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笛音

1

谢云霆没少让死人挨刀子,可是他,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男子汉,却被小小的银针吓得直哆嗦。

一阵钻心的刺痛,谢云霆张口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相当凄厉,不知道的,还以为花满楼发生了命案。

他抬手紧捂住人中,身子一挺,猛地惊醒过来,而且如同猴子般窜得老高。

眼前却不再是那个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苏心钰。

她已换上了那身藏青色皂袍,面上罩着黑巾,只露出弯弯的眉和亮晶晶的大眼睛。

大眼睛正盯着他看,好像他鼻子上长了朵喇叭花。

谢云霆并不是个害羞的人,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很难为情,脸上正在发烧,不用照镜子,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然红了。

苏心钰嫣然笑道:“想不到一根小小的银针能让你怕成这样!”

谢云霆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苏心钰不会知道他已脸红。

因为他的脸隐藏在另外一张脸皮下面。

王岱立在苏心钰身侧,摸了摸唇角的两撇假胡须,调笑道:“我终于知道不怕死人的男人居然还有怕的东西!”

谢云霆却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害怕的东西可是多了去了,怕死,怕疼,怕穷,怕金山银山富可敌国,怕蜘蛛,还怕女人,唯一不怕的就只有死人。”

苏心钰瞅着他那张肥嘟嘟、靑不青黑不黑的面皮,笑了,道:“你怕的东西我却偏偏喜欢得紧。”

“你喜欢什么?”

苏心钰将背上的包裹取下,从里面掏出一锭亮闪闪的金元宝。

谢云霆抬头瞥了一眼高台,那堆特别引人眼目的金山已然消失不见。

他用眼角瞥了一眼苏心钰手中那只鼓鼓囊囊的包裹,笑道:“原来女人爱金子,这句话是真的!”

苏心钰却没有接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掌中黄灿灿的金元宝,喃喃道:“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能够随手掏出五百两黄金,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谢云霆想跟当今圣上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叹道:“男人嘛,色字头上一把刀,男人喜欢女人很正常,男人若是看到漂亮女人就扭头跑得远远的,唉,那倒真是脑子出毛病了。”

王岱死盯着他看,忽然道:“我一点儿都没觉得你怕女人,相反,我倒觉得你巧舌如簧,甜言蜜语,很会逗女孩子喜欢。”

谢云霆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虽然我是男人,而且是个正常的男人,却从不会逗女孩子喜欢,只有她们总是来逗我喜欢。”

王岱道:“你不但逗女人喜欢,而且老少通吃。”

谢云霆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怕女人,老的少的都怕,一旦沾惹上,如同湿手捏了干面粉,甩都甩不脱了。”

王岱望向昏倒在地的新郎官,忽然冷笑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不是质地最讲究的衣服不穿,不是最好的马车不坐,不是天下最好的酒水他入不了口,不是一等一漂亮的女人入不了眼,清芜,等你到了长安,这种人身上随便一件东西,都价值千金,更何况一个活人,还是一个大美人?!”

苏心钰脸微微一红,没有说话。

谢云霆抬头瞥了一眼那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对于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老头子来说,是守着一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金山快活,还是怀中抱着美人,口中喝着美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

苏心钰将金子放回包袱,微笑着问道:”如果你们忽然有了这么多金子,会用来做什么?”

谢云霆苦笑道:“我喜欢死人,如果我不把这笔横财用在他们身上,我都会觉得对不住他们,对不住这么长久以来他们对我不求回报的陪伴。”

苏心钰想起吴端,以及谢云霆手中那把血淋淋的匕首,吃惊道:“你要如何才算对得住他们?”

谢云霆面上露出神秘的笑,“我自然有很特别的方式,不过这却是秘密。”

王岱仿佛已经洞悉他的秘密,摇头叹道:“谢兄,俗话说死者为大,你就不怕他们投胎前找上门来?”

谢云霆摇了摇头,笑道:“只有白天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害怕夜半鬼敲门,不过,我总是夜半敲鬼的门。”

苏心钰转眸望向王岱,认真地追问道:“王侍卫,你呢?”

王岱笑道:“你可知你那位新郎官是谁?”

苏心钰摇头笑道:“我不管他是谁,总之是条老色狼!”

王岱又道:“而且还是条姓杨的老色狼哩。”

谢云霆忍不住揶揄道:“王兄,我还以为你就只顾着喝酒看美人呢,想不到你居然连新郎官的来历都摸清楚了?!”

苏心钰眨了眨眼睛,笑道:“天下姓杨的多了,难道这老头跟那个皇宫里头的贵妃娘娘还能扯上什么关系?”

王岱冷笑着点了点头,“杨玄璬,贵妃娘娘的第二个爹,五百金,你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他的那根腰带值钱哩。”

苏心钰哼了一声,冷声笑道:“都是些民脂民膏,待会儿莫忘记提醒我,把这老贼身上的值钱物件也一并带走。”

这时,东方明已经将花船上上下下探了一遍,折转回来,道:“清芜妹子好手段,船上的人中了迷药,都睡过去了,恐怕要到天亮才会醒来,你可打探到徐玉嫣的踪迹?”

苏心钰皱起眉,摇了摇头,“我也纳闷呢,昨晚混进来后,我有意无意地打听他们三人的下落,花船上的姑娘却都说不知。”

王岱道:“徐玉嫣在这艘船上整出那么大的动静,人尽皆知啊!”

苏心钰道:“我也是这么说的,有人回忆说,那位大小姐闹事大家伙都知道,可随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东方明问,“贺兰擎天呢?他们三人应该关在一起。”

谢云霆凝神思索着,忽然道:“他们不在这艘船上。”

苏心钰诧然惊道:“为何?”

谢云霆叹了口气,道:“这艘船太小。”

苏心钰道:“不小啊,足有三层,有很多房间,要藏三个人不成问题。”

谢云霆道:“可是血奴却不在这里,那鸟足有丈许,连最宽敞的花厅都钻不进来。”

王岱想了想,道:“我明白谢兄的意思,血奴在哪,那个小妖怪就在哪,小妖怪在哪,他们三个一定在那里。”

谢云霆苦笑道:“那小妖怪真是机灵诡诈,人怕是早就被她转移走了。”

苏心钰叹息道:“你是说花满楼只是一个陷阱,是那个小妖怪设下的陷阱,就等着我们钻进来。”

谢云霆点了点头。

2

夜更深了。

迷蒙的雾气早已消散,河面上波平如镜,倒映着满天星光。

雅州城千家灯火已经熄灭,整座城陷入一片魆暗空寂。

那艘诡异的花船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前行。

顺着水流,悄无声息地飘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汀州,驶入一条狭窄幽暗的河道。

河道极为隐秘,隐藏在茂密的芦苇荡深处。

夜更安静了。

夜风吹过芦苇丛,在花船甲板上投下一团团斑驳摇曳的黑影,周围除了夏虫的鸣叫,更无半点儿人声。

漆黑如墨的水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缥缥缈缈,将花船簇拥环绕在当中。

四人已经来到甲板上,放眼望去,迷蒙的雾气忽然间笼罩大地。

此刻他们完全不知身在何方,只得分立前后左右,警惕地注视着各个方向可能的动静。

就在众人暗暗心惊之际,苏心钰忽然来到船头。

谢云霆疑惑道:“你发现了什么?”

苏心钰却没有回答,似乎正凝神倾听着来自远方一种神秘的声音,一种只有她才能听得到的声音。

忽然,她面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低语道:“我去探探。”

话音未落,她已展动身形,凌空飞起,脚尖在夜风中摇曳的苇花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同一只点水的蜻蜓,在芦苇丛上方接连四五个起落,转瞬便消失在迷蒙的雾气当中。

同时王岱和东方明立刻走到船头。

奇怪的是,苏心钰消失的方向却不是花船行驶的方向。

夜色愈加晦暗,星月都隐藏到飘渺的流云后面。

晚风送来阵阵淡淡的荷香。

带着花香的微风中,传来一阵清越空灵的笛音。

笛音忽高忽低,在死寂一般的夜空中飘荡着,摇曳迷离,令人难以琢磨究竟来自何方。

这奇异的笛音他们曾经听到过。

当然就是那个小妖怪。

月色很淡,雾气却很浓。

花船忽然停了下来。

王岱抬手指向花船正前方,惊声叫道:“这是什么地方?”

微微星光洒落,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看不到边际的荷花池。

池水幽暗如镜,水面上浮起薄薄的青雾,仿佛在荷池中洒下一片轻纱。

层层莲叶间,零星地点缀着朵朵白花,花朵在飘忽的青雾中亭亭玉立,透出一种朦胧而宁静的美。

不知不觉间,花船早已驶入荷池深处。

莲叶随着水波分开,又随着水波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来时的路随即被层层叠叠的莲叶遮掩,消失不见。

正在这时,笛音停了。

天地间顿时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空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