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吧。”手中的本子被风吹动纸张,沈姝抚平第一面发黄粗糙的纸,垂眸认真盯着上面秀丽的字迹:
“这是外婆的日记本。”
婕连感到阵阵发慌,似乎猜到日记本上都记录了什么,心中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叫嚣着让她不要把上面的内容读出来。
她恨了那么多年…她恨了那么多年,那些事一定不会错的。
可惜沈姝听不见她心里的声音,用一种令人全身发凉的眼神看了看她,然后低下头。
她平缓,温柔的声线缓缓将大家拉进几十年前。
“1985年1月18日,闺女写字比赛中拿了二等奖,老师奖励给她了一个精致的日记本,闺女很喜欢,但她还是拿回来送给了我,她说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怎么说都不要,好吧,看来我得有写日记的习惯了。”
听到第一句话,婕连浑身猛地一震,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沈姝手中的那个日记本。
外壳是颜色有些黯淡的粉色皮面,上面各种星星图案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变得灰白,有些地方外层的粉色皮面已经掉落,露出里面棕黄色的硬纸壳。
那是她送给她母亲的第一份礼物…怎么会还被保留着…
“夫人?”
朱儒柏见她情绪不太对劲,试探地叫了一声。
婕连没理会他,死死盯着那个日记本。
沈姝翻过几页,忽略了一些记录日常的内容:
“1988年6月28日,闺女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激动坏了,答应她今晚给她做最喜欢吃的鸡翅。”
“1988年10月12日,闺女考试拿了第二名,她闷闷不乐问我为什么她总是第二名,我说第二名不代表着失败,那只意味着你离最高点差了一步,有时候那一步往往你越想得到就越容易出错,只要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就可以了。”
“1989年1月24日,这次闺女考试拿了第一名,她很高兴地说以后每次考试都要拿第一名。”
“1990年3月11日,闺女的成绩开始下降了,已经跌到了班里第十五名,我不知道她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是压力太大了吗?”
“1990年8月27日,老师说闺女上课总是不在状态,马上快要高三了,这样子是很危险的,闺女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她好像很久没有和我说说心里话了。”
“1991年2月2日,老师又来找我了,闺女的成绩下降的越来越厉害了。”
“1991年2月8日,闺女竟然被学校抓到谈恋爱了!我去学校见过一次那个男生,长得很白白净净,可我却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品行不好。闺女很喜欢那个男生,怎么说都不肯分手,我第一次打了她。”
“1991年2月10日,我妥协了,闺女和学校保证一定不会影响成绩,可她现在是班里第40名。”
“1991年2月26日,闺女这几天拼了命的学习,每次凌晨都还不睡,我很心疼,却不能说什么,因为她不是为了自己而学习,是为了那个男生。”
“1991年5月1日,这几天总是听到闺女在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愿意跟我说。”
“1991年5月29日,我看到那个男生和别的女生在一起!他们也看见我了。闺女的情绪越变越差了…”
“闭嘴!你给我闭嘴!”沈姝的声音被婕连打断,她撕心裂肺地怒吼着,双眼迅速爬上红血丝,看起来极其恐怖。
“你念这些是什么意思?让我再回忆一遍那些不堪的回忆吗?”她朝前走了几步,风把日记吹的呼啦啦得响。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事吗?可就算是这样那又能怎样,她还是害了我一生啊!”
沈姝没说话,目光中充满了悲悯和嘲讽,她不顾眼前恼怒的脸色低下头继续缓缓说道:
“1991年6月5日,那个男生找上了我,他竟然拍了很多闺女的照片威胁我!我从来没想到事情居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说如果不给他钱就把这些照片宣扬出去,如果闺女看见了这些照片她会疯的,我不能让她出事,可我到哪里筹这么多钱啊…”
婕连浑身猛地一颤,满目猩红,不敢置信地满喃喃着:
“什…么?”
“1991年6月7日,我四处求人,没有人愿意借给我,在村长家跪了好久他才愿意借我一千。一千…一千也行,得先让闺女顺利度过高考。”
“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怎么就晕过去了呢…都怪我,怎么办,她有没有成功去考试?下这么大的雨闺女一个人在路上会不会出事啊……”
“1991年6月7日,她说她恨我。”
“1991年6月9日,考完试了,我以死相逼逼着闺女和他分手,我们狠狠地吵了一架,闺女说我冷血,算了,说我什么都好,只要她和那个男生分手就行,那件事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1991年6月24日,高考成绩出了,闺女上了一个普通的大学,这一切都是我害的…”
“1991年6月26日,他又拿着照片来要钱了…”
“1991年8月26日,他居然食言了!学校看见了那些照片,不愿意收她,我该怎么办?”
“1991年8月27日,我求了很久,又四处借了很多钱,终于让闺女上大学了,听说大学出来可以赚很多钱,闺女也一定可以过的很好吧。”
“1991年8月27日,闺女居然还在偷偷跟他交往!我该怎样才能遏制这场灾难的发生,这是我第二次打她,闺女看我的眼神完全变了,她说如果不是我,她本来可以上一个很好的大学…”
“够了!够了!”心像是要破碎般疼痛,婕连双手在空气中狠狠地挥舞着,浑身颤栗,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愤怒的。
风将她的头发吹拂在脸上,混合着泪水紧贴着脸颊。
她摇摇头,声线嘶哑,眼神猛厉:
“这都是你编出来的,这不是真的!”
自欺欺人的模样实在太好笑,沈姝平静地回望她,宛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我没办法判定它的真假,信或不信是你自己内心抉择的结果。”
“这就是你所谓被外婆毁掉的人生,她为了保住你的清白,四下求人筹钱,为了让你有大学上,去学校为你求情,毁掉你人生的到底是外婆还是你那所谓的男朋友?!”
初恋往往是最纯真向往的,因为被自己喜欢的人抛弃,加上那些天接连而来的打击,婕连把所有的怒火都归责于她母亲身上。
她不知道这中间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只知道高考那天雨下的特别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母亲来接她,只能自己冒着雨跑了好几公里到学校,却还是错过了那场考试,也正是那次缺席,让她本该幸福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绝对不可能,这都不是真的…”
她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进入那所噩梦般的大学后,她遭受了史无前例的欺凌和痛苦,身边同学们毫无缘由的对她翻白眼,走在路上会被人嘲笑,男生会对她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甚至出言调戏她。
要是她跟哪个男生走得近了,就会有人骂她狐狸精,不要脸。
所以从始至终婕连都认为如果她没有错过那天的高考,就不会踏进这个地狱,也不会经历这些。
是她母亲毁掉了她的人生。
可婕连没想过,这些平白无故的恶意,或许从始至终都和学校无关。
沈姝轻轻抚摸着脱了皮的日记本,那空白的后半段,被添上无数个字迹扭曲的“对不起”。
一个个刻苦铭心,让她整颗心都灼烧的痛。
婕连看着她的动作,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张了张嘴却喊不出一句话。
沈姝在她震嚇的目光下一把撕下那些老旧的纸张。
“!”
“不要——”
右手狠狠扬向天空,一摞纸瞬间被风吹散,飘飘扬扬似是下了雪一样,在夜色中隐耀着暗黄色的光,看花了眼。
打在沈姝身上的光线顷刻间跌向下,手电筒在沙里滚了一个又一个圈停下。
尖叫声混着惊呼声,红色裙摆被风吹舞,沈姝冷漠地看着在沙子里爬行的人。
外婆,我替你伸冤了。
可这仅仅还不够,她要让婕连永远活在无尽的痛苦中。
脏乱的沙石大片大片黏在身上,婕连狼狈地往前爬着,犹如珍宝般把吹落在沙砾上的纸张攥进手里。
风从来就没停过,轻飘飘的纸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再次飞向天空。
身后朱儒柏和男人都紧急在夜幕中寻找日记的踪迹,尽可能把它们扯回。
远处又出现几道奔跑的身影,他们在和风赛跑。
婕连抱着日记呆呆地坐在地上,泪水将纸张浸湿大片。
被人抛弃的滋味痛之入骨,所以她拼命赚钱,交往过一个又一个男朋友,就是维护那可怜的安全感。
她一路靠着对母亲的恨才走到这里,好不容易在第一任丈夫死后占据了他的财产,将公司越做越大,现在到头来却告诉她一直支撑她的只不过是她的臆想?
她痛恨的那个人其实是无条件保护她的那个人?
“是啊,你这么神通广大的人,能无时无刻掌握我的一举一动,又怎么会不知道外婆临死前叫得都是你的名字呢?”
“你只是想报复她而已,报复一个世界上最爱你,为你无条件付出的人,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让她说。”
婕连机械地抬起头,手电筒余光照射在那比血还红的裙摆上,一股巨大的危机感顺着天空压下,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他们不自觉停下收集日记的动作,恍若被摁下了暂停键,除了远方还在奔跑的几人,急切的呼唤声散在风里。
“你的报复成功了,我的报复…却还没成功。”
婕连瞳孔猛地一震,心脏快要被撕裂成两半,全身血液都倒流,她连滚带爬地前进了几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下来吧,妈妈求你了,我不会再干扰你的生活了,那些小子我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求求你下来吧,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迟来的母爱和害怕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无法想象如果再失去沈姝会怎样。
“可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你知道我身上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吗?”沈姝摇摇头,再次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向后退着。
“这都是我自己亲手割出来的,你觉得它恶心,可我却是靠着它才活到现在。”
她太累了,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伤,她没有目标,也看不到未来。
“不要!不要!”
“姝姝!”
“姝姝姐!”
狂风大作,这一晚的红色在蓝色中绽开,疯狂飞舞的头发令整个世界都介乎于黑色之中,沈姝闭上眼,感受到脚跟的腾空,在婕连破碎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向后仰去。
她是那只遍体鳞伤的小鸟,任由身体极速下降,回归到大海的怀抱中去。
她终于解脱了。
“扑通”一声,世界又归于宁静。
少年竭力奔跑的步伐一顿,整个人摔倒在坚硬的沙砾中,紧接着又飞快爬起来,浑浑噩噩继续往前冲。
“阿姝!”尖叫声撕裂天空,什姬跌坐在沙子上,泪没有止境的流着。
江知林冲在最前面,用尽毕生最快的速度奔跑,眼镜摔落在一旁。
快点…再快点!
冰冷的海水刺得全身骨头都发痛,轻轻一件裙子此刻却比千金还重,狠狠将她向下拉扯。
沈姝看着漂浮的天空离她越来越远,眼前一小串泡泡吐出,一秒钟比一个小时还漫长。
她感受到自己身体飞快下降的温度,以及胸膛越来越沉闷的痛感。
“扑通!”又是一声。
波澜被外来者打破,有人飞快朝她游来。
看到江知林,沈姝这才放心的闭上眼,紧绷的身体一瞬间瘫软。
他来了。
手臂被人猛地扯住,下一秒就感受到身体在不断向上,直到脱离水面。
“!”
接触到新鲜空气,沈姝急切地大口呼吸着,水呛入喉咙管,咳得她都快吐了。
江知林全身无力地瘫靠在巨石后面,喃喃着:
“你真是疯了,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这么疯狂的要求。”
沈姝劫后余生地冲他笑了笑:“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没错,这也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用生命去做赌注。
只有这样婕连才会彻底死心。
她是看不到未来,可身边一个接一个善良的人出现,都在不停告诉她不要走,光明虽然来的很难,到仍在击退黑暗。
小孩们会夸她善良,温柔,厨艺好,会在分离后依依不舍,会在高兴时一起欢呼,会在悲伤时替她难过。
什姬,江知林,裴远也时时刻刻担心她的状态,生怕哪天她就自暴自弃了,离开他们所有人。
这些微弱的线牵扯着沈姝,支撑着她一步步前进。
沈姝趴在地上,浑身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两人没说话,静静盯着上下起伏的海面。
手边一张纸被风吹来,似乎是有指引一样,江知林视线瞟了一眼那张纸,眸色渐深:
“这些对不起,也是阿婆写的吗。”
“…不啊。”沈姝喃喃道:
“那是曾经某个游荡在地狱的人,最后的寄托。”
那一笔一划,都是她发病自残时仅剩的清醒。
她对不起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小林子,你看见了吗…”
急促的脚步声在往这边靠近,江知林却突然听到沈姝的轻声呢喃。
“什么?”
“她在跟我说再见。”
“谁?”
“…”
是幻觉吗,那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笑着朝她挥手,笑容轻松解脱。
沈姝看见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消失在大海中。
闭上眼,波光粼粼的海面反射出她脸上的泪痕。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困扰了她十几年的梦魇,就是儿时的自己,是她深陷在自我折磨的漩涡里,不愿意醒来。
灵魂的重量是21克,所以每当沈姝发病时,肩膀上都会多出21克的重量,那是她在不甘在怨恨,童年的她早就死在了小黑屋里。
“姝姝姐!”
耳畔吵闹,周围忽然间聚集着许多人,沈姝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少年们惊慌失措的脸,宋亚轩喘着粗气,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泪珠,滴落在她脸上烫进了骨子里。
马嘉祺跪在地上,泪水带出泪痕从右眼落下,他慌张委屈的模样像极了不知道怎么办的孩子。
贺峻霖止不住的呜咽,右手死死按耐住颤抖的左手,整个眼神都空洞了。
“疯了…疯了…”
严浩翔偏过头使劲眨眼睛,伸手抹去涌出的眼泪,身体时不时地颤栗。
“你们怎么来了…”
裴远怎么做事的,怎么让他们知道了她在这里。
沈姝累的一句话都说不出,长时间的缺氧让她额头作痛,她再次闭上眼,昏了过去。
“姝姝姐!”
“快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