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兄,你的裤子太香了

比如,一家称作“福斯特—米勒”的公司,最近设计了一种具有导电功能的纺织品:每一根丝线都可导电……这样,有朝一日,美国人就能在自己的衬衣上给手机充电……“技术功能服装”……开发了[一种坎肩,能够内藏]……“水利系统”,后身衣袋里装着一个水瓶,里面的吸管通过坎肩上的衣领,接到穿衣人的嘴边……

明年,杜邦公司将把一种能够暂时掩盖不良气味的面料投入市场。比方说,一件衬衣在烟熏火燎的酒吧度过了一夜,可早上五点到家时,闻上去,就好像在芳草地上过的夜。杜邦公司的科学家还开发了用不粘涂料处理过的面料,溅上去的东西,自己会掉下来。

韩国科龙公司也开发了“香味服装”,是用缓解焦虑情绪的香草处理过的。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纽约时报》

前一段时间,我在路上碰上了雷·米利皮。在过去玩玩闹闹的好时光里,雷是我的赌伴。那时,我在《唇枪舌剑》杂志任诗歌编辑。说句实话,我们俩在“好鞋成双”[32],或在寇松大街的寇松侯爵俱乐部里,打纸牌,玩游戏,有失又有得。

“我时不时到你们城市来,”米利皮告诉我。我们正站在公园大道和七十四街拐角。“大部分是跑业务。我是怀特岛上最大的骨灰存放馆之一的副总裁,负责顾客公关。”

我大着胆提议,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叙叙旧。这期间,我禁不住注意到,这位伙伴不时把头偏向左下侧,似乎是从精心藏在上衣翻领里面的一个小水管里吸什么饮料。

“你没事吧?”我终于问了一句,心里猜想,多半会听到他细说自己遭遇了某次重大事故,最后躺在吊着输液瓶的滑轮床上。“你是在打点滴?”

“你是问这个?”米利皮指着自己上衣口袋说,“呵哈——你这个坏小子眼睛挺尖。这是裁缝开叉手艺的杰作。你一定特想知道,整个医疗行业为什么突然一个劲地让人多喝水。好像水能冲洗肾脏,还有数不清的其他好处。好啦,这套热带精纺毛纱衣服里,就缝进了饮水系统。裤子左腿有个储水罐,里边伸出一系列细管,围在腰间,然后,接到精心缝制在肩膀衬垫里的小龙头。我还让人在衣服的包缝里缝上了数码电脑,这样,我就能启动夹在皱褶里的水泵,通过光纤水管,把依云矿泉水压出来。因为裁剪手艺高超,我还能保持这么好的线条。相信你也同意,人的穿戴代表着人的教养。”

我查看米利皮的衣服,好似看到不明飞行物,满脸难以置信。我不得不承认,这实属奇迹。

“萨维尔街上,有一家极好的裁缝店,”他边说,边把裁缝店的地址塞进我手里,“‘邦德纳—布舍曼’店,超现代布料。我保证,你会想要把整个衣柜里的东西都换成新的——因为,冲你穿的这身埃米特·凯利[33]式样的破烂,这个主意就不算坏。记住了,告诉他们,是我叫你去的,到那里找平吉·佩伦。他不会亏待你的钱包的。”

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假装对他说到埃米特·凯利的诽谤没放在心上,可我真想把他钉在长矛上。他竟然把我的服装同小丑相比,真是讨厌,就像蝎子尾巴堵在胸口。我决心,一旦我的里程累积增多,足以到海外旅行一趟,就拿出资本,定做一身衣服。夏末时,我的梦想成真,终于来到萨维尔街,走进邦德纳—布舍曼高科技的大门,里面一个神似穿华达呢的螳螂的售货员打量着我,好像我是在培养皿里培养出来的。

“他们又有一个逛进来了,”他朝一个同事喊,“我就是好心给你个铜子儿,”他就如同在法官席上说话,“我怎能相信你是买碗粥喝,而不是扔给啤酒馆呢?”

“我是顾客,”我大声说,脸有点红,“我是从美国过来的,想更换衣柜里的服装。我是雷的好友,他要我找平吉——”

“呵哈,”售货员说着,查看我的颈部的确切位置。“别找了,既然你提了起来,我也记起来了,米利皮确实警告过我们,某个你这类的人,可能顺路拜访。对,他说到过你——毫无眼光……次等神灵的造物……我都想起来了。”

“我的目标自然绝不是装扮成纨绔子弟。”我解释说,“我到这来,只是量一下尺寸,做一套得体的衣服。”

“你有特别感兴趣的香味吗?”佩伦边问,边拿出订货单,朝一个助理眨了眨眼。

“香味?不要。只要一套经典蓝色、三个扣眼的式样,按保守的方法裁剪。也许,再买几件衬衣。我设想的是长丝棉,如果价钱不太贵的话。可既然你提到香味,我确实闻到了微弱的乳香和药树香味。”

“是我的西装,”佩伦坦白说,“我们的新产品具备各种各样的香型。夜来香、玫瑰香、麦加香膏。拉博特,过来一下。”一个售货员像是候命已久一般闪了过来。“拉博特穿的是新出炉的面包——噢,是新出炉的面包味。”

我凑过去,闻了闻炉子里烘烤的面包的好闻香味。“非常可口的衣服。我是说,这马海毛挺招人喜爱,”我说。

“我们可以在你的衣服里加入任何香型,从广藿香,到回锅肉,应有尽有。好了,拉博特。”

“我只要简单的蓝色套装。虽然我也想过灰色法兰绒。”我顽皮地笑了。

“我们邦德纳—布舍曼,可不用简单的布料。”佩伦一边说,一边朝我凑过来,像是谋划什么事情。“求求你,别跟野蛮人混在一起。”佩伦把一件漂亮的条纹上衣从店里假模特身上拿下来,递给我。

“看这个,把它弄脏了,”他说。

“弄脏了?”我问。

“对。虽然只认识你这么一会儿,我肯定,你属于什么脏东西都存放在衣服上的那种人。比如说,黄油、爱尔默胶水、巧克力奶油、不值钱的红酒、西红柿酱。我说得对不对?”

“我猜想,我的衣服是脏,是干净,跟别人没两样。”我有些结巴。

“那得看别人有多邋遢,”佩伦像鸟一样啾啾地说,“我给你拿点东西试一试。”他递给我一个盘子,上面什么酱、什么油都有。每一种对衣料都是巨大威胁。

“你真想让我弄脏衣服?”

“对,对——抹点什么黑莓酱,或是顶好牌巧克力糖浆。”我鼓起勇气,撇开了多少年来受的社会教导,抹了一勺子润滑油,结果发现,衣服上既没粘上,也没留下任何痕迹。烟灰、西红柿酱、牙膏,还有黑墨水,都没用。

“我用同样的东西撒在你的衣服上,看到这里的区别了吧,”佩伦把第一品牌牛排酱慷慨撒在我裤子上,说道,“你看这衣料,实际上永远失去原色了。”

“是呵,是呵,我看到了,太令人发指了。”我说,心有余悸。

“好词儿,”佩伦哈哈大笑,“永远毁了。不过,再加上几百镑,你就再也不必想着围嘴,或在凡俗的洗衣店混进混出了。或者说,不必害怕小不点儿拿手在你驼毛休闲上衣上乱画了。”

“我不想要驼毛休闲上衣,”我解释说,“也不想要太贵的衣服,只想试一试带点化纤的衣服。”

“顺便说说,”佩伦点点头,“我们还有排斥任何气味的衣料。我是说,我没见过你太太是什么样子,可我能够想象出来。”

“她长得很好看,”我马上说。

“呵,你知道,这都是相对的。看到同一张脸,我看到的可能是鱼饵店里的什么活物。”

“停,”我抗议道。

“我只是假设。就是说,打个比方,你那里有一位前台接待员,那臀部总是吸引你的眼睛,两条长腿晒成了古铜色,乳沟深邃,而且还有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另外,她还总伸出舌头,舔着嘴唇。明白了吗,朋友?”

“也许,我很迟钝,”我小声小气地说。

“也许?那我就说得更明白点,朝圣的教徒。比如说,你跟这块奶油蛋糕在三州交界处的每一家汽车旅馆都折腾过了。”

“我绝不会——”

“放轻松。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没问题。好吧,你回到家,家里的典狱长在你的塔特萨尔花格呢背心上,闻到了最微弱的Quelques Fleurs[34]香味,你有点顿悟了吧?接着发生的,或者是你拼死拼活地工作,免得被关进赡养费逃避者监狱,或者是亲爱的人儿怒气冲冲,结果你变成了维吉[35]式老照片上的样子,两眼之间,浓血喷涌。”

“对我来说,这不是事,”我说,“我只是想要件穿起来放松,在特殊场合又雅致的衣服。”

“是呵,你是想这样——但还要着眼未来。我们不仅裁制服装,我们是在后现代的环境中给顾客配装。你是什么职业,贵姓?”

“鸭沃斯,本诺·鸭沃斯。你也许读过我关于诗歌韵律的大部头。”

“说不上,”佩伦说,“但是,你给我的印象是属于飘忽不定的那种。情绪不稳。甚至可以说精神分裂。傻子才会抵赖。从我们在一起的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就能看出来,你的精神状态摇摆不定,一会儿和善,容易亲近,一会儿没精打采的,如果哪里碰错了,还可能有杀人倾向。”

“佩伦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很正常。我的手现在虽然在发抖,但这是因为我要的只是一套蓝色的衣服,我不要什么环境。一套能表现成就感,但又不张扬的就行。”

“这正是你要的。精致的苏格兰羊毛。但是,里面织进了我们自己秘密调制的情绪兴奋剂,好让你一直有种幸福感。”

“毫无缘由的幸福,”我提高嗓门,开始带着嘲讽。

“缘由是这套衣服。这么说吧,你丢了钱包,里边有你所有的信用卡。你回到家,小不点儿把兰博基尼跑车全毁了。还发现一张纸条,上面索要等于你身价八倍的赎金,否则,就甭想再看到你的孩子。穿上这身衣装,你就永远情绪饱满,举止温良。事实上,你甚至还享受这种危难。”

“那孩子呢?”我惊恐地问,“孩子在哪?在某处地下室,身上给绑着,嘴上给缠着胶布?”

“到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有我们抗抑郁症的衣料轻抚着你,就不会这样。”

“是呵,”我拐着弯说,“等我脱了衣服,能不会出现自闭症?”

“呵,这个,有些柔弱的姐妹脱去衣服后,常常更加内向了。怎么了?你想一了百了?”

“是呵,这个,”我边说,边朝防火出口退去,“说到一了百了,我得走了。我家里养了一只浣熊,该喂奶了。”我的手指在衣袋里紧扣辣椒喷雾筒,生怕任何人阻挡我出去。正在此时,我瞧上了一件令人震撼的海蓝色的样品。

“噢,这一件,”佩伦见我问起,给我讲,“丝线是同成千上万条导线编织在一起。衣服不仅有漂亮的皱褶,还能给你手机充电。通话前,只需把手机在衣袖上摩擦几下即可。”

“好,这就对了,”我说,想象衣服完成后,既时尚,又实用,还委婉地向我周围的人显示,我确实也是新潮一员。佩伦见马上要赚上一笔,掏出订货单,凑近了我,拿出菲利多尔[36]的杀手锏,要简单利落地做成交易。我取出支票簿,接过他的万宝龙金笔,眼见这桩服装大事要成,心中怦怦直跳。恰在此时,闯进一人。来人正是拉博特,他面无血色,从另一间房间冲进来。

“出事了,佩伦,”他压低声音说。

“你脸色怎么这样白,”佩伦说。

“我们的手机充电套装,”拉博特颤抖着,小声说道,“我们昨天卖的那套——记得吗?开司米和微型导线混织的。你知道,就是把手机一摩擦就能充电的那种。”

“现在不行,”佩伦咳嗽一声,“我这里有,你知道,”他说着,眼睛朝我这边翻了翻。

“呃?”拉博特嘀咕着。

“你知道,每分钟都生产一套。”佩伦回敬他一句。

“噢,是的,确实是,”这位紧张的下属应承着,“就是那个笨蛋,穿上充电套装走出商店,摸到他的车门把手,一下子从白金汉宫弹出去好远。他现在正在急救病房。”

“嗯,”佩伦默默地想,迅速算计着可能要担负的每一种责任,“也许没想到,这样的穿法一碰上金属会致命。好了,你通知他家人,我来照看法律方面。这个月,这是第四个买导电套装的顾客要靠生命维系系统活着了。瞧瞧,我刚说到哪了?噢,是的,鸭酱?鸭嘴?你哪去了?”

让他找去吧。正是裤子里的高压电,把我直接送到巴尼百货店。我从衣架上买了一件三扣眼的降价货。这衣服,什么后现代的事情都做不了,除非把绒毛吸附功能也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