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为《红楼梦》写了两个结局,与世事对应,是快与慢、抄家(包括战乱)与钝刀子割肉、死别和生离的不同。
查抄大观园时,对应的是甄府被抄家,这就是曹家的结局,也是《红楼梦》贾府的结局之一。通过王熙凤把抄家的过程重现,实际经过并没有众人想的那么激烈,而是趁夜围起来,一家一户地抄检。为了怕他们连成片,连亲近亲戚的薛家也没有牵连。
王熙凤对应的是贾雨村,甄家抄家是自家人干的。逐入画、司棋、晴雯,嫁迎春,就是曹府的命运。入了画的是大观园,包括大观园内一众人等,全部被赶了出去。贾府失去棋局,没了掌权之人,实际也是指没了权势富贵,不需要掌权之人。对应的是包括贾政、贾赦在内的所有策划谋略者,都不需要了。晴雯也就是轻文、情文,这类与海棠诗社、桃花诗社相对的没文化派,也全部不需要了。有阴就有阳,有正就有反,去了反的是因为正的也没有了。怡红院、大观园包括整个贾府都空了。
迎春出嫁是贾府能留下命来的公子小姐们,都要凭本事生活,个人自找门路的意思。去了司棋,迎春只剩下女人的身份,她只能出嫁。非常显然,贾赦他们看着文不成,欲依附武力大山,本身权势下降,却无法制服。迎春是初始,处境悲惨是说贾府失了权势富贵,一众小姐公子们都要开始谋生,而不再是诗情画意。
这个结局与曹雪芹的曹家结局是相对应的,也是流传最广的抄家结局。曹家并没有死光,主犯大部分被充作包衣奴了,实际就是由外臣变为内臣。
第二个结局就是慢慢来,钝刀子割肉。通过王熙凤内部查抄,现实中也叫割除弊端,把诗情画意、计策谋略、对立派别全部赶出去,不良资产清算处理(出嫁),只保留核心的优良资产和不得不保存部分,以生存为第一目的。
保暖思淫欲,吃穿不愁才谈情说爱,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就没有那样的心思了。贾宝玉祭奠晴雯,全文都是废话,只两句话是叙述事实和感情——“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用好的红纱做成的帐子里,公子多情,实际是指,富贵荣华的生活中,养出来的人都感情丰富;黄土地就是埋葬女儿的坟,不断地劳作的人都薄命——富涨良心,贫生奸计。没有富贵生活的滋养,为生活奔波的人,用尽心机在奔波劳苦,没时间、没心力多情。
林黛玉此时出现,认为“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容易让人想歪,毁了晴雯的名节,不若改成“茜纱窗下”,实际也是以晴雯自比的意思。贾宝玉认为改了前面就连公子也改为小姐吧,这样一来就从映照贾宝玉和林黛玉改成了映照林黛玉和她的丫鬟,这是说,林黛玉的丫鬟和贾宝玉的其他丫鬟,都是像晴雯一样被逐出的命运。
林黛玉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因为双方都意有所指,“黛玉听了,忡然变色”。这句话与袭人说“想是我要死了”,贾宝玉连忙捂住她的嘴正相反,是贾宝玉直接说“我跟你无缘,你是薄命之人”,就像现在的情侣分手,激烈的情况下说:“咱们从此没了关系,你生死与我无关。”这里写的就是木石姻缘的终结,两人也都知道感情到了尽头。茜纱是贾母给林黛玉的,皇室所赐,茜纱窗下才有多情的公子小姐,黄土地上的卿(你们)没有爱情。
贾宝玉败落之后,养不起需要燕窝养病的林黛玉;贾府衰败,救不活王熙凤,也养不活林黛玉。这就是宝黛恋的分手场面,没有读者想象中的眼泪、不舍,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有寻死觅活,就是两句话,把“我”和“卿”分清楚,双方就都明白了——反《西厢记》,曹雪芹告诉你们贵族爱情真相。
青少年分手才要死要活的,成年人都是静悄悄的,“真的分手是关门最轻的那次”;罗密欧(王子)与朱丽叶(公主)才闹,穷人都不闹,《活着》里面的富贵被生活重压,有谈情说爱的描写吗?东西方都一样。
不管是木石姻缘、金玉姻缘还是麒麟姻缘,在王夫人驱逐四儿的时候就说得非常清楚了,“是谁说的同一天生日就是夫妻,也是个不害臊的”,这些XX姻缘都是他们自己别有用心传出来的,好的时候只当是美谈,不好的时候就是“不害臊的”。只在前面提到贾宝玉的玉,后边也不再提起,这玉不管真假,只在小孩群里有用,新奇而高人一等之感,大人大多当成笑谈,长大就不说了,不是曹雪芹忘了。
那些问“我们好好的,他(她)为什么突然不爱了”,除了太过熟悉进入习惯期而忽视甚至厌烦,大多因为保全自己都很难,无力去爱了。《民法典》婚姻篇是怎样保护婚姻的?出轨、外遇有错一方“净身出户”,失去差不多一切的情况下,大多人都选择回归家庭。“潜龙勿用”,贾府一旦进入下行渠道,人们意识到自身处于下行渠道,看不到底的情况下,蛰伏或者冬眠,包括麻醉自己都会成为自觉行为。对于所有外来者、依附者来说,贾府此时是没用。“人必先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对于此时的贾宝玉来说,袭人比林黛玉有用而重要。林黛玉如果比作芙蓉的话,藕(偶)官被赶了出去,她在贾府就没有“结果”。那些认为林黛玉能够活下去或者外嫁的,也只认为她去给北静王做小妾,就是因为除了比贾府更好些的人家,没人供得起燕窝。
林黛玉是自己离去的,丫鬟都没跟随,对应着薛宝钗已经搬了出去,林黛玉的燕窝什么的都没有了。要么是已经像迎春一样议亲,要么像晴雯一样以“女儿唠”的病因病亡。
年轻的感情终结,所以后边两章都不再写感情,只写婚姻。薛蟠和夏金桂是王熙凤驯夫过程的重现,反面例子就是贾迎春的不成功。夏金桂(金贵)本身是不合时宜的,秋天才桂花飘香,夏天金桂不开也不香,有的也是“陈年旧贵”。夏金桂指的是破落贵族家庭,“破落户”。贾府破落之后,年轻一辈都是夏金贵或贾迎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贾宝玉的二哥哥与贾迎春的二姐姐是一样的,软弱可欺。贾探春外嫁,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夏金桂。
专门写到贾兰的奶妈“妖娆”,让赶她走,说到贾兰已经到了年龄,这里的奶妈指的是该请“家庭教师”了,就是林如海把林黛玉当男孩教养,请贾雨村去教导她那样的。这里通过不给贾兰配“家庭教师”,指的是贾府砍掉了整个“高等教育”,对族学的供养也断了,族学只能靠祭田继续支撑。
不管后四十回谁来写续,只要以前八十回为蓝本,实际上都是对曹雪芹写的结局进行一个解释、解析。“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都是生活中点点滴滴好的方面,《红楼梦》大篇幅写了种种小事,也浓墨重彩写了那些来自内部的伤害、委屈、不满和阴谋诡计。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有遗忘没有原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内部斗争并不比外部斗争更加温和,都是你死我活的,并不是说有了更凄惨的结局,《红楼梦》前八十回那些美好或伤害就不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