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我帮着父亲把这些破损的皮水袋堆放到直升车后部的车筐上,大地依旧吞吐着夜晚带来的寒意。它们被划伤的塑料表面在阳光下闪着光。我把缠绕在皮水袋上的带子系紧,确定它们捆得足够结实之后,我便将海藻背包一把甩上肩膀,然后坐到了直升车的座位上。

“去找尤卡拉,”父亲说,“他会给你打个折。”尤卡拉是这个小村子里最年长的塑料工匠,也是我父亲的朋友。但是他前年修好的水袋没用几次就再次损坏了,自此我便不再信任他。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动了动我的脑袋,看上去好像是在点头。“别花上整整一天,”父亲补充说,“我们明天还要迎接客人。我需要你帮我打扫茶室。”

我踩着踏板启动了直升车。其中一个太阳能板坏了,发动机也有些奇怪,所以我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一路踩着踏板,穿过房子周围金绿色摇曳的小树林。当快要抵达树林边缘时,这架直升车才进入了一个稳定、安静的状态。我小心地把车子和后面的车筐转向前往村庄的大路,锁定了脚踏板,把脚搁在上面歇着,直升车慢悠悠地驶向村庄。我裸露在外的手臂能感到早晨的清爽,而此时也没有那么多的马蝇。我摘下了防虫罩,让这微风和阳光拂过我的脸庞。天空是澄澈明净的蓝色,大地亦是宁静安详的,我能看见田地里那些小动物正在尘土里找寻水源。

穿过村庄边缘的一些房屋后,出现了岔路口。通往尤卡拉修理坊的路该向左转。我停下来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继续向右走,直到我看见前方那熟悉的、有着缺口的蓝色尖桩篱栅。

如同这村庄中的大部分建筑一样,桑雅的家也是旧世界房子的一种——一层楼有好几个房间、一座小花园和一个车库,以前大部分人家里都有旧式汽车。墙上能看到反复修补的痕迹。桑雅的父母告诉我屋顶以前是平的,并没有太阳能板。我很难想象出这样的屋顶。

当我站在大门外面时,桑雅正站在前庭,一边把皮水袋里的剩余部分倒入金属桶,一边诅咒着。前门是打开的,隐隐约约的播客新闻穿过覆盖着门框的防虫纱帘,从屋里传出来。桑雅没有戴防虫面罩,当她看向我时,我发现她根本没睡觉。

“那个该死的混蛋把盐水卖给了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愤怒地把她的黑头发窝在耳后,“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我像往常一样先尝了一下水,那时水还是能喝的。他要价太狠,所以我只买了半囊水,但这钱还是打水漂了。”

“他用的是什么样的容器?”我一边控制着车穿过大门来到院子里,一边询问。

“那种旧时代的,”桑雅答道,“台子上面有一个透明的大容器,有一根管子从他卖水的容器里伸出。”

“这是双管的骗局,”我说,“我去年在城市里看到过类似的手段。在这个台子里面藏着一个装着盐水的秘密容器。这个管子有两套装置:一套从装着新鲜水的容器中汲水,而另一套则从藏起来的容器中汲水。这个商人从可饮用水中提供试饮,然后改变连接的管道装置把盐水卖给你。”

桑雅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蠢货。”我知道她在说自己。她一定是把她这一周的大部分预算都花在了这些盐水上。

“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对她说,“你之前也不可能知道。不过,警告一下大家总是好的,别人可以小心些。”

桑雅叹了一口气:“我看见其他人在夜市快要关门的时候从他那里买了东西。他现在大概已经跑远了,正在寻找下一个傻蛋。”

我没有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我不止一次听到我的父母讨论,如果这种流动诈骗变多,通常意味着形势越来越坏,无论播客新闻有多么频繁地重复着“所有骚乱都只是暂时的”以及“战争已经被很好地控制住了”。形势最好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水资源的短缺,但是大多数人能够依靠每月的定额水生存,骗子也就不必花费时间四处流窜。当这些流动的水贩偶尔到小镇里卖高价水时,其实他们知道自己的生意很容易被砸,居民对卖的水不能喝的商贩总是不客气的。倒不是没听说过骗子,但这已经是这两个月以来的第三起了。这种数字上的急剧增长通常意味着城市里出现了传闻,水的定额配比要收紧,而一些贩水骗子则离开城里的黑市,到竞争不那么激烈的乡下找寻更好骗的顾客。

“你的水管又出问题了?”我问。

“那个老旧的劣质品要挖出来,换上新的,”桑雅说,“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自己弄。明雅上周又生病了,我不敢把我们喝的自来水给她,就算那是煮沸的。父亲说这样的水已经相当好了,可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喝了那么多年脏水,已经有了一颗铁胃了。”

明雅是桑雅两岁的小妹妹,从她出生起,就不断地在生病。最近她们的母亲吉拉身体也不是很好。我没告诉桑雅,但有一两次在傍晚的微光中,我曾看到有一个陌生人在她家的门边坐着,一个阴沉纤瘦的人,并非不够和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他一动不动、安安静静,耐心地等待着,既没走进去,也不离开。

我记起了父亲曾告诉过我死亡与茶师的关系,而当我看向桑雅,看向她那张并不比我年长却被几许失眠阴影笼罩的脸庞时,在她们门边等待的陌生人的画面便突然使我心中一沉。

有些事不应该看见。有些事不需要说出口。

“你申请了修水管的许可么?”

桑雅冷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们有那个时间去等待申请程序吗?所有需要的零部件我都有了,但我还没有想到怎么不让水务巡逻队发现。”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好像在谈论些琐碎平凡的小事,而不是一场犯罪。我想起了水务巡逻队,想起了他们藏在蓝色防虫面罩后面不为所动的脸,想起了当他们两人一组在狭窄街道上巡逻时那有节奏的步伐,想起了他们检查人们每月用水定额并执行惩罚的样子。我听说过殴打、逮捕与罚款,以及这个村子流传的更为恶劣的小道消息,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想起警卫们的武器:磨亮的长军刀,我曾见过他们在大街上用这些军刀把从一个老妇人房子里没收的水管砍成一片片的。

“我带了些要修补的东西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把我那堆皮水袋上面缠绕的皮带解开,“这些不是急用的。要多少钱?”

桑雅用手指在皮水袋堆上拨弄,数了数,“半天的工作。三水袋的水。”

“我给你四水袋。”我知道尤卡拉只需要两袋就可以完成这份工作,但是我不在乎。

“四袋水的话,我可以立刻修好这其中一个。”

“我还带了一些其他东西。”我从包里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桑雅看着它,发出略带激动的叫声。

“你太好了!”然后她的脸色再次变得黯淡了,“噢,但是我还没有看完上次的那一本呢。”

“没关系。我已经看过它们许多遍了。”

桑雅勉强拿走了这本书,但我能看出来她其实很开心。就像这个村庄里的大部分家庭一样,她的家里没有书。文章更便宜,你能够在任何一个市场买到它,不像纸。

我们拿着这些皮水袋绕着房子抵达桑雅的工作间,她把它搭建在了房子的后院里。工作间的屋顶是用海草做的,三面墙是由木头柱子撑起的防虫网组成的。而这房子的后墙则是工作间的第四面墙。桑雅拉上我们身后的铁网门并锁上了门闩,这样风就不会把它吹开了。

我把这些皮水袋放在中央的工作木台上面。桑雅把剩下的部分堆在它们上面,并拿了一个到砖墙边的长桌上面。我的父亲已经把割坏的部分用甜菜根色标记了出来:皮革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星星形状。

桑雅把太阳能炉子点亮,它的铁丝发出橙红色的光。她从桌子底下拿出了一个装有塑料补丁碎片的盒子,并从里面取出了一块。我看着她仔细地轮流加热皮水袋和补丁,直到两者表面都变得又软又黏。她把这块塑料安放在裂缝上面,确保它已经覆盖了这块皮革之后,便开始让接缝处变得平整,使它更为紧密。

我在等待时,环视了一下这个工作间。自我两周前的那次拜访后,桑雅又带进了更多的废弃塑料。如同往常一般,这些长桌上面摆满了工具、刷子、颜料罐、木头支架、空的玻璃罩灯以及一些我甚至不认识的零碎。大部分的空间还被塞满废金属和废塑料的木头盒子占据着。金属很难找到,因为大多数有用的部分已经在几十年前被带到城市里回炉给军队用了,而这之后,人们又从金属废弃场收集了能继续利用的金属。所以现在你能够挖掘出的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随机小零件了。

废塑料,从另一种意义来讲,似乎从来用不完,因为旧世界的塑料制品需要几个世纪才能降解,与我们现在使用的不同。大部分废塑料的质量很差或者被损坏得很严重,以至于它无法再次塑造成任何有用的东西;但有时,如果你挖得足够深,你可能会发现宝贝。最好的发现是旧世界破旧技术的零部件,金属和塑料交织在一起,它们设计出来的功能我们现在这个世界已经用不上了。偶尔也会发现一件仍然相当完整或容易修理的废弃机器,这使我们感到困惑:为什么它一开始会被扔掉。

在桌子下面的一个盒子里,我发现了一些破碎的塑料餐具:杯子,盘子,一个水壶。在他们的下面,有两块长方形的黑色塑料,这些塑料的大小和形状跟我房间里书的大小和形状差不多,有几厘米厚。其中一面是光滑的,而背面却是两个带着齿轮、圆轮一样的洞。其中一个长方形的边缘松动,一条黑色光滑的胶带从它的内部散开。塑料制品上印有小字。它的大部分内容难以辨认,但我仍然可以看出三个字母:VHS。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

桑雅把裂口补好,转过身来看。

“不知道。”她说,“我上星期挖到的。我觉得它们是旧时代机器上面的可拆卸零件,但我无法想象它们能够被用来做什么。”

她把皮水袋放在架子上。塑料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完全密封。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大背包,然后把它举起背在后背上。

“在皮革冷却期间,你想不想去搜寻点东西?”

当我们走过几个街区后,我打算转向我们通常走的那条前往塑料废弃场的路。但是桑雅立刻制止了我:“我们别走那条路。”

一个标记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路边有一座木制小屋。它那褪色斑驳的油漆能依稀辨认出小屋曾是明黄色的,而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也缺了一个小角。这个房子与村里大多数房屋没有什么不同:建造于旧世界,又为了适应新时代而改造。然而现在,它从那些无色的墙壁和褪色的院子之间脱颖而出,因为它是街道上唯一一间门上涂有新漆痕的房子。一个明亮的蓝色圆圈画在磨损的木质表面,颜色过于明亮,看上去像油漆还没干一样。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标记。

“那是什么?”我问道。

“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桑雅说着,把我从这里拉开。我看到这房子的邻居从隔壁的房子里走出来。而当他不得不经过它时,他避免看向有标记的房子,并加快了步伐。除了他之外,这条街空荡荡的。

我跟着桑雅走了一条迂回的小路。她环顾四周,在确定没人在我们的视线中时,她低声说,“这房子正在被监视。这个圆圈在上周出现在门上,代表着出现了严重的水资源犯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母亲告诉我的。有一天,面包师的妻子在这房子的门口停了下来,两名水警突然冒出来,问她是来干什么。他们说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是水罪犯。面包师的妻子最终说服他们相信,她只是来卖葵花籽蛋糕的,他们才放她走。”

我知道住在屋子里的是谁。是一对无子的夫妻和他们的老父母。我很难想象他们犯了水罪。

“那这户居民怎么样了?”我问道。我回想起了他们平凡的、苍老的脸庞和极其朴素的打扮。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在里面,也许他们已经被带走了。”桑雅回答说。

“你认为那些水警会怎样处理他们?”

桑雅看着我,耸了耸肩,保持安静。我想起了她有关非法建造水管的说法。我瞥了一眼身后。那房子和那条街从视线中消失了,但那个蓝色的圆圈依然在我眼前闪现,好似在村子的皮肤上纹了刺青,而发炎的伤口阻止人们接近。这里只能被沉默覆盖。

我们继续沿着迂回的路线前进。

我们穿过一条浅而泥泞的小溪,它从塑料废弃场附近流过。孩童时期,来这里是不被允许的。我母亲曾说过,它周围的地面是有毒的,走在这里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滑倒,尖锐的东西也会把衣服和皮肤弄破。那时,我们常常仔细地规划去塑料废弃场的秘密旅行,通常是在白天向夜晚过渡的时候,因为天色还不算黑,我们不必点亮玻璃罩灯,也没有足够的光让人从远处辨认出我们。

塑料废弃场是一个巨大而崎岖的泥泞场地,其中既有尖锐的棱角,也有粗糙的表面,既有锋利的边刃,也有锯齿状的碎片;它们到处都是,散落得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废弃场奇怪的、棱角分明的谷底和山线不断地改变着它的形状。人们将垃圾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踩踏被堆平的垃圾使它更加紧凑,又在它们旁边挖出大坑,堆出高耸的山丘,寻找那些没有被层层垃圾压弯损坏、依然可用的塑料和木制品。熟悉的气味和废弃场的景象将我带回到怕刮伤腿而一直穿着长筒靴的回忆中,让我记起靴子面料的粗糙感,以及我的脚在里面闷热而湿滑的感觉。

现在我只穿了一双木底凉鞋,甚至没有遮住我的脚踝,但我现在长大了,白天也足够明亮。彻底废弃的塑料在我们脚步的重压下嘎吱作响,马蝇和其他昆虫围着我们的防虫面罩呼呼转。我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把它紧紧地绑在手腕上,因为我知道任何裸露的皮肤都会吸引更多的昆虫。到了晚上,我的脚踝会变得红肿。

我一直盯着一切值得搜刮的东西,但目之所及只是一些无趣的东西:破碎肮脏的白色塑料布,跟都破了、看上去就不舒服的高跟鞋,一个褪色的玩具娃娃的头。我停下来,转身向后看,但桑雅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看到她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正蹲下来从垃圾堆里挖出一些东西。当我走近时,她正从一堆裂开的碗、扭曲的衣架和长长的黑色碎片的混合物中掏出一个看起来有盖子的盒子。

盒子是长方形的,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被划伤的黑色表面看起来好像曾经非常光滑闪耀。矩形的每一端都有一个由紧密金属网覆盖的圆形凹陷。

“扬声器。”桑雅说,“我在其他旧时代的设备上面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它是用来听东西的。”

扬声器中间有一个矩形凹痕,比我的手掌略宽。它有一个破损的盖子,可以从上面的小角打开。在机器的顶部有一些开关,开关的按钮上面有一排指向不同方向的小箭头和一个更大的按钮。当它被转动时,一个红色的指针沿着标有数字组合的标度移动,这些数字组合是:92,98,104等,没有任何意义。在量表的右端可以看到字母“Mhz”。在顶部面板的中央有一个圆形凹陷,比前面面板上的略大,并且覆盖着一个部分透明的盖子。

不用问,我已经知道桑雅打算把机器带回家了。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已经完全搞清了盖子后面的秘密,她似乎相信自己打开机器,记住不同部件的顺序,将太阳能发电机的电力导入其中,便可以知道这个机器能做些什么。

我们在塑料废弃场上漫步了一会儿,但只找到了些常见的垃圾——破碎的玩具,无用的盘子以及无尽的塑料袋碎片。回到村庄时,我对桑雅说:

“我希望我可以一直挖到底。也许那时我会理解过去的世界,以及那些抛弃这一切的人们。”

“你花了太多时间来琢磨他们了。”桑雅说。

“你也在琢磨他们,”我说,“否则你不会来这里。”

“我想的不是他们,”桑雅说,“只是他们的机器,他们知道些什么以及他们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她停下来,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可以透过我袖子的衣料感觉到她的手指温暖的轮廓,以及周围太阳炙烤的温度。这两种不同的热量彼此相接。“他们不值得被怀念,诺莉亚。他们也从未想过我们。”

我试着不去想他们,但是他们的旧世界流进了我们的新世界,流进了现在的天空,流进了现在的尘土。新世界,现在存在的这个世界曾经流进过他们曾经的旧世界吗?我想象他们中的一个人站在河边,而这条河现在是我们土地上一块干枯的伤疤,一个不年轻也不太老的女人,或者也许是一个男人,这并不重要。她的头发是浅棕色的,她正望着奔腾而过的河流,也许是浑浊的,也许是清澈的,还有一些尚未存在的事物流进她的脑海。

我希望想象出她转身回家的场景,想象出那天她因为刚才的想象而做了一件不一样的事,之后日复一日有所改变。

然而,我看到了另一个她,她转过身去,没有做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我无法分辨哪一个她是真实的,哪一个她只是清澈平静水面中的倒影,这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令我几乎误以为是真实的。

我看着天空,我看着光亮,我看着地球的样子,一切都和他们的一样,但又不一样,这种流淌从未停止过。

在回桑雅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

我把修理好的皮水袋系在手推车上并踩下直升车踏板时,她站在阳台的阴影下。我们周围的天光又高又亮,她却又小又窄,在黑暗的阴影下泛着灰蓝色。

“诺莉亚,”她说,“关于费用……”

“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先给你带来两袋水。”我说。当我开始走向茶室时,我看到她的微笑,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但好在那还是一个微笑。

父亲大概不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