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黛玉刚入荣国府时,贾母就说她带来的体己人老的老,小的小,唯恐她们不中用,照顾不好她,便将自己的丫鬟鹦哥给了她,这便是日后的紫鹃。

紫鹃虽无惊人的颜色,但长相依然十分标致,浑身上下洋溢着积极向上的青春气息,她聪慧果敢,率真坚强,是宁荣两府一众大小丫鬟中为数不多没有奴性而又拥有独特个性的女孩,亦是精神比较健全,品格比较高尚的女性。

她与林黛玉名为主仆,实则更像平等相处,无话不谈的亲姐妹,她总是默默无闻,不求回报的付出,一心一意为林黛玉着想,且颇有远见和处世的手段,她的无私与真诚给孤苦伶仃,缺乏安全感的林黛玉带来了温暖与慰籍,林黛玉形容她是自己的“闺中贵友”,常常和别人说要不是她在身边陪伴,自己可能早就死了。

林黛玉有事从来都不会瞒着她,有什么就说什么,毫无保留的将内心深处最柔软、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展示给她看,若是连她都信不过,那林黛玉就真不知道天下虽大,自己还能去信任哪个了。

如果林黛玉在没有听闻过贾琬名字的前提下字还能和他在梦境中相会,那才是离了大谱,但她前天下午还在荣庆堂中兴致勃勃的和探春讨论过贾琬那别具一格的表字,煞有介事的分析他是不是“重瞳”,许是贾政口中所描述的贾琬是一个自幼失孤的可怜人,我们这位多愁善感到见到花瓣自然脱离花蕊时都要生出物伤其类之感的林妹妹在不经意之间就对贾琬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心与同情心,当然还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日有所思,夜难免会有所梦。

贾琬就这样闯进了她的梦境之中,恰似飞鸿踏雪泥,留下了一道无计可消除的痕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梦见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陌生男子,对于林黛玉这种自小便养在高墙深院中的女孩子来说,确实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她一如既往的选择向紫鹃倾诉。

紫鹃面色很是复杂,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和定义这件事,只得转移话题,让林黛玉起床活动活动,林黛玉小脸红扑扑的,她咬了咬下唇,把心儿一横,凑到紫鹃的耳朵边,说出了一句让紫鹃瞪大了眼睛,站起身大骂贾琬不要脸的话。

林黛玉抬起白白净净的小手在紫鹃的香肩上轻轻打了一下,鼓着小嘴巴,气呼呼的说道:“你声音小一点,要是让别人听见,我还活不活了!”

紫鹃简直快要疯了,她蛾眉倒竖,粉面含怒,双手叉腰,斥道:“他也太无耻了!怎么能对您做那种事?等他来了,我要去狠狠地骂他一顿!”

“他只是在梦里亲了我,抱了我而已,又不是在现实中!你急什么?”

紫鹃哑口无言,是啊,这只是一场梦罢了,自己这么激动做甚,她试探着劝道:“姑娘,等那位住进府里来,您可千万别跟他说一句话,更别去见他,他很不对劲啊,说不定是一只修炼成精的妖怪呢,咱们要离他远一点。”

“噗~哈哈哈~人家好端端的一个案首,怎么会是妖怪,再说了,我连琏二哥哥都要避讳,更何况是他?就算他有千般好,万般好,我也不会往他身边凑的,不过探丫头我就不敢保证了,她对她素未谋面的‘琬哥哥’充满了兴趣呢。”

......

应天城,户部尚书府。

雨一直在下,气氛很融洽。

到底是探花出身,底子就是扎实,随便传授点经验就足够涉世未深的贾琬受益匪浅了,林如海妙语连珠,分析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贾琬听的是如痴如醉,就在二人谈论应天六部与顺天六部有何区别时,贾琬忽然转过脸,用手帕捂住了口鼻,狠狠地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又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刺我?

林如海见状,朝站在不远处廊下的婢女招了招手,那婢女甚是乖觉,立刻就洞悉了贵客的需求,她福了一礼,头也不回的向前院小跑而去,没一会儿就抱着两件绒布做的大红色披风回来了。

给这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交各戴好披风,婢女用火折子点燃旁边的火炉,又放下亭子四周的竹帘,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她低着头退到刚才那个能看见他们,但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的位置,这是做为下人的修养以及求生之道。

“重光,姑父是不建议你住进荣国府里的,说句自负的话,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自当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怎能寄人篱下,仰他人鼻息而活?荣国府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富贵之地,吃的是金、穿的是玉、用的是银,但在里面待久了,势必会被酒色财气渐渐消磨了志气,变得不思进取,安于现状,对你的成长很不利,乡试过后不出半年就是会试,这几个月至关重要,依姑父看,你到京城后不妨在僻静之处购买一座宅院,远离那个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实则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静待会试的到来,如此方为上上策也。”

林如海从袖兜里取出一只锦盒,先放在桌子上,再推到贾琬的面前,贾琬心知肚明,打开一看,不出所料,里面赫然躺着一摞崭新的一百两面额的银票,从厚度来看,差不多有一万两。

“重光,你先别急着拒绝,且听姑父把话说完,京城不比应天,它更加的繁华,物价也高,你到京城后不仅要采买宅院、置办家私、聘请下人,还要交友游学,遇到事免不了要上下打点,处处都需要用钱,靠省吃俭用是过不下去的,这一万两就算是姑父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姑父。”

“多谢姑父雪中送炭,小侄却之不恭了,早晚必会如数奉还。”

见贾琬明显是有话要说,林如海喝了一口茶,道:“姑父知道你想要问什么,姑父身上这个巡盐御史的年俸禄不过两百多两银子,那这一万两又是从何而来?重光,姑父明确的告诉你,这笔钱是姑父从上交给朝廷的盐税中截留的。”

巡盐御史品级是低,区区正七品实在算不上是高官,从品级上与地方的县令们平起平坐,但它却是令无数官员趋之若鹜的职位,为何?因为它能行使的权利很大,有越过通政司直接向皇帝递交奏折的特权,一般来说,官员们的奏折需要经过通政司的审核后才能出现在皇帝的御案上,在此过程中,大部分奏折都会被认为的筛选掉,不然皇帝天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光是批阅奏折就够从早批到晚了。

另外它还是一个肥到不能再肥的肥差,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中有四人是专管盐务的,其中两淮一人、两浙一人、长芦一人、河东一人,主要职责为收缴盐税并监督盐商们。

这一职位极其重要,林如海在上一章说“巡盐是关乎国本的重中之重”并不是一句妄语,朝廷每年收上来的赋税中有近四成都是盐税贡献的,它可以说是大晋的支柱产业,绝不容许有任何的闪失,尤其是产量最高的两淮地域,为此,光是驻扎在扬州府辖区内的卫就有六个,兵士超过了三万人。

能做巡盐御史的人无一不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是经过长时间考验的,做为元嘉帝钦点的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在金陵省,乃至整个南直隶的官场上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算是把“位卑权重”这四个字给玩明白了,莫说是那些六五四三品的官员了,便是正二品的应天参赞机务兵部尚书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叫一声他的表字。

两淮的上千个盐场和扬州十大盐商在他的治理下可谓是井井有条,每年上交给朝廷的盐税也是持续的居高不下,任上夭折了独子,又失去了发妻,就连他本人都是大病缠身,但他却是毫无怨言,依旧兢兢业业的履行他的职责,试问这样能干又懂事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元嘉帝不止一次的想将他调回京城赋予重任,但又不放心将赖以生存的命脉交给别的臣子,毕竟珠玉在前,他怕瓦石难当,故而也就耽搁了,御药局但凡得到名贵的草药,元嘉帝都会让人快马加鞭的给他送一份,纵观满朝文武,能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也就一手之数。

得此恩宠,又稳坐在两淮巡盐御史的钓鱼台上,他想不富都难,况且元嘉帝,包括以往的皇帝们也乐意见到心腹们发点小财,只要不太过分就行,百八十万两贪了也就贪了,就当是朕给你们发的辛苦费,巡盐的确是件辛苦活,还有可能随时会被人刺杀,殃及到家人,你们只要把差事给朕办好就行了。

天授年间(太上皇的帝号),两浙的巡盐御史与前朝余孽们暗通款曲,秘密资助他们招兵买马,东窗事发后被降了满门抄斩,三族流放之罪,当地的锦衣卫千户所从他家中抄出了五百多万两银票,金元宝、金冬瓜、古玩玉器、名人字画等贵重物品更是不计其数,粗略估计至少价值一千万两,轰动了一时,由此可见巡盐御史们的口袋究竟有多鼓,敌不了国,但敌一个省一年的总赋税还是绰绰有余的。

贾琬没想到初次见面的林如海对自己会如此的不设防备,看来他是真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其实他也可以理解,想在举世皆浊的官场上独善其身是不切实际的,你不贪,你的下属们就捞不到好处,你的上司和同僚怕你举报,他们会想方设法的把你搞下去,说到底,像海瑞那样的清官只是极少数,他的下场也完美契合了封建社会代代相传的光荣传统。

“重光,圣上曾经说过一句特别浅显,但却很有道理,也很现实的话,姑父到现在都忘不了,他说他不怎么恨中饱私囊的官,也不怎么恨尸位素餐的官,你知道他最恨的是什么官吗?”

贾琬看着眼前这位谈笑风生,悠然自得的中年老帅哥,答道:“圣上最恨的是又贪又不办事的官。”

林如海笑道:“一针见血啊,等你将来做了官就能体会到这里面的万般无奈之处了,姑父每年都会从盐税中截留一部分,圣上不但知道这件事,还调侃姑父是‘贪官中的大清官’,就差鼓励姑父再多贪点了,呵呵呵。”

贾琬拱手道:“姑父的坦诚布公让小侄受宠若惊,小侄理解您的所作所为,如果小侄是您,肯定也这么做的,小侄这里有一份制盐改善之法,能最大幅度的去除细盐中所蕴含的杂质,它虽然会使提炼过程复杂一些,但能因此得到比雪花还白还细的食用盐,小侄不敢断定它能不能为朝廷创造更多的收入,不过它一旦全面普及开来,百姓们自此就也能吃到最健康的食用盐,利在当下,功在千秋,小侄想托姑父之手将它无条件的敬献给朝廷!”

林如海惊讶地问道:“此话当真?重光是从哪里得来的制盐改良之法?”

“小侄无事时喜欢钻研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偶然的机会小侄发现将砸碎成小块的粗盐溶解于水中,形成高浓度盐水,再放进大锅中用猛火熬制,添加草木灰或者木炭吸附杂质,待水煮干后粗盐就会变成粉末状,经过石盘来回碾压,再用筛子层层过滤,就能得到苦味可以忽略不计的新式食用盐了。”

据贾琬所知,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盐十之八九都是唾手可得的海盐,而不是深埋在岩层中,难以获取的矿盐,盐工们会利用潮起潮落的自然规律将海水引入到事先挖好的盐床中,等其晾干后就能得到粗糙的海盐了,剩下的十之一二则是通过盐井制作的,百姓们食用的普遍是价格低廉的前者,后者做出的盐风味更好,多用来当成奢侈品售卖,一般人消费不起。

“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几千年来就没人能想到呢?重光,此法若真的行之有效,你就等于是为天下亿万黎庶造了一个大福啊,你何不以它为进身之阶,绕过姑父敬献给朝廷?莫不是怕它会给你带来麻烦?”

贾琬不好意思的笑了,挠了挠头,道:“姑父见微知著,小侄不是没想过用它换一份前程,但小侄仔细一想,如果此法传扬出去,不免会有得罪不起的权贵跳出来逼迫小侄为他们赚钱,小侄将会永无宁日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对小侄来说,它是一份麻烦,但也是一份殊荣,思来想去,小侄认为只有您能当得起这份殊荣,巡盐御史在任职期间用十余年的所见所闻总结出了制盐改善之法是合乎情理的,所以小侄想将它交给您,由您发扬光大,不让它淹没在历史滚滚的长河之中。”

林如海细细打量着贾琬那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脸,一个念头从心底一闪而过,郑重道:“重光,容姑父越俎代庖一回,代陛下,代大晋一亿两千五百多万百姓感谢你的义举,请受姑父一拜!”

“姑父是亲厚长辈,对小侄又有大恩,岂有给小侄行礼的道理?小侄万万担待不起!”贾琬慌忙扶住了他。

就在这时,周敦儒撑着油纸伞从亭外走了进来,见林如海满面笑意,他笑问道:“不知如海因何事而欣喜?”

“敦儒公,学生今天叨扰您了。”

“重光啊,你姑父一直以师礼侍奉老夫,在老夫看来,他与自家的子侄无异,你既然是他的侄子,那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不用这般客气了。”

林如海将贾琬研究出来的制盐改善之法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周敦儒深知这意味着什么,看向贾琬的目光中满是赞赏之色,好小子,看不出来啊,你不但学问做的好,没想到还会商贾之道。

“敦儒公,晚辈要连夜赶回扬州实验此法,他日有空再来聆听您的教诲,请您务必保重身体。”林如海顿了顿,又道:“朝廷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浮浮沉沉是在所难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几年后他们就会失去圣眷,我们届时再复出也不迟,先保存实力要紧。”

“重光,你怎么看?”

贾琬躬身道:“回敦儒公的话,学生一介白衣,尚未入仕,暂时不便置喙朝堂上的事,但学生认为林大人言之有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敦儒捋了捋三寸长的花白胡须,感慨道:“说来可笑,老夫至今还是做不到宠辱不惊,真是枉活六十,即便等到了复出的那一天,老夫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喽,我们新党一派,终归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一辈撑起来啊。”

贾琬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为了新党的一员,而他却连新党奉行的是什么主张都不清楚,但是又能怎么办,那位继之公也是新党的人,自己要是拜他为师的话,不就相当于加入新党了么?

......

与林如海约定好一个月后到扬州取丸药和他写给林黛玉的家书,再将他送到城门口时已是夕阳西下,贾琬乘坐尚书府的轿子回到了杏花巷,下了轿,他直奔街对面的裁缝铺,香菱身上穿着一件做工考究,造型华丽的石榴裙,发髻上扎着几条天蓝色的丝带,手腕上戴着一对银镯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一只小手撑着下巴,呆呆的注视着贾琬上午离开时的方向。

“爷!”

看见那道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香菱欢呼一声,提着裙摆蹦蹦跳跳的跑上前,一把扑进贾琬的怀里,仰着粉嘟嘟的小圆脸,笑眯眯道:“爷,您终于回来啦,婢子好想好想您喔。”

“我也想你啊,走,咱们回家!”

翌日,上午。

贾琬再次将香菱托付给孙大娘照顾,他先到府学转了一圈,得知他昨日参加了敦儒公的私人宴会,还在席上挥笔写下了一首好词,同窗们都很羡慕,与刘教谕说明接下来可能无法再来府学里读书后,贾琬出了府学,打算去牧月山庄买一份蟹粉狮子头带回去给香菱吃,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了外出找乐子的薛蟠。

“哎呀,贤弟,三日不见,如隔九秋呐,应天城这么大,我刚出家门就遇到了你,可见你我兄弟还是很有缘分的,午饭吃了没?没吃的话愚兄请客,地方随你挑!”薛蟠将手里的鸟笼丢给小厮,屁颠屁颠的迎上前,要有多热情就有多热情。

“薛...算了,薛兄,我有一个生意想和你合伙,准确点说是想和你们薛家合伙,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听见贾琬叫自己“薛兄”,还要和自己合伙做生意,昨晚在青楼里厮混到天亮,眼下正四肢酸软,昏昏欲睡的薛蟠瞬间就原地满血复活了,连忙道:“有有有,太有了,贤弟是聪明人,又有贵人相助,跟你合伙肯定稳赚不赔,不过愚兄要回家向妹妹讨个准信,这样吧,我们先去大吃一顿,吃完后愚兄就回家将这件事告诉她。”

“恕我冒昧,贵家的家主不是你吗?”

言外之意是你说了不算?

“额,家主当然是我啊,贤弟有所不知,我负责的是外面的迎来送往,像打理产业这种小事都是妈和妹妹管的,要不到我家吃吧?就两步路远,走走走,愚兄带你去认个门,以后咱们常来常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