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前场人物和博利绍夫、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我的好姑爷好闺女，我的宝贝儿！

〔互相亲吻。

波德哈柳津 爹，您好，给您请安了！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亲爱的，我的心肝儿！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就狠心撇下我不管啦！

博利绍夫 得了，老婆子，别哭啦！

莉波奇卡 您这是怎么啦，妈，就像哭死人似的！又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博利绍夫 好闺女，这事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你父亲毕竟在蹲大狱。

莉波奇卡 那有什么，爹，比咱们强的人还坐牢哩。

博利绍夫 坐牢，坐牢，坐牢是什么滋味啊！跟着大兵在大街上走，又是什么滋味啊！唉，闺女！要知道，四十年啦，全城上下没一个人不认识我。四十年来，大家都向我弯腰鞠躬，可现在连孩子们都在戳我的脊梁骨。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你脸色发灰，亲爱的！像阴曹地府里放出来的鬼魂似的！

波德哈柳津 唉，爹，上帝是仁慈的！咱们总有一天会熬到头的。债主们究竟怎么说呢，爹？

博利绍夫 他们说，同意咱们的办法。还拖什么呢。他们说：“不管还能到手也罢、不能到手也罢，只要你现在多少给点儿现款，就饶了你。”

波德哈柳津 干吗不给呢！要给的！他们要得多吗，爹？

博利绍夫 他们要求每卢布给二十五戈比。

波德哈柳津 这就多啦，爹！

博利绍夫 好姑爷，我也知道多，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少了他们不干。

波德哈柳津 假如十戈比还好说。七个半算偿付欠款，两个半算债权人会议的花销。

博利绍夫 我也这么说，可是他们不爱听。

波德哈柳津 他们也太狂啦！那他们是否愿意拿八戈比，咱们五年之内付清呢？

博利绍夫 没法办，拉扎尔，咱们只好付二十五戈比啦，过去咱们自己就是这么提的嘛。

波德哈柳津 这哪儿成呢，爹！那时候，您不是自己说超过十戈比就不给吗！您自己想想，按二十五戈比给，花钱就多啦。爹，您想不想喝点儿什么？妈！叫底下人拿点儿酒来，把茶炊也生上，我也陪您喝点儿。可是二十五戈比实在太多了！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这就去，好姑爷，这就去！（下）

博利绍夫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也知道太多了，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把你关进大牢折磨一两年，每星期让大兵押出去游街，弄不好还可能转移到城堡[31]去；到那时候，就是付半个卢布你也乐意。不用说别的，光丢这份脸，你也无地自容啊。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拿伏特加上；季什卡端来酒菜后下。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我的宝贝儿！吃吧，她爹，吃吧！你大概在里边饿坏了吧！

波德哈柳津 吃吧，爹！粗茶淡饭，请勿见怪！

博利绍夫 谢谢，拉扎尔！谢谢！（喝酒）你自己也喝呀。

波德哈柳津 祝您健康！（喝酒）妈！您不想喝点儿吗？请吧！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唉，老天爷，我眼下哪顾得上这个呀！真是飞来横祸！哦，主啊，我的上帝！哎呀，我的宝贝儿！

波德哈柳津 妈，上帝是仁慈的，咱们总有法子熬过去的！哪能一下子就放出来呢！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愿上帝保佑！要不我瞧着他心里堵得慌。

博利绍夫 唉，怎么办呢，拉扎尔？

波德哈柳津 就按咱们俩谈过的办，给十戈比。

博利绍夫 那剩下的十五戈比，我上哪弄去呢？总不成用蒲席缝它几张吧。

波德哈柳津 那就没法了，爹！上帝有眼，真没法办！

博利绍夫 得了吧，拉扎尔！你把钱弄到哪儿去了？

波德哈柳津 您想：我正在做一笔买卖，又拾掇了房子。您喝点儿什么吧，爹！哪怕喝点儿马德拉酒[32]呢，怎么样？妈！您让让爹吧。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喝吧，她爹，萨姆松·西雷奇！喝吧！她爹，我给你倒点儿潘趣酒[33]吧！

博利绍夫 （喝酒）救救我吧，孩子们，救救我吧！

波德哈柳津 爹，您刚才问我把钱花哪儿去了？敢情！您自己想想：我刚开始做买卖，明摆着，没有本钱不行，开不了张；再说，我又买下了这幢房子，添置了家里的摆设，买了马车，以及其他等等。您自己想想！也该替孩子们考虑考虑嘛。

莉波奇卡 那有什么办法，爹，总不能把我们自己弄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吧。我们又不是做什么小本买卖的。

波德哈柳津 爹，您想想：如今这年头没本钱是不行的，没本钱就做不成大买卖。

莉波奇卡 爹，我在你们身边过了二十年——都没见过大世面。怎么啦，难道叫我再把钱还给您，自己重新穿上花布衣服吗？

博利绍夫 得了吧，得了吧！你们放明白点儿！要知道，我不是来向你们要饭的，我是要自己的财产。你们是人吗？……

莉波奇卡 爹，我们当然是人，不是畜生。

博利绍夫 拉扎尔！你想想，我把什么都给了你，什么也没剩；我给自己留下的就是这身破衣裳，瞧见吗！过去，我把你留在铺子里当学徒，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给你吃给你喝，像你亲爹一样，而且还重用你。难道你对我感恩戴德了吗？你说呀！你想想，拉扎尔，有多少次我发现你手脚不干净！怎么样？我并没有把你当什么畜生给轰出去，也没有把你的丑事张扬出去，让你在全城出丑。相反，让你做了我的大掌柜，我把自己的全部产业都交给了你，而且，拉扎尔，我还把自己的闺女亲手许配给你。要不是我出了这场飞来横祸，你连正眼儿也不敢瞧她。

波德哈柳津 哪儿的话，爹，这一切我是统统牢记在心的！

博利绍夫 牢记在心！你应当像我这样把一切统统拿出来，哪怕只穿一件衬衣，也要把自己的恩人搭救出来。可眼下我并不要求你这样，我不需要；你只要替我还清现在应该还清的那点儿债就成。

波德哈柳津 干吗不还呢，不过他们要的价钱也太没道理了嘛。

博利绍夫 难道是我开的价吗！我为了你们的每一戈比求爷爷告奶奶，又下跪又磕头，可是人家寸步不让，叫我有什么办法？

莉波奇卡 爹，我们已经跟您说了，超过十戈比就不能给。这事就不用再提了。

博利绍夫 闺女，你不如干脆说：你这老混蛋，蹲你的大狱去吧！对，蹲大狱！把这老混蛋关进城堡。这是活该！一个人不要贪心，要知足。一个人如果太贪心了，人家就会把你最后的东西都拿走，把你搞个精光。到时候，你只能跑上大石桥，干脆投莫斯科河算了。然后再让人家揪住你的舌头从河里拽出来，关进大牢。

〔大家都默不作声，博利绍夫喝酒。

你们倒想想，我现在回到监狱去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怎么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如今，伊里英卡[34]在我看来有一百俄里长。你们倒替我想想，走过伊里英卡是什么滋味。这就像魔鬼押着有罪的灵魂去受苦受难一样。再说，经过伊维尔教堂，叫我怎么有脸望圣母娘娘？要知道，拉扎尔，犹大也是为了几个钱出卖基督的，就像我们为了钱出卖良心一样……为了这事他又得到什么下场呢？……结果进了衙门，上了刑事法庭……要知道，我是心怀叵测，蓄意犯罪[35]的啊……这次非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不可。上帝啊！……要是你们不肯这样给钱，那就看在基督分上行行好吧。（哭）

波德哈柳津 那怎么成呢，爹？得了！上帝是仁慈的！这哪儿成呢？咱们可以想办法挽救。事在人为嘛！

博利绍夫 要钱，拉扎尔，要钱。除了钱，什么也没法挽救。两条路：要么给钱，要么去西伯利亚。

波德哈柳津 只要他们不再纠缠，我们可以给钱。就这样吧，我再加五戈比得了。

博利绍夫 这年头！你们有点儿基督徒的良心没有？必须给二十五戈比，拉扎尔！

波德哈柳津 不，爹，这太多了，我敢对上帝起誓，太多了！

博利绍夫 你们这两条毒蛇！（把头垂到桌上）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你狼心狗肺，狼心狗肺！你是十恶不赦的强盗！你永远得不到我的祝福！你会不得好死，有钱也不管用，你活不长。你是强盗，十恶不赦的强盗！

波德哈柳津 妈，何苦让上帝发怒呢！您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干吗就诅咒我们呢！您看，爹有点儿醉啦，可是您这么胡来，真叫人没办法。

莉波奇卡 妈，您少说两句不行吗！您恨不得咒我们下地狱才痛快哩。我知道：这种事您是干得出来的。正因为这个缘故，大概上帝才没有赐给您另外的儿女。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你给我住嘴，贱货！上帝为了惩罚我才让我生下你这个孽种。

莉波奇卡 在您看来，大家都是贱货，就您一个人好。瞧瞧您自己吧：就会每逢礼拜一吃斋，要不没一天不骂街。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你敢情还真行！哎呀，哎呀！……我非到所有的教堂去诅咒你不可！

莉波奇卡 您尽管去诅咒嘛！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对！就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敢情！……

莉波奇卡 没门儿！

博利绍夫 （站起身来）好，再见，孩子们。

波德哈柳津 哪能呀，爹，再坐会儿吧！总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给了结了呀！

博利绍夫 还了结什么？我看，这事早了结啦。自己作孽自己遭殃！你什么也不用替我还啦：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再见，我该走啦！

波德哈柳津 再见，爹！上帝是仁慈的。咱们好歹总能对付过去的！

博利绍夫 再见，老婆子！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再见，老头子，萨姆松·西雷奇！你们那儿什么时候让探监呀？

博利绍夫 不知道！

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 好，我一定去看你：要不然等不到见你，我就死了。

博利绍夫 再见，闺女！再见，莉波奇卡。哼，你们现在就要成为财主啦，阔气啦。出去玩呀、跳舞呀——造孽去吧！可是，莉波奇卡，您可别忘了，还有带栏杆的铁笼子，里面坐着许多可怜的囚犯。您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囚犯。（与阿格拉费娜·孔德拉季耶夫娜同下）

波德哈柳津 哎呀，莉波奇卡！真不好意思！我真可怜爹，真的，真可怜他！要不我自己去找债主们讲讲价吧！或是不必多此一举？还是让他自己去向他们哭穷好。怎么样？要不就去一趟？就去一趟吧！季什卡！

莉波奇卡 爱怎么办随您便，我管不着。

波德哈柳津 季什卡！

〔季什卡上。

把那件最坏的旧上衣给我拿来。

〔季什卡下。

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很有钱，到那节骨眼上就谈不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