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静默。
即使是最艳丽的妆容,也无法给她冷然的表情增添一分颜色。凑在我身旁的舞姬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音乐声也退去了。战场再临,我的敌人是面前这个比我矮一头还多的柔弱女子,我的小命正攥在她的手里。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这女子一出来,我身旁的胡女立刻抖了一下,我便猜到来者身份不凡。可这不能说,会害无关的人送命。我拿出了我十二分的魅力,狡黠地笑道:“这重要吗?重点是我猜对了。”
“你说男人,最喜欢聪明的女人,我不知道。”摘掉面具的女子朝我靠近,嘴角荡漾着一波残忍,“我只知道,太聪明的男人,会死得很惨。”
身后传来两声凄厉而熟悉的惨叫声,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想要,试试看?”
没有音乐,没有美食,更没有漂亮到让任何一个男人都心生醉意的美女。只有一片朽木锈铁,我自找的。
多少人迷恋酒乡,只为买醉。我此时不用酒,也可以醉。
醉吧,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冷水扑面,水光中有女子在笑。我也想回以微笑,却只能咳出一口鲜血。
还可以撑多久,我自问。等等,还不能死,再等等。
“还没死啊。你的身子,可以撑这么久?”阏氏用脚将我踢得仰面朝上,扯着锁在我喉咙上链条冷笑道。我仰视着她,这景象,真是滑稽呢。
干笑两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沙哑:“让我死……很简单的,何必这么麻烦。”
“你到死,都不肯求饶?”她的表情意味深长。
我反问:“我求饶,你就会放过我?”
她摇头道:“我不会放你。但一般人,都会求饶。”
“不是一般人,真伤脑筋啊。”我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啊,上天,还是让我醉吧。
她蹲下来,正色道:“你对我,说了过分的谎话。你道歉。”
我赶忙举起双手:“我道歉。要比任性,十个中原女子都不是你的对手……”话未说完,肚子上就挨了一脚,我呻吟着侧过身,脖子上又受到拉扯,只得勉强坐起来。一直起腰,就几乎和她迎面撞上,她瞪着我,睫毛几乎贴到我的脸上。
“你心眼真坏。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让我,劝单于大人退兵,不要去中原。”
我咧嘴道:“的确如此,比我想得要聪明啊。”
“心眼这么坏,真是该死。”她喃喃道,“就是可惜了,这张脸。要不我割下来吧,趁还活着。”
“那可要赶紧,马上就死了。不过这张脸不是什么会带来好运气的东西,以后不喜欢了可别丢了。”
“说不准。不好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不得了,看来我这张脸注定要可惜了。”我依旧笑着,像是在谈论别的和我无关的事。
最后连她都笑不下去了,柳眉微蹙,道:“你真奇怪。是因为,没了活的希望,就不怕死了吗?”
我咬紧牙关,忍住喉头涌上来的下一口血:“我又没说谎,良心没有亏欠,为什么要怕死?”
头猛地晕了一下,是脸上又挨了一掌。“你都承认了,你是要利用我,劝单于大人退兵,还没有说谎?”
真是的,明明之前有美酒佳人相伴,受到贵客一般的待遇。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么一个下场呢?
“我希望单于退兵,这是没错。但你们单于若去了中原,必会对那边的女子流连忘返,也是事实。”
“单于大人对我,有多好,你不知道!”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还是死在前一个地方更好啊。
“那么,他只对你一个人好吗?在你之前,他没有对别的女子好过吗?”
“……”
不像这里一般冰冷。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若是觉得我在说谎,就不会动怒。”
那里可是……
“男人啊,只顾想着战场。女人的事,还要你自己考虑……怎么……让自己幸福……”
又温暖,又……
啊,看……梦溪,你又在笑我了……还是……在哭呢?
我就要去你身边了,你不开心吗?
一直以来,真的很抱歉。
对你说过的谎,很抱歉。
没能救得了你,很抱歉。
没保护好买儿,很抱歉。
所以,不要哭了啊。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
结果,我是一个多么糟糕的男人。
结果这次,我还是没能去到你身边。
……
醒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睁开眼睛的感觉不真实,触摸床铺的感觉不真实,脚踩在地上的感觉不真实,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是了,我又活过来了。不知怎么做到的,我又活过来了。
化脓的伤口都被清理好包扎起来,身上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不知被谁梳得整齐。这是第几天了?距离我来到……
“牢里四天,你又昏迷了两天。今天是第七天。”褪去了舞姬的装扮,阏氏身着匈奴华服,坐在距我不远的桌案边,“汉军,冻死了不少人,不过你们的皇帝,还好好的。”桌上放着尚且温热的羊奶,她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的递了过来。
我不敢接,一脸怀疑地打量着她。
“我喜欢看,你们男人,被迷惑,挣扎。因为你们总是,自以为更聪明,令人生厌。”
自以为聪明,真是一针见血。
“单于大人不想见你,所以我把你要来,做我的玩物。”
玩物?这个词可不怎么好。虽然做漂亮女人的玩物,有些人可能觉得还不坏。
“单于大人他啊,不会像你们一样。他英勇,直白,坦率,想要的,就会拿走,不想要的,就会杀掉。这样多好。”
“他想要我,所以,我是他的。但他,却不是我的,不是我一个人的。”
“你啊,坏心眼,又滑头,但没有说谎。你的眼里,完全看不到我,我看得出来。从来没有男人,看不到我。”
“中原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呢?让你这样的人,如此痴迷,是什么女人,真想知道。”
她笑着说,并非面具般的媚笑,而是闪着泪光的笑。
“单于大人,属于战场,他的幸福在那里。他喜欢征服。像你说的,任性,聪明的女人,他喜欢。这没有不好。”
“可是我做不到,像他一样喜欢呢。”
我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话。直到最后,她流着泪道:“看,我真可悲。明明知道,你利用我,却只能,让你利用。”
“只因为,我也想要,幸福。”
是任何人都想要的幸福。
于是这个聪明,却自愿被利用的,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阏氏,冒着被同族责难的危险,将我引荐给了那位匈奴的首领——冒顿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