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游者
  • 禹风
  • 2492字
  • 2023-03-21 17:45:33

许小赐和郑坦此前彼此不认识,没任何关系。

郑坦偶尔来这学校讲课,许小赐也讲课,同时她还担任教务工作,包括负责照顾外聘老师。学校外聘教员没有固定程序,这些讲课的人时不时会突然出现在许小赐面前。

郑坦背着双肩包准时出现在讲课的教室,他一讲就是一整天,但中午不到学校食堂吃饭,他去附近餐厅或咖啡馆一个人孤单单吃,再踏着钟点回来讲下午的课。教师办公室有免费咖啡,郑坦一次也没去打过咖啡,他任命课代表时,交代说课代表有代老师打咖啡的小使命。

郑坦头一回看见找他找到教室里来的许小赐时情绪抗拒,他抗拒任何提醒他建立新“关系”的陌生人,他不愿无缘无故建立任何关系,他已奋力摆脱或粗暴地割断了很多旧关系。与富有进取精神的人不同,郑坦视社会关系为约束和负担。

许小赐笑容可掬地找到郑坦,想告诉他他有义务上交每一学期的教案概述,不过,她看见郑坦满脸不舒适,有轻微恶心状,心一软,便答应郑坦由她按规定格式代写教案概述,只要他先提供部分口述信息。

郑坦因此对许小赐心生好感,认她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

这学校向毕业生提供本科学位,由英国资本和本城某国资财团共同出资,毕业生大多数将进入富有竞争力的中小型公司,换言之,这些孩子将来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当然,也就说明这学校务实,教给学生的只能是实用技能。

郑坦已把自己过去纷繁芜杂的关系树砍得只留数得清的枝干,他慨叹自己曾从事靠大量社会关系支撑的行业,最后不堪负累,黯然撤退。不过,当手机不再鸣唱,越来越沉静的日子也有份奇异重量。

郑坦顺自然的水道不抵抗地漂,顺从且温和地离了婚,又让自己的关系树失去小半个树冠,形为半棵树而存世。为此,他毕竟也挣扎过好一阵子,才忍痛得安稳。

“一个人在家没人说话是不好的。”舅舅打电话过来,“你还是到我主持的学校讲讲课吧,有门新课适合你:我们按英国人意思,准备增开‘随想课’。”

这门新颖的随想课绝对有其使命。副校长舅舅合拢校长办公室的门对郑坦明言:“你晓得的,现在年轻人实在不容易,学校需要一个你这样的明白人,帮这些小孩在进入职场之前想明白自己是谁。”

想明白自己是谁?郑坦自问是否已完成这一步。

答案倒是肯定的,他已想明白自己是谁了,也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或者还想明白了自身为何出现于此时此地。

帮助一些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开始“想”,从他的角度,他觉得是有意义的。不过,郑坦问舅舅:“真有必要让小孩们想这种问题吗?慢慢来不行吗?自自然然,或早或晚,人人都会想明白的。”

“不行,”舅舅严肃相告,“在我们的学校,学生们必须立刻想这问题,这是教育的一部分,他们将来或许因此能少吃点苦头。”

许小赐通过微信和郑坦保持沟通,她在代郑坦完成了教案概述后,又为郑坦协调了课时,让他最方便地安排讲课这件事。此外,许小赐还把课时费表格发给郑坦,留言如下:“郑老师,感谢您牺牲自己的时间精力来帮助学校的年轻人,课时费只能算表表心意,完全不足以体现课程价值。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无论大事小事,请不要犹豫,跟我讲,我会适时跟进。”

郑坦想,自己和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学生随想些什么呢?

他们自己是谁,若他们不晓得,难道我晓得?郑坦不得不承认老舅和英国人合谋的这门新课有意思,教学相长,也许自己也将对自己有新发现。若对自己有新发现的话,是好事还是坏事?郑坦相信是好事: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路径还是要设置的:开天辟地第一课,郑坦为学生们打印了一个短故事:欧·亨利的小说《女巫的面包》。

“你们读完这小说,有何感想?”郑老师面无表情,坐讲台后,面向前方一排排学生发问。

教室里,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女生们就尖声回答:

“一段爱情被误读了。”

“她需要更大胆地表白。”

“女方的含蓄和腼腆制造了悲剧。”

……

郑坦掩面摇头,百感交集,他低头看着仿木纹台面,心里满是不屑。

忽然他竖起的耳朵听见一道温和的女声:“老师,我和大家的感想不太一致,我觉得这个面包店的女人有点可怕。”

郑坦抬起头,看那发言中的女生,女生长相一般,眼神挺亮,侃侃而言:“如果一个人以纯粹自我的臆测看待世界,甚至被臆测支配去行动,恐怕不但不能实现爱,还会给别人带来损害。”

“是啊,”郑坦刻薄地应和,“世界在她眼里,就只能是她理解的那个样子。”

他特意问了这女生姓名,她叫阎汶。

上午下课,郑坦背起双肩包,从三楼防火梯孤单单走下去,站在校园凌霄花下,点起一支烟,思考到底去哪家餐厅吃饭合适。好吃的那家没Wi-Fi,有Wi-Fi的几家不迎合他的味蕾。世上没两全其美,世上永远需要降格凑合,理想主义者必须多备几份病历卡。

他扔开烟头,看见许小赐笑吟吟走来:“郑老师,你看我多粗心,忘了给你办食堂的磁卡,来,今天我请你吃中饭,卡我下午替你办。”

“不了,我本没准备吃食堂,吃了食堂,我也还得出门找咖啡馆,不如直接出去。”郑坦实话实说,“要不,今天我请你吃午饭吧,你熟悉周围,带我找家好餐馆?”

许小赐愣了一愣,微笑说:“那么,还是由我来请郑老师吧?”

郑坦觉得许小赐的语音透露出一个秘密:她并没想到会去餐馆,但她想继续表达她的好意。郑坦第一眼看见许小赐就认为她长得不好看,但她似乎是个良善人。

其实没走多远,就在大马路对面,许小赐带他去了一家小小的私家日式餐馆。刚到十一点半,日式餐馆可以进客人了,许小赐小心翼翼探脸进窄门,招呼老板娘,问是不是可以脱鞋进去。郑坦跟着她一起坐到长柜台的一角,心想:“怎么不是老板娘招呼客人,反而是客人小心翼翼问是否可以进门。”

等套餐那工夫,许小赐和郑坦聊的是课程和学生。郑坦说:“这些小孩中倒有心智成熟的。”他想着那个说《女巫的面包》女主人公可怕的女生,这女生似乎明白欧·亨利在说什么。

“让我猜猜,郑老师大概说的是阎汶?”许小赐侧脸微笑,“心智成熟的小孩并不多,所以我想该是阎汶。”

“是啊,你猜对了。”郑坦说,“我不是专业当教师的人,我从不能成功掩饰自己的失望,要是没阎汶,学生们第一堂课就会知道我这人不随和。”

许小赐点的秋刀鱼套餐来了,郑坦的和牛套餐紧跟着。郑坦怕许小赐抢着请客,随手就把现钞递给了老板娘。许小赐发出柔和的喉音,然后说:“真是谢谢郑老师了。等下次,轮到我请。”

郑坦这才恍然大悟:“听口音,许老师你是台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