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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婶婶是个传奇,在我眼里是这样。按理她嫁给我叔叔就足够奇了,但她不光这一点奇。不光这一点。我们从小都能遇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就是跟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做事方法背道而驰的人。我婶婶她就是。嫁给我叔叔,太背道而驰。
“我叔叔也是个奇葩,主要在外形、形体上。那个年代,在婚恋市场上,外形是很重要的。我叔叔个子特别小,加上他走路特别快,一旦他走起路来,整个人像一溜烟。就这一点,在人群之中,就称得上奇葩。
“他还对人说将来我如果找老婆就找个高的,比你们都高的老婆。他手举到头顶,意思他将来的老婆得有那么高。说这话的时候我叔叔满脸笑容,我记得的,这就是‘奇葩’这个词在我脑海里发芽的时刻。邻居们表面也是笑嘻嘻的,我想他们是不会信的。我叔叔能找到老婆就不错了。那个年代看不上的,除了矮,还有穷。我们家那时候,就我和我叔叔两样都占全了。我年岁小,还有机会长高。但我叔叔已经发育完了,他没机会了。但是,奇葩自有奇葩配,我叔叔最终如愿以偿。我婶婶个子很高,有一米七多。相比不到一米六的叔叔,他们俩站在一起的那张结婚照,是后来人们津津乐道的‘最萌身高差’。
“嫁给我叔叔的时候,婶婶年纪也不大。我婶婶就比我大三岁。就一直比我大三岁。但我叔叔当时已经三十多,快四十了。要说我婶婶其实得先说我叔叔。警官,你们同意吗?
“我叔叔是我们小镇上最有名的‘知识分子’。他是最早考上大学的。那个年代,这个小镇上,大部分人读完初中高中就到社会上做起小商小贩,或者去工厂打工,出路有限得很。只有我叔叔,大学毕业以后回来既不从商,也不打工,职业炒股票。个子矮小这一点也许没法改变,但贫穷是可以消灭的。
“后来他还炒邮票,炒丝网印制的报纸首印,炒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股票我是肯定不懂的,因为小时候爱好集邮,所以我对邮票印象比较深。他当时给我看过他最值钱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几张邮票。一张叫作‘祖国山河一片红’,一张就简单叫作‘猴票’。他给我看,又不全给我看,就让我远远地看,不让我碰。意思就是很贵,别乱动。尽管那邮票还有一层薄薄的塑料包裹着,我怎么也不可能摸坏。在当时,他这么珍视,我想它们至少得值好几百吧。
“我叔叔因为不上班,所以有很多业余时间。我们小镇上,业余时间多的人,都会去光顾麻将馆。虽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我们的想象里,他与麻将这个东西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后来我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文化人和麻将简直是天生一对。我叔叔和麻将合二为一之后,生活就很流畅,或者说已经圆满。这导致了我叔叔对婚恋这件事漠不关心。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的未婚状态保持得很好。这惹得大家都很着急,偶尔打麻将有记性好的家伙还问起我叔叔,你那个个子高高的老婆在哪里?
“但叔叔不着急,他打出了一张幺鸡。他看着那张幺鸡,然后突发灵感,说,你看,这个幺鸡高不高?”
缘分没到。这是大多数人对我叔叔命运的解释……
刘警官提醒,我应该多说说我婶婶。刘警官提醒得没错。
“我前面说了,我婶婶是个传奇。她很厉害,方方面面,小小年纪就独立生活。听说她是个孤儿,我听人说的,邻居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她是被领养的。准确地说,我们是说‘抱过来的’,这个说法有特别的人文关怀。换句话说,她很小被人遗弃。而她的养父母因为儿子早夭,接纳了被人放在门口的她。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吧。养父母只负责把我婶婶养大,很放,很开,很放开。我婶婶刚读完初中就被要求出门打工。婶婶厉害在哪儿呢?她第一份工作就是去舞厅跳舞。我们那儿唯一的舞厅,成了我婶婶的第一个东家。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婶婶的舞蹈天赋过高,还是我婶婶个子过高,她在那里颇受欢迎。这是我听人说的。之后她被带去城里了。这一去好多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但她再回来之后,有了很多关于她的传说。有传说说我婶婶在城里当了小姐,还当了妈妈。不过那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婶婶。也有传说纠正了之前的传说,说我婶婶只是当了妈咪,而不是当了妈妈。也有两个传说的结合,说我婶婶既当了妈咪,也当了妈妈,至少是当过妈妈。这个传说就有点坏。不管这些传说真假,事实是我婶婶回到了镇里,后来跟我老大不小的叔叔结了婚。很快他们还拥有了爱情的结晶,我的堂妹。但这不是一段美妙的爱情故事,我是说他们结婚后没几年就分居了。这才是我叔叔昨天出现在梦辉国际附近让我最意外的原因。”我说。
我本想把我叔叔昨晚来过这里的这个事纠正过来,但总觉得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你的意思是,你叔叔跟你婶婶现在联系不多?”张警官追问。
“嗯,我叔叔跟我婶婶,按我的理解,一开始不知道,最后应该是完完全全的形式上的婚姻关系。他们没有办理离婚手续,据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或许只是等我堂妹长大,或许是两个人都缺少一个‘移情别恋’的机会。”“移情别恋”这个词我说得过于浪漫,我想。浪漫就浪漫吧,就是这个意思。“我叔叔那些年经常说我婶婶命很硬,很克他。说起来像一句玩笑,我叔叔说自从跟我婶婶结婚后,打麻将也输,炒股票也亏。但我不是这么看的,我只是觉得我叔叔在麻将上缺乏学习,至于股票,可能全国的老婆都在克炒股票的老公吧。我婶婶不是命硬,她说她是没办法,只能靠自己拼。她的养父母后来都患病走了。她虽然也知道自己的身世,被充满恶意地嘲笑、被无端地讽刺了很多年。婶婶心脏其实比一般人大,我觉得。也不是我觉得,我坚信如此。两位老人家一走,她更没了归属,也更加自由了。自由归自由,我还想到了另外一点,可能,这也是我婶婶不愿意跟我叔叔离婚的原因,这是我猜的。一个打麻将总是输钱的老公,聊胜于无,总是比没有好。我们都需要一个‘家’。哪怕只是形式。
“我还记得我婶婶穿着一套舞蹈服的样子,那是一张老照片,可能是我婶婶早年在舞厅里的照片。那照片特别像卡通人物,小时候我最爱看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面的凤凰座圣斗士就是这样。我婶婶的那身衣服也是这样,所以有一阵我以为我婶婶就是不死鸟一辉。现在她成了一具焦炭,远远看去,像一块木头。不久之后她就会成灰。真正是不死鸟,一灰。
“其实我记得的我婶婶的照片也好,样子也好,很多很多,只是这时候我想到的,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刘警官再次提醒,让我多说说我婶婶的现在。
“现在很简单,我婶婶重新回到了城里谋生,做了梦辉酒吧的妈咪。不知道是不是算重操旧业,但毫无疑问她得心应手,手里很多小姐姐,还有很多老客户。我恰好也来到了城里,又恰好住在我婶婶的单位对面。就是这样。”
“那你们平时交往多吗?”刘警官问我。
“不多不少吧。我因为前两年做生意失败……也不算是生意,就是开了一个书店,关门了。现在有时候会让我婶婶帮帮我。不是给我钱那种帮帮我。其实我开书店那一年,也帮过我婶婶的,读书人也有这个需求的嘛。读书人也要去酒吧喝酒的吧。只是后来生意没成,我能介绍给我婶婶的生意也好,客户也罢,越来越少,现在反过来要我婶婶帮忙。前一阵我有个朋友做了一款自加热鸡汤,我想帮我朋友,算是分销,可以提成。我就想到了我的婶婶,我说婶婶,你那么多包间,那么多客人,那些客人喝酒到半夜,可能会饿的。这时候来一款自加热鸡汤岂不是很妙。一个房间十来个人,就是十来罐自加热鸡汤。一罐鸡汤成本十块钱,超市卖三十块,到你那里,一罐卖个五十没啥问题吧。那些客人那么肥头大耳,有钱,又喝成那样,做东的老板花个五百请朋友和小姐姐们每人一罐鸡汤,岂不是大方又体面,健康又安全?我当初跟我婶婶这么说的时候真的是很抱希望的。我希望我的婶婶每天帮我卖一百灌鸡汤,我从朋友那边进货只要十五块,一罐我们挣三十五,一百灌鸡汤我们能挣三千五,我跟我婶婶对半分,一人一千七。就算要打点一下KTV或者说酒吧的经理、管事的,至少一人也有一千能挣。一个月就是三万。我都想好了,这样的收入我很满意。但我婶婶说她试了试,我的想象并没有成真,一个月她卖出了十灌鸡汤,其中五罐是她自己喝的,三罐被她的小姐姐们当成了减肥又美容的夜宵,两罐是老客户说:‘好,我们试试。’”
说完这个,我有点心慌。要了一杯水。
张警官把水给我,说:“看不出来,你有做生意的头脑。”他转头还问刘警官:“刘哥你不是说他是作家吗?”
刘警官笑了笑,说:“作家就不能做生意吗?”这个戴着墨镜的警官,笑了笑。
看得出来,他俩还挺放松,像说着相声似的。可能我的故事还比较让人放松。
“那最近一次呢?最近一次你们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因为什么?”刘警官这次终于又摘下了墨镜。我觉得他在表达某种不耐烦,觉得我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很奇怪,摘掉墨镜的他比之前更帅气。墨镜能让人的气质提升不少,主要是眼睛那部分看上去……更黑更大?摘下眼镜的刘警官暴露出巨大的眼睛。上次看到这么大眼睛,我记得,还是在一个酒吧,我看上的一个妹子。
“眼睛可以大,但为什么这么大?”我当时对那个妹子这么说道,但这个时候对刘警官这么说就不合适了。看眼角,我猜他比我大个几岁。我依然不知道他为啥要看我的书。我的书是写给比我年纪小的人看的,我有这样的自觉。
“是啊,我就要说到了。”我说,“我和我婶婶联合卖鸡汤失败之后,我又想到了一个超好的点子。生活困难,我们总是不停地想点子,对不对。我有个朋友是做医美的,就是弄了个医院,手续证照齐全之后,生意却实在起不来。我的点子就是,帮助我的朋友去拉生意。你知道的,现在KTV的小姐姐应该需要这一类服务,垫个鼻子,割个眼皮,诸如此类。我就想到我的婶婶了。我婶婶说可以帮我试试,然后约我具体谈。约的是前天晚上。我就是前天晚上,对,就是前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婶婶走的,那我就是前天晚上去找我婶婶的。”
“有什么特别的吗?”
“有,有啊,好几年没去这种娱乐场所了。没钱,真的,没钱去消费这些了。哪里有钱去这种地方消费。一瓶酒比外面贵好几倍。如果有小姐姐陪着喝,我还得给小姐姐小费。你们懂的吧。”看上去两名警官懂。
“这次我婶婶带我去看了看她手里的小姐姐。她其实是暗示我,现在的小姐姐比以前更漂亮了。也就是说,她们大部分都已经享受过这一类服务了,鼻子都很高,鼻梁部分尤其明显。”我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继续说:“小姐姐们穿得也比以前更加有品位。如果你在路上遇见,会觉得这些小姐姐都是明星,都是演员。反正,我那个生意也没啥希望了。”
“兄弟,你别称她们为小姐姐了好吧。”张警官开始跟我称兄道弟,“说实话,我挺烦的。现在我们在调查你婶婶遇害。”
被这么建议之后有点意外,我为啥不能叫她们小姐姐呢?我呆呆看着警官。
“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你婶婶虽然看上去被烧死了,其实她很大可能不是被烧死的。我们发现她的尸体附近,还有一把刀。你看。”
经过刘警官的同意,张警官给我看了两张图。一张图是我的不死鸟婶婶,她被烧成了一具黑炭。但是她的尸体边上,被红线圈了一下。很明显这吸引到了我。说这张图让我惊掉了整个下巴都不为过。
“这是一把水果刀。刀柄也被烧了大半。刀可能才是凶器。当然,我们法医还在做鉴定。”刘警官说。然后他让我把注意力移到另外一张图。
一把水果刀,放大、还原后的样子。虽然这时候我还没认出这把刀,但这把刀才是真正让我惊掉下巴的东西。
我怎么这么丢三落四的呢?
是什么时候丢了那把刀?我这回来居然也没发现丢了一把刀子这么严重的事。
我没有用刀。我确认。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