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实验小学

1926年8月,我五岁,正跪在方凳上写字,其实是描红,就是在印了红色大字的纸上用毛笔把红字描成黑字,忽然二堂兄来叫我,说是模范小学招生名额不满,要我同涵弟去参加考试,看看是否合格。模范小学后来改名实验小学,简称“实小”,校址在樟树下,离石头街大约要走一刻钟。石头街是南昌西城从北到南的大路,经过东西路都司前街和南北路高桥大街,再走过小校场,就到了樟树下。商业职业学校(简称二职)就在小校场北边,而我后来就读的第二中学(简称二中)在东城系马桩大街。我到了实小,穿过大厅和小操场,来到在两层楼上的教室。考试只有口试,老师拿出字角问我认识不认识。我因为母亲生前教过,所以全都认得,结果编入一年级甲组;涵弟不认得字,需要从头学起,编在晚一学期的乙组。我们就这样入学了。

实验小学进门是个大厅,左边是几间一年级教室,右边是室内体育场。每天上午上课前,全校学生要在那里集合,排列次序是从一年级乙组到六年级甲组,班次低的在前,高的在后;各班站队的顺序是高个子站前面,矮个子站后面。开会前由各班班长或值周生向值日老师报告到会人数,然后唱歌。歌词记得最早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最后一句是“世界大同”。后来改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虽然直到小学毕业对歌词都不太懂,但因为天天唱,多少有了一点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观念。唱歌后由校长或值日老师带领全校师生背诵孙中山“遗嘱”,然后校长训话,或值日老师报告学校情况,进行表扬或者批评。有时还让学生上台练习演说。最后是唱校歌:“我爱实小……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唱完校歌,礼成散会,各班学生回到教室上课。

早在我读二年级甲组前,父亲因为南昌月薪打七折,不够维持一家生活,只好到外地去工作,先去了产橘子出名的南丰,后去了离南昌只有六十里的丰城。继母还带我坐轮船去过那里,见到过后来当上南昌实验小学校长的萧兆麟。县里人听说我喜欢英雄画片,就拿来了一大堆给我看,有身穿战袍、手提大刀的颜良,有身披铁甲、手持长枪的文丑。我很喜欢,但是要一元钱,父亲不肯花钱,我只好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丰城。后来父亲在鄱阳湖畔、庐山脚下的星子县管理财务,派了红船来接继母和我,我只好到星子县上学去了。

1928年旧历年后一个早晨,我们去星子县之前,先去向大伯娘辞行。大伯娘正在吃早餐,给我吃了油香腐竹,我觉得很好吃,但并没有留恋之感,就坐上红船走了。那就是我在实验小学二年级乙组教室墙壁上看到的周瑜练兵的地方,但是我既没有看到旌旗招展的兵船,也没有见到披甲戴盔的战士,只有和我们坐的红船差不多的渔船以及披蓑戴笠的船夫,不免大失所望。船到星子县已是傍晚,正是:日落西山红半天,三五渔船行湖边。星子城外点将台,暮色苍茫到客船。到了久闻大名的周瑜点将台,既没有看到火烧赤壁的精兵良将,也没有见到刀枪剑戟等十八般武器,只看见一座荒芜的土台,荒烟衰草,四周乱石残砖。哪里体会得到苏东坡在《赤壁怀古》中说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从星子回南昌后,我去实验小学参加插班考试,本来想入三年级乙组,不料根据考试成绩编入了甲组,这就是说,我去星子县半年并没有耽误学业,还在原班继续上课。我的考试成绩是第九名,第三名是比我大两岁、从靖安来的涂茀生。教我们国语的李正开老师也是靖安人,他的国语说得很好,一直教我们到六年级。教我们历史的是韩祖德老师,他是实小年纪最大,对人最温和、不叫学生害怕的老师。记得他问我们战国七雄是哪七国,我们都不知道,只有新来的涂茀生举手说:“秦楚齐燕韩赵魏。”他不但历史知识丰富,还会写诗填词。

1931年年底,我从实验小学毕业。当时甲等学生共有六名。第一名熊家声,他后来在裕民银行做实习生,我考取大学时碰见他,他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可见他是客观条件没有满足主观愿望的一个同学。第二名曾启进,后来升入第一中学,考取广州中山大学,1948年在南京明故宫飞机场工作,我出国前他曾为我饯行。比起熊家声,他的客观条件就好得多了。第三名傅彭龄,身体很胖,家庭经商很富,时常去看电影。他给我们讲剑侠故事,还给了我一元钱,要我给他买一部连环图画小说。他没有升学,可见他主客观条件都具备,但是主观愿望不强烈。第四名梅焕淞是个世家子弟,情况不太清楚。第五名是我。第六名是熊璧。看来在同班同学中,我是最幸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