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久没有尝过肉腥了,端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头人与梅老板吃完饭从房间走来,梅老板急忙介绍:“抱孩子的,是我的内人张阿萍。年龄小的是我家妹妹梅子美,待字闺中…”
两个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向我们笑笑算是打个招呼。
“这年月店里能靠得住的伙计不好找,只好全家人齐上手了。”梅老板解释说。
吃完饭,我也感觉累了便走回去休息。脚一踏进屋门,看到脚户们并未休息而是围坐在大通铺上,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我很好奇靠近了听听。
“那俩女人肯定是梅老板家的女人?”
“不对,那个年龄小的长得水灵可爱,挺漂亮的就是个子有点矮!”
“川妹子都这个长相,人称小辣椒是出了名的泼辣,没人敢惹,不信你试试?”
“女人不是老虎,还能吃人不成?”
“那你去试试?打个赌,两块大洋,谁能勾搭上这个小辣椒把钱拿走,若不然赔我两块钱。谁敢?谁敢?下注了,快掏钱!”我抬头看到柳四吵得最凶,手里还真拿着两块钱在大伙面前摇晃着。
脚户们随驮队出门已有大半年了,整天东奔西走,只有到了送货的地方,卸了货运气好的话可歇息一两天。其余时间只要驮队不停,骡子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看,漫长的赶脚行程谁也时间回家探亲,除非家中发生大变故不得不回去。因此这帮男人聚在一起讨论最多的是女人,虽然很八卦无趣,但以此打发闲暇无聊的时光,打消对家中父母妻儿的思念之情。
“柳四,你小子钱烧得不行?还没娶媳妇呢?胡骚情个啥?”宏娃哥实在看不过眼了,把大家给骂散了。
“柳四,你若真有此意,没准儿还是个好对象?那个小女子是梅老板的妹子,还没出嫁呢?”我见柳四别有用心出这么个幺蛾子,便好心成全。
“你怎么知道的?莫非……?”
“你别瞎猜,我有老婆。听梅老板说的,还能有错?不信你去问头人?”
“你个猪脑子,他今儿在厨房帮灶,听到的呗!”大伙又在耍笑柳四,他很难为情,一点小心思被当场戳穿了,脸胀得通红,狠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索性走了出去。
“下次再有机会帮灶,一定让你去,给你个机会,看你个孬怂敢不敢?”大伙儿嘻嘻哈哈嘲讽着柳四。
“熄灯了,熄灯了,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呢?”宏娃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
次日,驮队里的老规矩,我们起得很早天麻麻亮就要出发。店里面来不及做早饭,为我们准备了白面做的干粮,每人两个,谁也舍不得吃,装在口袋里,饿了拿出来闻闻。先紧着把褡裢里的黑窝窝头吃了,这白面干粮就成了下饭的菜肴。
宏娃哥牵着头骡先行一步走开了,我正在仔细地检查着货驮子,系好缆绳以防货物掉落。“嗷哟,梅子…哎吆…”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一阵唏嘘声,我急忙回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梅子姑娘手拿两个干粮饼站在我的身后,说:“给你吃吧!发剩下的两个。”还未等我开口,两个干粮饼子已经递到我的面前,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接着又起哄,“我们都想要,送给我吧!”柳四第一个走过来,似乎就要从我这里夺走了。
我情急之下接了干粮打心眼里感激,再说了不能无缘无故驳了姑娘家的一片好意,柳四见状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人呀,吃着碗里的,还想占着锅里的。”我无话可说,赶紧咬一口干粮气气他,没想到饼子还是夹心的,核桃与花生酥脆可口,香气四溢,让人回味无穷。我能感觉到这是两个特制的干粮,但也只能心照不宣地吃完,口留余香,心头更是无尽的暖阳。
驮队到达云南已是农历的七月,早过了新茶的收购季节,我们委托的茶叶收购商囤积了大量的茶叶,正翘首期盼我们到来,不然天气炎热又多雨水,时间长了茶叶会发霉变质。
由于是老主顾,驮队装货卸货非常顺利。我们在昆明不敢多停留,只希望在雨季到来之前,道路未被雨水冲毁尽快返回。
我们到达川陕甘三省交界处,忽然天现异象,大量的鸟雀不约而同起飞,叽叽喳喳地叫着,久久地在空中盘旋。紧接着老鼠和田鼠大白天从窝里钻出来,好像不怕人,在我们的脚下到处乱窜。行进中的骡子好像受了刺激一样,突然间惊觉仰头向天啸,那种只有牲畜发情时才会发出的吼叫,震耳欲聋。骡蹄子疯狂地刨地,地上的泥土裹挟着草屑四处乱飞出,时不时飞溅到我的头上、脸上。我简直难以理解,莫非这骡子也发情了,闻所未闻如此反常。瞬间,河水变得浑浊且冒着泡泡,大地开始震颤,树木剧烈地摇晃。驮队里的老把式脚户开始喊叫:“地震了,大家小心,地震了…”不远处的山上土石不断地往下滚,发了沉闷的巨响。
我们像吓傻了一样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佝偻着身体四处张望,等待着不可抗拒的灾难莅临人间。驮队本能地聚拢在一起,我们紧握着骡子的缰绳,不敢松手唯恐受惊的骡子四散奔逃。头人果断下令停止前进,找块平坦开阔的地方,卸了货就地搭帐篷宿营。我拿了狗皮褥子铺在地上,坐着歇息但心里面忐忑不安如坐针毡,担心大地突然裂开一道硖缝,连人带骡一起掉下去。大震过后,连续不断的余震接锺而至。虽然我们的身体感觉不到,但从山上唰唰滚落的土石足以说明一切。
地震的阻挡,我们不敢冒然前行,再往前走就是武都境内的小陇山,山势陡峭险峻,道路崎岖不平,通过时危险重重。安顿好骡子,我马上坐下休息,疲惫的身体不堪重负很快就打瞌睡了。我暂且放下心中的警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人们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是我的眼睛,一会儿左眼跳,一会儿右眼跳,不知到底是跳财还是躲灾。歇息了两天两夜,我的心中惶恐不安,莫名其妙地紧张、发怵。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家,眼前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惊醒了。
两天后我们明知道路上土石堆积,非常难行,但时间不等人,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冒险前行。沿途我们看到的情况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房屋倒蹋,有些房屋墙壁虽在,但却没有了屋顶。更可怕的是山体滑坡,不知有多少人被埋在里面?后来据政府统计,民国十一年GS省的大地震死伤人数接近万人。
到达河州卸了货,头人却破天荒地给我们放了假。原因是一场大地震波及兰州和周边的区县,受灾非常严重。好多商铺因此歇业关门,茶马贸易严重受挫。
我非常担心家中的情况,火速飞奔回家。一进村子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人们衣衫褴褛翻腾着眼前的废墟。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披麻戴孝的人,不是在奔丧就是在下葬。到了家门口,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里的院墙塌了一大截,两孔窑全部塌陷,前面是从崖上掉落的一大堆黄土。母亲听到有人来,扒开土堆艰难地钻出来。见到我立即瘫坐在地,哭诉道:“娘,对不住你未能照顾好胖妞,地震时窑塌了要了她的命。”
我无法接受这个突然间发生的事实,强装着镇静,一边又一边在内心开导着自己,胖妞那么强壮,地震来了她比兔子还跑得快,怎么会……
忽然,从墙角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将我再一次拉回了现实。“快来看看你的孩子!”母亲猛地起身冲向了墙角,我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跟了过去。一个可爱的小生命,骤然呈现在眼前。粉嫩的面庞上镶嵌着两个绿豆芝麻般大的小眼睛,扑闪着,观察着这个世界。孩子裹着一件旧衣裳躺在一个大笸篮里,身下垫着厚厚的麦草。我急着想知道是男是女,掀开衣服来看,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透明的胡萝卜,我的心都被萌化了。
“看啥哩?是个女娃,是她妈用命换来的!当时我在地里干活,突然间山崩地裂,咱家的窑就塌了。当时胖妞正在坐月子,那能来得及跑,我飞奔回家时一切都晚了,老天爷诚心不让人活嘛,在劫难逃。我听到孩子哭声,急忙抛开外面的黄土钻了进去,胖妞的头上、腿上全身是血,孩子就在她的身下还吮吸着奶头。显然窑塌的时候,胖妞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孩子,才救了一命。”
“多么伟大的母爱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然后抱起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是我和胖妞短暂爱情的结晶,能触碰到的血脉和亲情,生怕她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抱出孩子,喊来人帮忙救出胖妞,因失血过多她的身体凉透了,谁也救不活了!我们把她葬在屋后的半山上,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女儿成长。”母亲说着说着又哭开了,可能是心有灵犀我怀中的婴儿也哭开了。
“孩子饿了,该喂奶啦!”母亲走近了察看孩子,一个刚满月嗷嗷待哺的婴儿,胖妞又不在了,上哪儿去找奶喝?我茫然无措。
“你六叔家有头刚产崽的母羊,把孩子抱过去挤点奶喝!”母亲拿只碗边说边走,我跟在她的身后。这一刻,六叔家的奶羊就是我孩子的救命恩人,让胖妞的骨血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我感激不尽。
母羊被六叔牵到院子里,拴在一棵杏树上。母亲俯下身子,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在挤奶。羊圈里有只小羊冲到了门口,被羊圈门挡着正在撕心裂肺地叫唤,母羊也在一声接一声地回叫,安慰着小羊。或许这对羊母子心里在骂,人类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取走它孩子的奶,可恶之极。
我触景生情又看看怀里的孩子,或许是感受到了我们正在为她挤奶,孩子先舔舔嘴唇,又吮吸起手指来。很快,母亲挤了小半碗羊奶,在筷子的一头缠上一点干净的棉花,蘸着羊奶一点一点放到孩子的嘴唇边。小家伙马上拿开了手指,砸吧砸吧嘴吮吸起来,吃奶的力气使出来了,越来越急促,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不敢想象这些天来,母亲一直这样给孩子艰难地喂奶,抚育了一颗鲜活的生命。
“六叔家的母羊产崽三个月了,得想办法把小羊的奶断了,隔开饲养,不能让母羊再次怀孕,不然孩子就没奶喝了。最好把羊买了,牵到咱家里养着,要是钱不够,先给六叔赊账。等孩子长到八个月大,断了奶,卖了羊,还他钱就是了,咱也不吃亏!”母亲边喂孩子边说话。还好,我回来时身上还有两块大洋,遂了母亲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