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大鸟,不站小鸟

我们来看《逍遥游》的文本。

北海里有一条很大的鱼,叫做鲲。寓言一般也有将民间传说作为原型的,庄子的这个寓言,可能跟渔民的传说有关。这个“北海”,应该是幻想出来的概念。如果有原型,那就是中国北边的海。不太可能是青海湖、喀纳斯湖之类的,那时候中国人的活动范围还到不了那儿,最有可能是渤海、黄海之类的。纬度高的地方,动物体形容易比较大。这个鲲的原型,可能就是生活在中国北部海域里的鱼类或者鲸豚目。

有意思的是,这个“鲲”,本来是“鱼子”的意思,就是最小的鱼。用最小的鱼来命名最大的鱼,不知道庄子是怎么想的。这个鲲之大,有同学说一锅炖不下。这可不止一锅炖不下的问题,人家是“不知其几千里也”。北京到兰州是不到三千里,这一条鱼就有北京到兰州那么长。当然他也就是说说好听。

然后这只鲲,“化而为鸟”。神奇动物可以互相变化,这是中国人非常古老的观念。说鱼可以变成鸟,可能来自多方面的联想。首先,鱼和鸟都是流线型的身体,鱼在水里游动的样子跟鸟在空中飞行的样子可以类比,引起古人的联想。其次,可能跟渔民观察到的一些现象有关。比如说,有的鳐鱼可以从海里跳起来,跳很高,而且鳐鱼的样子长得不怎么像鱼,像有翅膀的动物,跳在空中的时候,远看好像变成鸟了一样。又比如,很多鲸豚类,都有跳出水面的习惯。鲲的原型最大可能还是鲸豚类,各种鲸或者海豚。这些都可能让渔民产生联想,想象鱼跳出水就变成鸟了。但是从生物进化的角度说,鱼跟鸟差得又比较远。鱼是脊椎动物里最低等的,鸟可以算是最高等的了,跟哺乳动物一样是从爬行动物进化来的,站在进化树的顶端。鱼要进化成鸟,首先得豁着命从水里出来,变成两栖类、爬行类,然后在地上爬着,最后才学会飞。鱼要是蹦起来就变成鸟,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鲲变成的这只鸟,叫“鹏”。“鹏”其实就是“凤”。上古没有轻唇音,没有f,f都念成b,所以我们现在说的“父亲”的“父”,在上古就念“爸”。古人也不是叫父亲,也是叫爸爸,跟我们是一样的。上古也没有“凤”,只有“蹦”,在当时是跟“鹏”差不多的一个音。“鹏”和“凤”应该是一个东西,就是写法不同。今天我们感觉鹏是男性,凤是女性,鹏不好看,凤很好看,这是很晚才出现的误解。这个“鹏之大”,也不是“需要两个烤架”的问题,鹏也是几千里,“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鸟,光是背就有北京到兰州那么长,还不算翅膀,因为翅膀是后来长出来的,背就是原来鱼的那个背,它要是展开翅膀得多大啊。

然后这个鹏还会飞,“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一鼓劲飞起来,那个翅膀,大得像云彩似的,把天都遮住了,你说这个鹏有多大。这么大的一个鹏,飞得也远,洋流运动的时候,就飞到南海去。这也是对鱼类和鸟类迁徙行为的一个联想。体形大的动物,活动范围就广。

蜩与学鸠,就是蝉和小鸟,就笑话这个鹏了。笑话什么呢?它们说:“我们攒了劲飞起来,大不了也就撞到树枝上。有时候还撞不上,掉到地上了。你还飞九万里,飞九万里干吗呢?”

这种人我们在生活中经常遇到。自己念了个野鸡大学,托关系在县城当了个公务员,过年聚餐的时候就开始指导你了。说我念个野鸡大学,老师考试前给答案,我还背得死去活来呢,你没事考什么北大啊,念什么博士啊。他的意思是,我念这个还这么累呢,你念北大得累成什么样啊!他完全忽略了个体差异,他念野鸡大学这么累,可能你念北大没这么累,就捎带手的事。他也不理解,念了北大能怎么样。我现在当个县城公务员,挺知足的了,再好还能好到哪儿去?有些事,对你是有意义的,但是他无法理解。就像我是学生的时候,出去玩,觉得有个地下室住一住就挺好的了,非得住高级宾馆能怎么样啊?等我住得起高级宾馆了,我就觉得,还是高级宾馆好。只不过在我消费不起高级宾馆的时候,高级宾馆的这点好处对我是没意义的。念书也是,还是上北大好,还是上博士好,但是如果智力达不到这个水平的话,这点好处对你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生命短的生物,不知道生命长的生物经历了什么。智慧低的生物,不知道智慧高的生物在想什么。庄子举了两个例子。仅活一天的蘑菇,没法理解月亮运行的概念,因为它没有活到十五天的经验,也就不知道你琢磨这个干吗。仅活一个季节的蟪蛄,也就没法理解春秋的概念。这是所谓的“小年”,就是生命短的生物。生命长的生物呢?比如说冥灵这种生物,活五百年才相当于我们活了一个春天,再活五百年,相当于我们活了一个秋天。它的命太长了,那它的时间观念跟我们是没法一样的。还有更长命的,上古的椿树,以八千岁为一春,八千岁为一秋。这叫“大年”。彭祖说活了八百岁,跟这种命长的比,那就不算个事了。就是说,你不要以为彭祖活得长,就拿他当命长的样板,说活得长的都怎么样怎么样。人家有活得更长的呢,长到跟你不是一个量级的。你要用彭祖的经验去讨论冥灵和椿树的时间观,那肯定是有问题的。就好比说,有人考个野鸡大学,可能比文盲是有文化。但是你要根据这个野鸡大学毕业生的经验,去讨论高学历的人怎么样怎么样,那是不对的。人家还有北大的呢,还有剑桥的呢。你用野鸡大学的经验,去想象北大的经验、剑桥的经验,那是想象不了的。你要是见了一个野鸡大学的毕业生,就说“读书人也不过如此”,然后劝人不要去读北大、读剑桥,那你就贻笑于大方之家了。

所以我们看,庄子是站在谁的立场上的?是站在小鸟的立场上吗?他是站在大鸟的立场上的。他转述小鸟的话,不代表他认同小鸟的话,因为小鸟的话一看就是错的,让我们一看就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