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程家村很少这么热闹,十几辆叫不上牌子的汽车停在了程三三家门口。这个像废品收购站的小院已经让人围得水泄不通了。无所事事的村民在寒风中打着哆嗦,伸长了脖子往里看。老实巴交的程三三死了,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个村子在十里八乡出一次名了,人们都在打探着更多的消息,也好在春节走亲访友时有更多的谈资。
张新阳是和孔严搭着赵永生的车来到程三三家的。他们到的时候,警察还没有来,孙德平已经让王大刚带人保护好了现场。小院子西边是一间没有门窗的平房,一根花皮电线像条蛇一样绕过房梁,结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椭圆,结结实实地套在了程三三的脖子上,带着这个憨厚的老实人,去到了一个谁也没有去过的世界。
程三三并没有像传说中吊死的人那样瞪着眼睛、吐着舌头,他的眼睛和嘴都紧紧地闭着,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似的,可惨白的脸又告诉人们他是永远地睡了,任凭谁再叫喊、谁再责骂,他都不会理睬了。挣钱的艰辛、花钱的犹豫也终将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陪了他几个月的拐杖搭在了踢倒的板凳上,一只空荡荡的裤管在寒风中飘荡着,向这个残缺的身体做着最后的告别。
孙德平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值完夜班的他刚准备去食堂吃饭,就和气喘吁吁的郑军撞了个满怀。郑军的家也在程家村,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孙德平,程三三死了!这是程美丽一大早砸开他家的门告诉他的。孙德平吃惊得将手里的饭缸都掉到了地下,他赶快请示了赖峰,又通知了李荣和张俊,随后按赖峰的指示赶快报了警,并通知王大刚带人保护现场。
张新阳见到李荣时,他正和孙德平他们商量应对措施,等着警察来调查处理。张新阳扒开人群走到了房前,透过玻璃窗,他看到程三三的女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呆滞,让人看不出悲伤、看不出难过、看不出绝望。她没有悲痛欲绝地号啕,只是默默地擦着眼泪,似乎早已习惯了生活带给她的磨难和残酷。任何的悲痛已没有意义,没有人会在乎她,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任凭谁和他搭话,一句话都不说。
警察简单地勘查了现场,拍照、记录完后,有亲戚找了一块旧门板,把程三三僵硬的遗体放在了门板上,他整个人蜷作一团,身上盖着那件破军大衣,只有一条腿露在外面。警察很确定地告诉李荣他们程三三是自杀,那根电线是从房梁上穿过的照明线,程三三先把钉在两面墙上的线剪断,又打了个死结,他用砖头垒出了两个台阶,一把破凳子放在台阶上,他就是踏着这两个台阶上了凳子,把头放进电线里的时候,弄倒了凳子,离开了这个世界。
警察还从他的衣服里找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我的腿没了,生活不能自理,每天腿疼得厉害,单位给的钱不够看病。我死了,单位必须要赔偿我。赔偿的钱全是美丽的。
众人看着这封算不上遗书的遗书,都觉得程三三真是可怜,他的伤残早就做了了结,而且一切都有协议,都符合法律规定,他还想要钱又何必搭上这条命呢,愚蠢的人啊!
程美丽早晨发现父亲吊死在房梁上时,呆在了那儿,她并不是害怕,从父亲血肉模糊地被抬到医院那天,她就无数次问过自己,父亲要是死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她无数次庆幸父亲只是失去了一条腿,还能陪自己好长好长日子。但今天她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她傻傻地看着冰冷的父亲,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不管他是多没本事、多没出息,只要他活着,她就有依靠,即使他丢了腿,成了残废,也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自己的支柱。现在他这样冰冷僵硬地挂在那儿,再也不会抚摸自己的头发,再也不会为自己的成绩而骄傲了,他死了,对,他真的死了,从今天开始她再也没有父亲了。她终于哇地哭出了声,他哭得那么悲伤、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她的哭声惊动了母亲,也惊动了早起的邻居,她母亲看了一眼程三三,就倒在了地上,街坊邻居把她扶到屋里后,她就再没有说过话。美丽毕竟长大了,看着倒下的母亲,她止住了哭泣,踉踉跄跄地出了门,朝着郑军家跑去。郑军听了这一消息,二话不说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单位。邻居有明白事理的人,没让人动程三三,直到王大刚带着人到来后保护好了现场。
警察了解了这些过程,对李荣他们说可以安排后事了。程三三口袋中的纸条只能算是个人的遗言,里面说的具体事项由单位和家属协商解决。李荣送走了警察,孙德平和张俊便张罗起了程三三的后事。看热闹的村民见警察走了也就一哄而散,只剩下王丑娃、李顺和几个亲戚蹲在墙根底下抽烟,直到孙德平问他俩怎么办时,两人狠狠地把烟头按灭,招呼两个邻居到东屋把程三三给老娘准备的棺材抬了出来,王大刚的人也一起上手,把那具残缺冰冷的尸体抬进了棺材。程三三就此离开了这个给他带来无数苦难的世界。
程三三的女人依然目光呆滞地坐在那儿,程美丽把自己关在了屋里,任凭谁叫都不开门。让李荣他们出乎意料的是,李顺和其他亲戚并没有像以前上访那样不依不饶地闹事。
李顺客气地对李荣他们说:“我姐夫兜里的纸条你们都看见了,我姐姐有病,美丽还小,这个家就算是完了。请领导们考虑考虑,能不能给点钱,这日子还要过。”
说着掏出了一包烟给李荣他们散了起来。几个人接过了李顺递过来的烟,李顺又赶快给大伙点着了,眼巴巴等着他们说话。
孙德平看了大家一眼,见谁也不准备说话,他觉得现在也只能由自己表个态了,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对李顺说道:“刚才警察说的你也都听到了,三三的死因是自杀,这是没有争议的。至于他兜里的纸条,只能说是他的想法,这个要按照相关规定办。这个事我们得回去向领导汇报研究,毕竟是我们的正式职工,该退的钱我们会按政策规定退的,这点你放心。三三的后事我和张书记也会帮着处理的。”
李顺听孙德平这么一说,哑口无言了,迟疑了一阵,便招呼着亲戚按照村里的习俗开始张罗着安顿后事。张新阳想看看程美丽,但任凭他怎么叫美丽,她始终都不开门,只好作罢。
张新阳找到李顺,对他说道:“看着点美丽,别有啥意外。”
李顺一看是上次放了他一马的张新阳,鸡啄米似的连连点着头,嘴上一个劲儿地说着:“一定,一定……”
张新阳看不上这种无赖、势利又没有骨气的人,也没有和他再多说话,转身走开了。众人见整个事情处理得很顺利,就让王大刚留下几个人帮忙把后续的事情安顿好,其余人相继乘车离开了程家村。
赖峰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向后仰着,靠在宽大的转椅上看着文件。桌上的茶叶在水杯中舒展开,打着螺旋往下沉。茶香飘飘摇摇从茶杯中逃逸出来,化作舞动着的精灵,把香气散遍了整个办公室。他早晨接到了孙德平的电话后,就把程三三上吊的消息告诉了刘成功,刘成功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说了声:“知道了,你处理吧。”
将近中午时,李荣他们来到了赖峰办公室。孙德平汇报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又把警察从程三三兜里找到的纸条内容说了一遍。
孙德平刚说完,张俊就感慨地说道:“这个程三三不只是老实,还愚蠢。为了多要几个钱居然自杀了,法盲,真是法盲,这钱是说多要就能多要的?白白送了自己一条命……”
赖峰一挥手制止了张俊,又问孙德平:“不用说这些没用的。李顺和王丑娃什么态度?”
孙德平说道:“那两个流氓,比泥鳅还滑哩。一看程三三死了,身上又装着纸条,就算要下钱了,也是程美丽的,他俩才不蹚这浑水呢。”
李荣也说道:“王丑娃蹲那儿抽烟,一句话都没说。李顺一个劲儿地给我们散烟,新阳说了他两句,他孙子似的点头哈腰。这两个货了,这次估计是没人闹事了。只是苦了程三三了,这个可怜而又无知的人!”
赖峰又问道:“这个程三三是可怜,老赵、老孔,你俩说说,按政策这种情况如何赔偿呢?”
赵永生清了清嗓子说道:“前期该赔偿的都赔偿了,符合政策规定。程三三是自杀,没有相关的赔偿政策。不过,他个人交付的保险按规定是能给他退了的,这个钱不是很多,但也够他们孤儿寡母过活一段日子。”
孔严也说道:“前期的赔偿金咱们按协议每个月支,程美丽按月来签字领钱。程三三是死了,但以后咱们还是按这个政策执行,这个没有问题。”
赖峰边听边在办公室踱步,等孔严说完了,就坐到了那张宽大的转椅上,拿起桌上的烟给众人散了一圈,随即又给自己点上,猛吸一口后在空中吐了个大大的烟圈,不急不慢地说道:“这事这样办,老赵,按规定把程三三的各种保险核算出来,尽快按程序办完,把这笔钱落实了。老孙,想办法从账上走两万块钱,算是给程三三的一次性赔偿,那么一个家又没有经济来源,算是接济一下,这个我和刘总报告,不用你们担责任。孔严,给程美丽的钱还是按时给,这个一定要落实好。”
说着他又站起来说道:“你们几个都不是外人,这两万块钱的事别给我出去瞎嚷嚷,我要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你们都要负责。”
赖峰说完看了众人一眼,问道:“李荣,张新阳呢?”
李荣说:“新阳和我们一起回来的,我让他回办公室了。”
赖峰笑着说道:“这小子是个人才啊,分期打款,要不是他的这个招,程三三这一死,麻烦还真就大了。”
众人听赖峰又在夸张新阳,也都说这件事张新阳办得漂亮。于是,笑声充斥着整个办公室,一切都那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