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时，已经是午后了，天空灰蒙蒙的。东风比上午还要大。在屋里说话都得很大声音，我明明记得子佩来过，可是，我知道，如果他来过，我怎么还能在这呢？我轻声叫道：“母亲！”母亲急忙过来，抓住我的手，道：“锦儿，母亲在这里。皇上来了。”我点头道：“皇上，你又何苦来？看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死去，你会难受的。”皇上坐到我身边，道：“锦儿，我不怕，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我只得点头道：“既然你来了，你就帮我给子佩写几个字吧。我说你写，好吗？”皇上看着母亲。母亲点头。傻子找来了纸笔，皇上就把纸铺在炕上。道：“锦儿，你说吧。”我点头。喘息一会儿，悠悠道：“子佩！”说出这两个字，泪已流出。这两个字，在我的人生中，已经不是名字，他就像我的生命一样。不分彼此。“子佩！锦儿对不起你。不能陪你老去。留下孱弱的孩子，又不能让你跟随我，我真是太残忍了。对不起！没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不要急着来找我，我永远等着你。你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但是，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再娶一个吧。代替我照顾你，我才安心啊。记得梅园静亭，此生不能与你到白头，来生必与不负你。你的妻子，锦儿。”说完，我已泣不成声。皇上流着泪，写完。我要过信纸。闻了闻，忽然把嘴唇咬破，印在背面一个唇印。泪，已经打湿了纸。
把纸给了母亲。道：“母亲，你要等他稳定了再给他，别让他太伤心了。”母亲接过纸，吹干，叠好。道：“傻孩子，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呢？还让他再娶？……”皇上也道：“锦儿，你就不用瞎想了。”我点头。无力的靠在被上，听着风声怒吼。皇上坐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喘着气，微弱的笑道：“皇上，下辈子，你还做我的朋友好吗？你是个很好的人。谢谢你，”他握着我的手，放到脸上，来回的摩挲。哭着不能自己，道：“锦儿，来生，你要等着我啊。”我点头。
转头对母亲道：“母亲，女儿不孝，来生还做你的女儿可好？”母亲道：“嗯，傻孩子。”声音已经哽咽。皇上为我擦着眼角的泪。我就那样笑着，忽然大口喘了下气，对着空中喊道：“子佩，子佩啊，我的子佩。对不起。锦儿要走了。子佩。锦儿爱你。永远爱你……”
空气一下凝结。我是多么多么的不舍，不舍得那么爱我的子佩。手慢慢垂下，最后一滴泪流出。皇上一把抱住我，拖起那白色的头，身体却软软的垂下去，抱起那坠落的身体，头又一下子垂到怀里。他无助的哭泣着，一声声无助的呼唤着：“贺锦儿，贺锦儿啊，贺锦儿。”最后，只能紧紧抱在怀里，嚎啕痛哭。
母亲和二嫂极力劝着。更是哭声一片。母亲哭道：“皇上。我给锦儿穿了衣服吧，不要让她赤条条来光着身子走好吗？”二嫂和母亲，与家里的两个嬷嬷，从他手中抢过了那还有体温的尸体。
母亲又劝皇上出去。为我擦了身子，一起为我穿了寿衣。梳了头发。最后，盖上绣着凤凰的锦被。才把皇上叫进来。他看到这个女人，笔挺的躺在那里，撩起锦被，那面色竟然栩栩如生，丝毫没有生前的病容。一时无法抑制，就抱起我来，嚎啕大哭。自从这个女人闯入他的人生。就落地生了根。虽然从来没有和她在过一起。可是，在他心里，他就是自己的另一根神经，如今，没有了这根神经，他该何去何从。
好久好久。母亲劝住了他，道：“皇上，你把她放下吧。时间长了，她就不是直的了，别让她下辈子，成个罗锅子不是个正常人好吗。”皇上更是紧紧抱着不放手。好说歹说才肯放下。
陈老太已经憋不住，扑过来大哭：“要知道你还是死在我前边。我何苦救了你，现在，可要疼死我了啊。我的肉啊。”母亲哭着对皇上道：“皇上，你去贺府叫上贺书来吧。把锦儿接回去。别让子佩来。他会受不了的。”皇上点头，叫来人在这里守着。又嘱咐母亲和二嫂，才骑马回去。
子佩已经安静了许多。他执意要回去。贺书只得送他到了郑府，又嘱咐夫子和管家，贺宇郑浩军，看好郑子佩。自己反身又回去安抚了父亲。正准备去河边。就看见皇上来了。眼睛通红。情知不好。到了厅上，拉着贺书嚎啕痛哭，道：“锦儿没了。锦儿没了啊。”抱着他大恸。“锦儿走了，我们没有锦儿了？啊啊啊。”贺书也哭，父亲听说皇上来，跑出来，正好看到他们抱头痛哭，情知不好。坐到椅子上，老泪纵横。贺书急忙又来劝。道：“父亲，我得过去，把锦儿送回郑府，我怕母亲挺不住，我先走了。”皇上也一起出来。这里派人去郑府，通知他们准备好接人。又让人去叫马神父，直接去郑府，看住郑子佩。一行人才打马去了河边。
天黑时，灵车到了郑府。管家已经搭好了灵棚。当，车停在门前。大家一起把贺锦儿抬下来，放到停床上时，郑子佩像疯子一样扑过去，抚摸着那冰冷的脸，白色的头发，冰冷的手。他的锦儿啊，就这样离开他了？他的小表妹啊，嫁给自己才短短十几年。他还没爱够。就这样走了？大喊一声：“锦儿。”就昏死过去。
孩子们吓得大声叫喊。一时乱作一团。马神父给他吃了药，又按压胸口。一时缓过来。就跪爬着来到尸首旁，抱在怀里，不肯松手，谁拉也不让。他要用自己的体温，把那个冰冷的女人捂热，他不能没有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啊。抚摸她的头发，脸，睫毛，嘴唇。他低下头，轻轻吻住那冰冷的唇，越来越用力，刹那间，心疼的不能自己。忽然他看到，从她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泪。立刻心头如同把抓，抱住她嚎啕痛哭。只哭得夕阳不忍直视，悄悄隐入夜幕，只哭得鸟儿不忍落下，怕惊扰了哭泣的树林。只哭的新生的弯月，枝头发呆。满院子的人，跟着一起落泪，有的是为自己，有的是为贺锦儿，有的是为了子佩。这样整个院郑府，都笼罩在哭声里。
许久。母亲过来，扶着子佩道：“子佩，我的儿，你把锦儿放下吧，来，听母亲的话。把她放下。”子佩看着母亲，才慢慢放下锦儿。又抱住母亲大哭。岑先生和贺书过来扶住他。他看到岑先生，又抱着他大哭。道：“夫子，夫子啊。她还是把我们都扔下，一个人走了。夫子。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夫子更是失声，劝道：“大人，你要节哀啊。夫人她也不舍的咱们，所以不忍让咱们看到她最后一刻。你要懂得他的心啊，保重自己才对啊。”忽然，听到那里几个孩子失声哀嚎。子佩又去拉他们。反而又和孩子们相拥大恸。
贺锦儿，从此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灵牌，一个墓碑。这个世界上，再无她的身影。即使白发失明那样不堪的身影也已然在人世上消失了。
这之后，所有举哀场合都不让子佩过来，他也一直感觉那个冰冷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总也捂不热。抬头就看到贺锦儿向着她落泪。他就不自觉的跟着哭。雨生寸步不离。
直到那天盖棺入殓。才把他叫出来，看贺锦儿最后一眼。孩子们的哭声他真的没听到，那个女人，自己心爱的女人，自己喜欢了一生的女人，像睡着了一样，躺在棺中。他忽然想起，他要的紫色衣服。赶紧问是不是放里面了。玉儿哭着道：“放好了。父亲，放好了。”子佩伸腿就要往里迈，雨生一把拉住他，眼看见他人就滑了下去。失去意识。浩军过来抱着他大哭。岑先生和雨生把两个人分开，又对子佩施救。
她的锦儿，就此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真的就是天人永隔了。忽然长啸一声，又直挺挺倒下。
所有亲朋好友，没有不落泪的。这时，忽然有人喊，皇上皇后亲自来祭奠。刚刚缓过来的子佩，见到皇上，大放悲声。皇上过来抱住他，任凭子佩在自己肩头痛哭。良久，小声在他耳边道：“学究，你再这样，怎么对得起她啊？”子佩看他，他点头，“她给你留下了任务。让你抚养好他的孩子，孩子们不娶妻生子，不许你去找他。”子佩一下明白，皇上见到了锦儿最后一面。他抓住他的手，沙哑着嗓音道：“她走时说什么了吗？”皇上道：“她说对不起你，不能与你白头，还给你留下了未成年的孩子，不能让你跟随她走，喊着你的名字说她的子佩，他舍不得你。”子佩放声痛哭。皇上又到棺前，与皇后扶棺痛哭。
皇后唉声哭道：“师娘，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学究和这许多人，才狠下心独自离开，你可知，这些人又多么舍不得你啊？师娘啊！！！”悲声让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子佩跪行灵位前，与儿子一起跪在国母对面，伏地痛哭。良久，皇后才亲自上前，扶起子佩。道：“学究啊。节哀吧。”又与子佩扶臂哭泣。两个嫂嫂过来扶住皇后。把她劝到了内堂。
回宫的车上，皇后紧紧依偎着皇上，她心里知道，这个男人的心里在哭，再痛，在流血。她却无能为力。
几天后，所有的丧事办完，一切都收拾停当。母亲才把那封信拿出来给了子佩，道：“锦儿不能写字，是皇上代笔的。子佩，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后才能去见她知道吗？他让你续一房，怕你孤单，母亲同意了，你就，再给我续个女儿吧。你要多保重。”说着，颤颤的转过身，子佩忽然沙哑着嗓音道：“姑母，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锦儿。我真的希望你能恨我，用刀子杀了我，那样，我的心才不会如此的疼。”母亲转过身，全身颤抖着道：“子佩，姑母谢你对锦儿那么好。锦儿没这个福分与你白头偕老。你是个好孩子。姑母怎么可能责怪你呢？……”母亲哽咽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二嫂扶着她也哭，子佩忽然冲过来，跪在膝下，伏地痛哭。他知道，贺锦儿，真的就从此离开了他的世界。没有了贺锦儿，自己的命也已经彻底只剩了这身臭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