空气和隐形人。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魂当作啤酒喝掉了,朋友一个电话我就屁颠颠地赶来了,加入这些成双成对的筷子队伍中。我把杯里剩余咖啡喝完,咂咂那种刺激的苦味,把外衣往肩膀上一搭就往外走。
没有人注意我,他们正用笑声淹没红酒挑起的情欲,吵嚷着让所有老婆站成一排,从中选出最美的做今晚的PT皇后。
阿南抓住了我的手臂,说刚来就想走?他的瘦高个老婆在蜡烛火苗上点一支烟,狠吸一口又把灰色烟雾舒舒服服地喷在空中,手扇着浓浓的烟雾,说阿南别管他了,他想走就让他走。她看着我那副孤独的样儿,就觉难过。阿南也说,你想走就走。我们是同了四年大学的朋友,没想到让你来玩,让你这样没趣。他捏着我的手,把我结在指甲盖上的油画彩抠了下来,说你也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霉烂掉,也不出来玩玩。这样吧,明天这个时候,我请你还来这里,只你一人来。我用一桌好酒菜弥补今天对你的孤立。
我说换个地方吧,这里太吵了,我不习惯。他想了想,把半杯酒灌进嘴里,酒杯往桌上一扔,说去酒香园饭庄吧,那里的烫煲得很鲜。
我没想到,在这个躲在小巷深处的小饭馆,会碰到她。
开始,她躲在阿南胖大的身体后,我没瞧见她。我朝阿南弹个响指,叫服务生再加个酒杯,对阿南说晚了半个小时了,该罚一大杯不会冤了你吧。阿南端起满杯的酒就灌,模样很耿直,可酒有一半顺着脖子流进衣服内了,他背后的她才跳出来,自己拿起酒瓶把阿南喝光的空杯倒满,脖子一仰,全灌了下去。她瘦小的脸全红了,撕一块纸巾擦擦嘴唇,说你们男人瞧不起人,来晚了的不光他一个,还有她呢!
我才把眼睛当嘴细细地品她。白色无袖长裙裹住娇小玲珑的身体,领上有深红的带子在胸前挽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很像纯纯的童装。脸很白,脖子也很白,柔嫩得像是透明的袋子里灌满了洁白的牛奶。我心里笑了一下,牛奶该装在奶桶里,怎么灌进她的脖子里了的。她知道我在看她,眼睛也张大了,在我脸上挖了一下,又慌慌地低下了头。
阿南让她坐在我的对面,说你们谈吧,他去看电影院里演什么电影。现在电视里什么都难看死了,尽是些催眠的节目。他想看看有什么好看的电影。他走了,剩我们两人,我就肆无忌惮地用眼睛咬她了。她低着头,手抓紧空杯子,眼睛突儿闭上又突儿大大地睁开,闭上时我觉得她在看我,睁开时却朝向另一个地方。我看见那地方有个高高的旗杆,顶上站着一只鸽子。
我说,你怎么认识阿南的?我不相信这么个玩具一样的瓷人能与粗笨的阿南有什么关系。果然,她说她不认识阿南,他是她同寝室姐妹的哥哥。她是师大中文系的,同寝室的哥哥就是阿南。阿南说,要给她介绍个朋友,她就跟来了。
我想骂句很粗野的话,又怕她听见,就把脸笑得很难看,说谁叫他介绍了。你和我的模样又不是扔进后山没人理睬的货,要人硬抓来配对。她就笑出了声,手背捂住嘴还在笑,说别说得那么难听,是我叫阿南来的。我想在校外找个成熟点的做朋友,学习点闯荡社会的经验。
我说,阿南没对你说吗?我家里三代都患有精神病,我妈提刀砍人捉进了牢房,后来死在了精神病院。我发病是季节性的,春天不发夏天发,夏天不发冬天准发。我发病有个好习惯,喜欢用刀子把对方的耳洞掏大点,让她好好听听我唱的歌。阿南就倒霉过,那一年让我把他耳洞掏得血淋淋的,耳洞里直冒泡,他不赶到医院里的话,早就聋掉了。哈,你怕不怕?我对着她咧嘴露了露牙齿。
她缩了下脖子,双手护住了耳朵。我就哈的一声,那是真的笑了。
她眼睛盯住我了,没有那么害羞了。她说真的吗?你样子没那么凶呀!
我说,你不信,就好好跟我谈一次爱,看看我发病后是什么样儿。
她的脸更白了,拿杯子的手也在哆嗦。在我忍不住笑起来时,她站起来,提起凳子上的包就朝外走。她就站在门边回头看我,以为我会回头请她呢。我没有,用牙齿把啤酒盖咬开,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仰头喝干了又倒满了一杯。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双手的指头交叉着让下巴放在上面,看着桌上的几盘冷菜。有苍蝇飞来,一只落在了盘子边上,在上面吸什么东西,我能听见唏唏喝喝的声音。另一只绕着我的脑袋飞,在我眼睛前面闪了闪,掉在了我拿在手里的筷子上。它在上面搓搓前腿,揩揩脸,那样子像极了我曾经看见过的捣蛋的毛猴子,我又笑了,筷子一挥想赶走这只苍蝇,却把刚满上的酒撞倒了。
有人把我的酒杯拿走了,哗地又满上了酒,放在我的面前。我抬头,她又回来了,脸色阴沉紧咬嘴唇,把另一杯酒倒满,端起来就想喝。
喂,我大叫一声,说杯里有苍蝇。她没管那么多,闭着眼睛就灌,直灌得一片红云从脖子上升起,又漫上了脸颊。她扔下酒杯,对我说,骗子!我喝光这杯酒,就明白了你是个大骗子!
我的手指仍然交叉着,撑起我沉重的下巴。我看着她,肚皮里又升起了不怀好意的笑。我说,你也了解我了,一个潜在的精神病人加一个大骗子,看着吧。这样的人你还能交往吗?
她坐了下来,头仰着,看我的眼睛里有了丝丝柔软的笑。我心里却暗暗叫苦,看样子赶她不走了。她说,阿南讲过你,说你的画曾经挂在这个饭店的墙壁上,有个老外看上了,要向老板买。老板伸出五个指头,老外摇摇头。老板伸出三个指头,老外还是摇头。后来,老板伸出一个指头,老外生气了,抓起老板放在台上炫耀的几个瓷菩萨就朝地上摔,乒乒乓乓全碎成了渣。老板抓住老外的手大喊大叫。老外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朝桌上一扔说,数数,赔你那几个泥菩萨够了吧!可我这叠钱还不够买这幅画一个角。老板才知道你画的那幅画贵重,小心地珍藏了起来。她问我是不是,样子认真极了。
我却哈哈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回头来看我。我说,我是给这个饭馆的老板画了一幅画,那是没钱付饭钱时给他画的。但那幅画老板却说看不懂,挂在了男厕所的墙壁上。
她就摇头不信,说我说的任何话她都不会相信了。我没理她,很认真地看着重新飞来的苍蝇,它们是嗅着气味来的,就绕着盘中的肉转,浓烈的酒气碰都不碰,所以酒是天下最清洁的东西,喝它同喝喜马拉雅山脚毫无污染的圣水一样,喝一口长命百岁呀!
她又站起来,说你们怎么总爱钻这样的苍蝇饭馆,看着就恶心。我说我还不认识你呢,怎么就知道我们常钻这里来呀!
她又坐了下来,嘴里吐着怨气,秀气的脸颊突儿青突儿红。我喝着酒,用筷子把苍蝇赶开,夹起苍蝇爬过的肉片就往嘴里送。她眼睛红了,有泪在里面转。我说,人就是自己找些事情来恶心,苍蝇怕什么,吃进嘴里还不是肉。我们是从大山里来的,本来就活得粗。我们没有吃的概念,不像你们大城市的,吃还要讲究那么多,什么卫生呀精细呀营养呀,听着人都不想活了。我们不叫吃,叫上供,给自己的灵魂上供。供着它,像供着菩萨一样,今后灵魂才护着你,不让你生病,不让你变老,不让你挨饿。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也像馋了。她没盯着菜,盯着我。是想把我吃下去吧。我挥了挥筷子,掩饰我的皮肤让她盯得发痒。我说,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想吃什么,就吃吧。
她的脸红了,又把包提起来,说你再说吃,我就要吐了。
她看看表,把一张名片留给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没在门前停留,门一掀就消失了。我也没追出去,名片看也没看就塞进衣兜里。
我喝光了那瓶啤酒,阿南还没回来。我想他不来也好,我可不想在他的操纵下演什么拉郎配。我买单结了账,就出了门。外面风很大,尽然飘下了雪,细细的绒毛似的飞。这城市很少见到雪,这雪可能是我的啤酒里飘出的吧?我很得意这个想法,扣上大衣的朝风雪里走。路很烂,全是人车踏踩的稀泥。我眼睛竟然在地上去寻她的脚印,乱糟糟的谁看得清。
我不知道,住在心内的一只小怪物已偷偷地跑了出来,寻着她留在稀泥中的脚印追去了。追上了,她就成了我的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