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陈年往事,太阳早已西下。东方的月亮还未升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不知名花朵抖散而出的花粉飘在半空,发出莹莹蓝光,落于水中消散无迹。
回忆耗费了太多精力,姜太公坐于河畔闭目养神。无饵直钩没用了,被从河中收回,斜放在岩石上。已经没有要等的人了。
“为什么要选择子房呢?难道不是武吉跟随您更久?还是因为子房过去是……”
“的确。虽然子房的敏锐和聪慧无人能及,但若论心智的坚强,他是远不如子彻的。”姜太公轻声叹息道,“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选择他。”
“因为若没有使命在身,一旦子彻不在了,只怕他活不过千年。这也是,我最后的私心。”
我瞠目结舌,那妖灵,竟如此看轻自己的生命?回想他以往所为,本以为只是过于随性,原来只是不在乎。
不在乎生,不在乎死,所以才随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所以才不计后果做所有想做的事。
真是何等的可悲。
见我垂目不语,姜太公反而笑了,开解我道:“都说朱雀是四象中最向善的一方,看来的确不假。当年也是,明明我们每个人都受到反噬影响,一天到晚争得不可开交,为什么只有那个痴迷花草的叔奭,他的领土上还是一片太平安康呢?”
我摇头道:“前辈说笑了。我怎能和召公相比。”
姜太公笑道:“那个召公,也不是圣人啊。要说给叔旦打击最重的,不是我的反对,而是叔奭的猜疑。你可知为什么?”
“不知。”
“因为,我只是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叔旦是朝廷的天。而那人,却是百姓的天。那人在当时,被百姓尊为「谷神」。”
我终于明白了,当年那妖为何会对我说,朱雀非我不可。
见姜太公的确是累了,我也不再多话,施礼退去。直至第二日辰时,再到河边。他已等候我多时,放在身侧的朱雀令牌褪去了一身铜旧,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将朱雀交给我后,姜太公道:“我昨日又卜了一卦,大致上了解了劫难的缘由。当时你们和九鼎在阴陵的一战,正好位于水脉附近。由于尚水德的秦灭亡了,外加金象九鼎势衰,水脉薄弱,使得朱雀的火象反侮,伤了水脉,造成水象枯竭。这样一来,四象阵也失去了守护四方的效力,反而会产生比当年更强的反噬作用,影响到持有者和其身边的人。”
“原来如此。”
“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预料到未来的因果,所以不要做无谓的自责。先前朱雀受损,因此反噬对你效果不大,日后还需更加小心。”
“多谢……前辈提点。”
“只是这样的话,要解决问题所需的就不仅是封印四象了。必须先稳住水脉,让其自我恢复。要稳住水脉,除了对朱雀进行「魂印」以外,别无他法。”
“请前辈告知魂印之法,在下必会竭力而为。”
姜太公沉默了片刻,而后叹道:“此法,便是当年帝舜封印九鼎所用。你要知,封印之后,舜宾天于九嶷山。”
“在下……明白了。还请前辈告知。”
“你有觉悟?”
“在下不敢说有觉悟,只是别无他法。”
姜太公微微点头:“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好必死的觉悟。有些事,没人能强迫你,也没人能帮你,只有靠你自己慢慢悟。”
“何为生?为何生?何为死?为何死?”
“何为「无悔」。”
指点我魂印之法后,只余姜太公的声音回荡在半空中,逐渐消逝。面朝消失于晨雾中的老者身影,我再度长拜于地。
回程和来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我在浓雾中久久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西周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影。这些对于我而言虚无缥缈的人和事,却是那妖埋藏至深的记忆。
再次回到中原时,那感觉恍如隔世。
事实上,也确实过了很久。自我离开长沙,至今已半年有余。不知在这期间,中原发生了多少事。苹儿她……又有没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我在临近的集市上买了匹马,迷迷糊糊地向长沙走去。野外荒路上,杳无人烟,四周杂草丛生,枯黄败落。又值正午,艳阳当头,胯下马儿无精打采地甩着耳朵。即使脱掉斗篷,我也汗流浃背。就这么半眯着眼走了一程,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错乱的马蹄声。
这条道上还有其他人?我警惕地放慢了速度,竖耳倾听。果然,这加急的马蹄声,是有人正在奔来。也许是其他赶路的旅人吧。虽然是荒路,也不一定完全没人走。我握住缰绳,驱马向路旁靠去,尽量不挡对方的路。
可是对方却没有驶近,反而随我一同减了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缓缓地跟着。蜿蜒的土路和路旁错乱的枝杈让我看不到后方的情况。
我勒住马,静等他们靠近。那些人似乎也有所警觉,步伐放得更慢了。而就在这时,我的前方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被包夹了,难道是土匪?若是土匪也真太不开眼了。这条道因为实在难走,平时几乎没有人来,指望这里做生意绝对是饿死的命。
若不是土匪的话……
前面挡路的那批人首先现了身,一身汉朝官服。
我不自觉带马向后退了两步,后面的人也跟了上来,堵在路上。同样的打扮,有十人左右。而当先一位,是射阳侯,项伯。
命运这事,还真是不信不行。
“吓了我一跳,还在想这么偏僻的地方有谁会来。竟然是故长沙王。”他特意在「故」字上做了强调,“您居然还活着,让我太惊讶了。”
还活着?难道朝廷认为我死了吗?是谁放出的消息?是暂管长沙府的丞相利苍,还是子房?莫非是朝廷追究我杀害汉国细作的事,他们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既然不清楚具体情况,最好还是将计就计吧。
“射阳侯为何会觉得我理应过世?”
“番君病故人人皆知啊。若非如此,怎会由令公子继任王位?”
原来是臣儿接替了我的位子。那个孩子性子有些偏执,又好面子,我不是很放心。不过才只过了半年,应该不会惹出太大乱子吧?
我谦和地笑叹道:“唉,最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好不容易盼到太平治世,只想退隐乡下,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却被射阳侯识破了。”
项伯一脸理解:“原来如此,却不知子房兄是否和您在一起呢?他好久不在朝中出现了,我有很多要事急着向他汇报呢。”
我故作不知:“是吗?我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说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隐居一事,他就算想找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吧。”末了还亲热地补了句,“还望射阳侯能替在下保守秘密,待到闲时来我居所,必以好酒作为答谢。”
没得到满意的答复,项伯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眯眼打量了我一番,又长笑一声道:“番君的好酒,我可真是期待。只不过……”他话锋忽然一转,“此事,我还是觉得有蹊跷。”
“蹊跷?”我故作惊讶。
项伯一脸为难道:“若是托词,这成本也太大了吧。您全府上下,可是好几百条人命啊……”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的预感顿生。好几百条……人命?
“是啊。”项伯夸张地叹了一声,“其中,还包括您的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