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功亏一篑
- 宋金逐鹿2:鏖战川陕
- 许韬
- 9943字
- 2023-03-31 11:11:52
兀术的南征大军终于逃出生天,当他亲自断后,率领最后一批船队驶出黄天荡时,看着宽阔的江面,眼睛居然有几分湿润,几日前,他还以为永远看不到这景色了。
带着死里逃生的后怕与庆幸,金军立即整队往西向建康进发。建康府仍在金军手中,在那里,他们可以补充急需的粮草,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在韩世忠赶上之前,全军渡江北归。
黄天荡离建康只有七十里,虽然逆风,还下着零星小雨,但金军仍然只用一天便到达了建康江面,此时,天刚大亮,兀术命令韩常率部去与建康守将会合,征收粮草,又命各部沿江布阵,一边休整,一边备战。
虽然内心极其渴望韩世忠越晚发现自己行踪越好,但兀术仍然命令将士严加防范。果然,黄昏时分,江面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列帆影,紧接着密集的鼓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金军将士都起身瞭望,脸上神情既无奈,又畏惧。
韩常的传令兵从建康赶回,向兀术报告了最新情况:建康周边遭遇兵火之后,百姓逃散,加上寒冬刚过,春耕在即,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因此极难筹粮,估计能为几万大军筹足十来日的粮草就顶天了;另外,据江西和浙江来的探报,宋朝的几路大军有向建康一带合围的迹象,其中张俊率军已抵达临安,刘光世大军也东进至宁国路,离建康不过数日路程,另外一支从杜充溃散大军中独立成军的部队,正驻扎在宜兴,也有北进之势。
兀术听了探报,沉吟不语,他知道虽然逃离了必死之地黄天荡,但他的大军还远远没有摆脱困境,倘若再被韩世忠困在建康江面十来日,等待数万金军的仍将是溃败的噩运。
仿佛是为了加重他的这一忧虑,江面巡逻的探子来报:除了从下游赶上来的韩世忠部队外,建康上游也发现有一支宋军船队,至少有两三百艘大小船只。
随着情报陆续汇集,兀术逐渐摸清了形势。自己被困黄天荡二十天的时间里,宋军在小心翼翼地合围,惮于过去几年金军积累的威名,宋军才不敢冒进,否则兀术大军才从黄天荡逃出来,就发现钻进一张天罗地网。
但再过十来天,宋军一旦发现这支大军内无粮草、外无救援,确已龙困浅滩,必会坚定地推进,到时他的这支大金国精锐只能做无济于事的困兽之斗,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
阿里、如海等心腹部将也都得知了探报,意识到形势严峻,阿里道:“殿下,如今只有与韩世忠决一死战,方可扭转战局,不如就按之前议定的车轮战法,韩世忠部与我军众寡悬殊,谅他坚持不了太久。”
如海道:“在黄天荡可用车轮战法,但在建康江面却不可!建康江面开阔,四通八达,我军与韩世忠一交战,大江上下,南北各地看得清清楚楚,几轮交战下来,不分胜负,南军见战局胶着,确定我军受困,岂有不趁势进攻之理?如此一来,反而引得南军加快合围,于我军十分不利。如今之计,只能与韩世忠拼死一战,务求全胜,战局才有转机。”
诸将听了,都觉得有道理,只是如今之势,想一战而全胜韩世忠,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这番话哪里敢说出来,只得低头不语。
兀术没这忌讳,直接道:“过去一个多月,我军与韩世忠在大江之上激战数次,除了韩常趁其轻敌略有小胜,其他无一胜绩,南军在江上行船如我军铁骑在平原驰骋,实在难以与之争锋,但今日之危局,没有一场大胜绝难化解。来日若别无他法,本帅将亲率死士冲击韩世忠大船,无论死伤多少,必须一战而定胜负!”
诸将见主帅发话,都起身表示愿打头阵。
旁边一偏将突然道:“此事只可智取,若一味强攻,只恐自寻死路,正中南军下怀。”
兀术一愣,转过头去找这个胆大如斗的家伙,看看是谁竟敢如此说话。
旁边阿里赶紧请罪道:“此乃末将帐下裨将乌里突,为人最是憨直,打仗极不怕死,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请殿下恕其无知唐突之罪!”
“这正是我女真勇士风骨,何罪之有?”兀术淡然一笑,看着敦实健壮的乌里突道,“你有何破敌良策?”
乌里突起身,老老实实道:“禀殿下,没有。”
除了阿里急得一头汗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偷笑,兀术看他确是个不耍心眼的实在人,便道:“来日冲阵,你陪在本帅身边吧。”
这可是极大的恩宠,众人都暗暗羡慕,不料乌里突道:“殿下,平原旷野,末将肚子里有二十种冲阵之法,但大江之上如何冲阵,末将却一个法子都没有……”
阿里不待他说完,喝道:“乌里突,你懂得什么?还不闭嘴!”
兀术心中一沉,连乌里突这样的勇士心里都没底,这仗还如何打?见乌里突还站着,便道:“若你是我,该当如何?”
别人若是听到这暗藏机锋的话,哪里还敢接嘴,乌里突却听不出来,道:“我若是大帅,先抓几个南人问问破敌之法。”
阿里见乌里突傻乎乎地蹬鼻子上脸,气得就要上前揪他出去,被兀术用手势止住,问道:“你舍得此人吗?”
阿里脸色煞白,不知如何回答,兀术道:“若你舍得,让他留我帐下统领亲兵如何?”
阿里出乎意料,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如何舍不得,能做殿下的亲兵统领,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兀术的亲兵统领一直空缺,这个位置虽无千户之名,却比千户还要尊贵,被乌里突稀里糊涂得了,众将也并不眼红,一则乌里突以敢战闻名,人又忠朴,从不争功;二则乌里突得了这个美差,却神情自若,毫无矜喜之态,让人不得不服。
兀术道:“乌里突所言极是。今日就在建康府各处张出黄榜,以重金寻求破敌之策。前日能兵不血刃突出黄天荡,若无几个当地村民指路,哪能如此顺利?如今要克制韩世忠的战船,恐怕也需要南人指点。”
众将听了,恍然大悟,方知乌里突这个亲兵统领也非平白捡得。兀术又命各部准备与韩世忠决一死战,众将都凛然听命。
黄榜张出去两日,没有动静,到第三日,亲兵才来禀报,有一书生揭榜求见。
兀术大喜,命人引进堂内,只见一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在亲兵带领下,昂然而入。
兀术请他入座,这儒生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坐下。兀术问道:“先生有何良策,可令我大军安然渡江北归?”
这儒生朗声道:“大帅,若要渡江北归,其实不难。只需修一封降书给我大宋皇帝,言明两国息兵,送还二帝,还我旧疆。我大宋皇帝宽厚仁慈,定会下旨给在外领兵大将,放大帅一条生路。”
两边亲兵听了,手都按到刀柄上,只待兀术一个眼色,便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儒生拖出去剁成肉泥。
兀术心头掠过一团怒火,随即平静下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儒生,见他目光清亮,举止沉稳,不像是个不省事的妄人,看样子就是来杀身成仁的。
兀术用目光示意亲兵退后,含笑道:“倘若你家皇帝收了我的降书,却不愿放我数万将士一条生路,反令在外大将加紧进攻,此计岂不是要落空?”
那儒生准备好了引颈受戮,见兀术不愠不恼,认真问上来,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作答。
兀术暗自冷笑,心想清踪那样神仙一般的贞烈女子都成了我的枕边人,何况你这一腐儒?便道:“先生所献计策虽不可行,但既然辛苦入我营中,总不至于让先生空手而归。”说罢,命人取出五十两银子赏给他。
那儒生捧着银子,不太敢相信,下意识地揭开包银子的布瞅了一眼,满腹狐疑,像提线木偶般由着兀术亲兵领了出去。
旁边侍从道:“殿下,这书生十分无礼,殿下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了,为何还要赏他银子?”
“满城的人都看着他揭榜献计,我若将他杀了,谁还敢来献计?他固然没献什么计,但我依旧赏他,才能引出那些真有妙计在胸之人。”兀术笑道。
侍从细想了想,无不佩服。正如兀术所料,这儒生回去后,接下来一日,竟有十几人揭榜献策,兀术一一询问,大多是纸上谈兵,有些更是妄谈,也有两三人提了些中肯建议,兀术命人一一记下。
两日后,兀术刚接连问了七八个人,正口干舌燥,亲兵过来禀报,又有一人揭榜献策。
兀术让亲兵带他进来,兀术一眼看去,便有几分不喜,此人四十上下年纪,矮小精悍,獐眉鼠目,皮肤大概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又粗糙又黑,一双手却奇大无比,伸出来足有半个蒲扇大小,脚也生得又长又阔,看上去倒跟他小腿一般长。
这人进来后,不像其他人要么畏畏缩缩,要么故作从容,却把眼珠四下里骨碌一转,便将周遭情形尽收眼底似的,然后恭恭敬敬向兀术施了个礼,坐在凳上。
这必是个奸猾之徒,兀术心里嘀咕着,随口问道:“先生有何妙计可助我大军北渡长江?”
这人不似其他人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敢问大帅军中共有多少艘船?其中车头船多少?桨船多少?板船多少?脚船多少?水哨马船多少?铁鹞船多少?海鳅船多少?……”
兀术与侍从面面相觑,兀术一改刚才的轻慢态度,客气道:“我军自北而来,未习舟楫,实在分不清这许多种类,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那人皱着眉头不说话,想了想,问道:“大帅在江上与韩世忠交战,因何而不利?”
兀术见他问得有板有眼,更加不敢小觑,道:“我军将士生于北地,平原骑射,天下无敌。然而一旦上了船,波涛一晃,个个都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更何谈对阵杀敌!另外,韩世忠那边都是大海船,我军仰攻,实难与之争锋。”
那人点点头,道:“还请大帅将各类船只数目告知在下,在下才好做盘算。”
兀术为难道:“不瞒先生,本帅帐上并无精通船舶之人,只知道大船、中船和小船,其他一概不知。”
那人想了想,道:“大帅军中能载三十至五十人的船有多少,可否清点一下告知在下?”
兀术连忙派人去清点,又命人端上香茶,兀术一面陪那人喝茶,一面问:“先生贵姓?哪里人?做何营生?”
那人道:“在下姓王,原是福建人,因为生得手大脚大,别人都叫我王大脚,自小便跟着族人出海,已经快三十年了。”
兀术心道:难怪此人对水上之事了如指掌!隐隐觉得数万大军的命运,竟掌握在这么一个人手里,不免有几分诡异。
“先生要能载三五十人的船做什么?”兀术又问。
王大脚道:“大帅帐下的大船再大,也大不过韩世忠的海船,且韩世忠的大海船都改造成战舰使用,大帅的大船只怕不是对手。小船又不堪用,海船轻轻一碰就翻了。只有能载三五十人的中船,既灵活,又经撞,只需略加改造,就可与韩世忠海船相抗。”
兀术听他说得在理,心里更加欢喜,接着问道:“请问先生该如何改造?”
王大脚胸有成竹,道:“大帅首先要将船上风帆全部取下来,或者干脆将桅杆统统卸下,在船两侧挖孔置桨,桨手藏于舱内,敌人攻击不着,并在船舱底部铺上厚厚一层土,这样行船时就不会颠簸,即便不常坐船之人也可稳立于船上。与敌交战时,须挑无风天气,海船无风则不动,而大帅的船却机动自如,这样就抢占了先机。”
兀术茅塞顿开,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是浮想联翩,脑中满是水上对阵情景。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击败韩世忠的海船。”王大脚的声音将兀术拉了回来,兀术听到这番话,赶紧道:“请先生赐教!”
王大脚道:“韩世忠的海船风帆极大,为了让帆吃饱风,也为了防虫蛀,还在上面涂了层油脂,因此极易着火。大帅要破韩世忠的海船,必须用火攻,一旦船帆着火,海船就成了活棺材,只有挨打的份。”
兀术皱眉道:“只是风帆极高,又在敌船上,点火不易。”
“大帅可用火箭点火,在各艘战船上置一火盆,用破布缠在箭镞上,饱蘸油脂,等离得稍近后,点燃箭镞,直射对方船帆,万箭齐发之下,上百艘大船瞬间就会燃起大火。到那时,就不是胜负之事了,是要生擒韩世忠还是只要他人头,全在大帅一念之间!”王大脚说道,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凶狠神情。
兀术凝视前方,脸色微微发白,他已经全身心地沉浸到大战的规划布局中去了。
“在下再给大帅献一条妙计,则此战必胜!”王大脚见兀术已完全被折服,想着马上到手的重赏,又兴奋又得意,接着道,“大帅这边几百艘船一起杀过去,船上都有火盆,烟焰四起,韩世忠见了必定生疑,倘若他见机行事,赶紧撤下风帆,则火攻威力大减。因此,大帅的这几百艘船务必要极快,使韩世忠的水军来不及应对!”
兀术连连点头,道:“请先生指点。”
“建康府西南有一处沙洲,名叫白鹭洲,大帅可命人在沙洲上挖一条新河,最好挑个夜晚,趁韩世忠不备,这几百艘船从新河穿过去,迂回到韩世忠水军的上游。如此一来,借着水流之势,船夫拼命划船,速度极快,又是去韩世忠意想不到的方向,此战没有不胜的道理!”
兀术已经完全听明白了,狂喜之余,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没料到攻守之势竟在这一瞬间倒转过来了,时乎?运乎?
一名侍从从外面急忙赶来,道:“禀报殿下,刚才清点完毕,军中能乘坐三五十人的船只共有二百三十余艘!”
“好!”兀术拍案而起,“传我帅令,立即召集诸将商议进军事宜!”一转头见王大脚已经起身,恭立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兀术手一挥,两名侍从抬出一张矮几,上面堆着白晃晃的一千两银子。
王大脚跪下向兀术磕了个头,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粗布,在地面铺开,将银子码在布上,左一缠,右一绕,瞬间便扎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包裹,像匹健驴似的稳稳当当挎在肩上,然后向兀术施了个礼,一溜烟地走了。
侍从们看得都瞠目结舌,兀术也不胜骇异,感慨道:“南朝奇人异士极多,这王大脚心思缜密,极善谋划,原本是个难得的人才,却混迹于市井之间,反为我所用,岂不可叹!”
兀术当下毫不迟疑,立即按王大脚所授之法改造战船,赶制火箭,完工后偷偷地在一处隐蔽的水湾操练了几次,同时大力征发民夫,在白鹭洲上悄悄挖了一条新河,直通上游。为了迷惑韩世忠,金军在江面做积极备战状,仿佛马上就要进行一次大规模正面强攻。
一切准备就绪后,兀术与诸将便焦急地等待着晴天无风的日子,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兀术收到了几个月前分兵南下的另一支部队兵败的噩耗。
这支部队由拨离速和耶律马五率领,几个月前率军先于兀术主力自黄州渡江,直扑江西洪州,几乎将孟太后一行数百人一锅端掉,在湖南、江西横冲直撞了几个月之后,听说兀术北撤,便也撤兵,顺利渡江北归。
然而,部队行至河南宝丰宋村附近时,遭到一支乡兵组成的宋军袭击。金军本已疲惫不堪,下马卸甲,准备晚饭,遭此突袭,被杀得溃不成军。拨离速仅率数百人逃出重围,但耶律马五没那么幸运,和几十名金军被重重包围。耶律马五持刀不降,大喝道:“谁敢与我决战?”宋军主将手持铁枪,亲自出马与耶律马五对阵。双方骑马对冲,电光石火间,宋将用枪杆将耶律马五撞下马来,宋军一拥而上,生擒了他。其他金军除两三人逃脱外,被杀了个精光。
兀术一边看拨离速的急信,一边听送信士兵讲述战事经过,脸上如同蒙了一层寒霜,半晌才道:“前年,耶律马五率区区五百骑长途奔袭扬州,九千南朝守军为之夺气,不战而溃,耶律马五只差一步便生擒赵构。如此悍将,南军主将何人,能用一招将他撞下马来?”
“只听说此人名叫牛皋,原是一名弓箭手,力大无穷,极善射猎。”
兀术听了沉吟不语,把信看了三四遍,问道:“战后收集散兵溃卒,得了多少人?”
送信士兵道:“本来聚了万余人,不料那牛皋以数千乡兵,竟敢尾随追击,又在鲁山邓家桥附近袭击我军。我军新败,一时不及整军,结果又被击溃,再收集散亡时,才得了五千余人,撤往太原……”
二万精锐竟被数千乡兵打得只剩五千人!兀术不禁大怒,张口就要骂拨离速无能,话到嘴边,却生生吞了下去,想到自己正面临着一场生死决战,对手占着天时地利,倘若此战不能成功,大金国五六万精锐将被困死在长江南岸,而他身为主帅,将成为大金的千古罪人!
兀术心头压着千斤重担,勉强安慰了送信士兵几句,叫人安排他下去歇息。拿着信又读了一遍,抬头看时,诸将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兀术知道宝丰之败与耶律马五被俘让他们颇受打击,大战在即,士气尤其重要,但如何鼓舞士气,让将士恢复到马家渡之战时的冲天豪情,他也无计可施。
偏偏老天爷也不体恤,一连数日都是江风劲吹,有时甚至还飘点细雨,兀术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心急如焚。正没奈何处,侍从禀道:“有一道士求见,说是来助一臂之力。”
兀术原本没有跟这类人纠缠的心情,但此刻觉得听听也无妨,便命人引他进来。
不一会儿,只见一道士翩翩而至,头戴五岳冠,身穿青蓝袍,手托仙钵,脚登云鞋,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见了兀术两眼朝天也不跪拜。兀术懒得跟他计较,等他坐下后,直接问道:“道长如何助我一臂之力啊?”
这道士甩甩衣袖,摆足了派头,才道:“取纸笔来。”
兀术心头火起,有心将他投到江里去喂鱼,想想还是忍住了,命人取来纸笔搁在他面前。这道士提笔写了一行字,然后搁了笔,拈着须并不言语。
侍从呈上纸,兀术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兀术满肚子心事,正在于此,一见了这八个字,不由得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郑重其事道:“不知道长何处悟道登仙?今日造访,有失远迎,请勿见怪!”
这道士轻松一击而中,颇觉意外,脸上堆起矜持的笑容,道:“贫道法号元妙,原是东方青龙七宿之亢金龙托生,为助梁王称帝,降于人间,不料梁王并无英主之相,以至五代更迭,十国分裂,最后让赵匡胤得了天下,传位八世而止,算来已有二百二十一年矣。”
兀术不禁又大吃一惊,早年在上京时,一个从南方来的云游和尚给兀术看相,便说过他是天上亢金龙托生,当时只作闲话听听而已,并不当真。如今突然从一道士嘴里说出“亢金龙”三字,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却让正感茫然无措的兀术颇觉应验,仿佛感到了上天的垂怜。
“若能得道长襄助得胜,必有重谢!”兀术行礼道。
元妙问:“敢问大帅所求何事?”
“只需风停雨歇,炎日高照,其他不敢奢求。”兀术道。
元妙微笑道:“贫道虽无通天彻地的大本事,但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这类雕虫小技却还不在话下。请大帅备两名童女,一定要形貌端丽,与我日夜相处,以通阴阳;黄金五十两,白银二百两,以敬鬼神。至于符咒、宝剑、宝镜、印章等法器,我自有准备,来日即可做法。”
兀术立即命人将元妙所需备好,又专门腾出一间雅室,供元妙做法。
元妙在他的雅室里折腾了两日,晚间也不停歇,到第三日时,脸色萎顿苍白,人也瘦了一圈,一大早便命人告知兀术道:“我已打通阴阳,敬告鬼神,今日大帅可以一战。”
兀术往外一看,果然天空一碧如洗,燥热异常,一丝风都没有,不禁大喜过望,火速点兵。正忙乱间,元妙又差人过来道:“须得备白马一匹,尽放其血而祭天地,还须挑一美妇,活剔其心以祭鬼神,临战前务必做完这两件事,可保全胜。”
事到如今,兀术只能言听计从,咬牙挑出一匹神骏无比的白马,又从军中挑出一名面如桃花的美女,这美女当初跟清踪一起被兀术选中,今日突然被叫过来,一顿梳妆打扮后,随着大军一起溯流北上。她四周一看,就她一名女子,心中惶恐不安,浑身瑟瑟发抖,眼中含泪,目光无助地四处巡睃,有知道内情的金军见了这副情景,都摇头叹息。
二百三十余艘船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划到了韩世忠水军的上游,宋军看起来毫无察觉,因为正面的金军大船、小船正在频繁调动,看样子马上就要发起一次空前规模的进攻。
此时,南方的天气显示出多变的特性,昨日还春寒料峭,今日却热不可耐,金军穿着厚厚的衣甲,个个汗流浃背。兀术见船阵已经列好,立即命人将白马与那名女子牵出来,刀斧手早已等待多时,可怜那名女子恐惧得连哭喊的意识都没有了,只在嘴里喃喃自语般地说些什么,像是祈求,又像是申诉。
转眼间,一人一马已经倒在血泊中,白马成了血马,腿还在微微抽搐,而那名女子的眼睛还半睁着,能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心盛放在玉盘中……
江面上一片寂静,元妙恶毒的主意有没有感动天地鬼神谁也不知道,但的确让金军将士心中发毛,韩常上来道:“殿下,南方天气多变,事不宜迟,趁着此刻天热无风,赶紧进攻吧!”
兀术点点头,对众将士大声道:“今日只有死战一条路!本帅立誓:有后退半步者,立即斩于江中!谁能生擒韩世忠或斩其首级,立即升为千户!如违此誓,天地共诛之!”说罢,从腰间取出匕首,当着众将士的面,狠狠地在额头上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顺着脸颊和头发直往下淌,模样十分恐怖。在众将士的惊骇声中,兀术一挥手,二百三十余艘战船借着水流,箭一般向下游驶去。
与此同时,韩世忠与诸将正密切关注着对岸,他们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金军要在最近发动一场前所未有的攻势。因此,韩世忠严令手下将士高度戒备,以瓦解金军的正面强攻。
谁也没料到金军的攻势从上游而来。当上游方向升起一团烟雾时,韩世忠与众将还颇为迷惑,都在猜测这是岸上何处飘来的,直到金军的船阵隐约可见时,宋军仍未反应过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说这必是援军到了。
很快韩世忠和手下诸将察觉到了不对劲,从上游快速推进的这支船队明显摆开的是冲锋阵形,而且只可能冲自己船队而来,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金军故技重施,又挖了一条新河道绕到了上游。
金军船队终于驶得近了些,每条船上都烟雾缭绕。韩世忠虽然还未完全摸清金军的意图,但已经传令各部准备迎敌,战鼓也开始擂起,宋军将士纷纷立在船舷,张弓搭箭,准备给冲过来的金军船队一阵箭雨。
直到金军船队驶到两三箭地之外,韩世忠才看到船中间熊熊燃烧的火盆,还有金军士兵手中饱蘸油脂的火箭,而且他还意外地看到,虽然大江之上风平浪静,但金军的战船却稳当得有些反常,使得金军将士站在船上,稳如磐石。
刹那间,韩世忠心中明白大势已去,饶是他身经百战,此刻头脑中竟一片空白,直到他听到李选绝望的叫声:“大哥,糟了!番军要用火攻!”
韩世忠猛地清醒过来,急挥令旗,命令船队顺流而下,躲避金军。但已经太迟了,宋军大船都紧挨在一起,光分开掉头就要半天,急切间哪里挪得动!
第一批火箭射到了宋军大船的帆篷上,立即点燃了十几艘船。紧接着一批又一批的火箭接连射过来,宋军开始还试图救火,然而火势一起来,便都慌了神,只撑了一会儿便阵形大乱,士兵们到处逃散。
韩世忠的大海船都连在一起,就像一片大营盘,许多士兵的家属都在大船上,此刻烟炎张天,妇女小孩的哭喊声到处可闻,景象十分凄惨。
金军见一击成功,士气大振,憋了一个多月的邪火疯狂地爆发出来,“休叫走了韩世忠!”“得韩世忠人头者,赏银万两!”“活捉梁红玉!”各种喊叫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开战还不到一顿饭工夫,宋军战局已经不可收拾,严永吉隔着两艘船冲韩世忠喊道:“大哥,你快上海鳅船,我和老孙先抵挡一阵,再与你会合!”说罢也来不及等韩世忠发话,便急急忙忙率领上百名亲兵登上了海鳅船,那边孙世询已经率领几艘海鳅船与金军短兵相接。
韩世忠在百余名亲兵护卫下,登上海鳅快船,顺着江流直往下游走,十几艘着了火的大船也终于掉过头来,跟着一起顺流而下。
金军发现了韩世忠的去向,三十来艘战船冲破孙世询和严永吉的阻挡,紧追不舍。
韩世忠手下亲兵疯了一般地划船,然而金军的战船竟然越追越近,回头细看,原来那船身上挖了一排孔,船夫坐在舱里,二三十支桨整齐一致地往前划,又快又稳。再看后面,跟来的十几艘大船也被赶来的金军分割包围了,船上宋军都在拼命抵挡,但被歼灭不过是迟早的事。
“想不到今日死在这里!”韩世忠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他挺直长枪,准备与越来越近的金军决一死战,梁红玉手持宝剑站在他身后。
正值危急之时,下游依稀传来锣鼓声,只见一支船队溯江而来,船上士兵全都头裹红巾,虽然逆水行舟,但仍迅疾如风。
原来这是长芦崇福禅院僧人普伦等得知韩世忠正与金军大战,率乡民千余人驾轻舟前来助战,此时金军竟已经追击了七十余里,见宋军救援赶到,不知虚实,且自己船上桨手划了这大半天,已经累得手足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再战下去恐于己不利,便停止了追赶。
韩世忠在乡民的护卫下,弃船登岸,一行人沿江步行许久,直到确信离追兵远了,才敢停下稍事歇息。
韩世忠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原本以为要立一桩比肩于淝水之战或者赤壁大战的奇功,到头来却落得一场惨败,这让他沮丧愤怒到了极点。
两天后,他退至镇江,收集溃兵,才得了两千余人,更让他心痛不已的是:严永吉和孙世询都已力战殉国。
这边兀术终于翻过身来,命令士卒穷追猛打,对于淹水的宋军士兵也一律不放过,一直杀到黄昏已尽、天色全黑为止。
趁着夜色,金军得胜而还,兀术心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此次在绝境中逆转大败韩世忠,江南战局立刻大为改观,那些蠢蠢欲动的宋军部队听说后,吓得裹足不前,使得他可以从容调兵。他甚至有了派兵久驻建康的打算,占领这座江南重镇,相当于在南朝的腹地打入一根楔子,让赵构的小朝廷再也难以翻身。
当他率领船队返回时,正碰上前来接应的船队,江上一片沸腾,金军将士都为死里逃生而欣喜若狂,但兀术却感到这次欢庆与马家渡大战之后的欢庆颇为不同,马家渡之战过后,金军将士个个都嫌杀得不过瘾,急欲再战;而此战过后,将士们都疲惫不堪,一日都不想再耽搁,恨不得当天就能渡江北归。
北岸的挞懒一直千方百计想支援困在南岸的兀术大军,却始终不得其法,正无可奈何间,突然见兀术将韩世忠杀得大败,不禁又惊又喜,还有几分困惑和嫉妒,便派人送来书信,询问兀术何时渡江北归。
兀术并不着急答复他,只是不停地派人打探宋廷几支大军的去向。果然不出他所料,刘光世大军得知韩世忠大败,吓得从宁国路不知退到何处去了,张俊在临安府也丝毫没有了进军迹象,至于上游的那支宋军船队,听闻金军大胜,也逃得不见踪影。
兀术断定,至少在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宋军再敢来捋他的虎须。
心头的大石头一放下,兀术立刻想到了清踪,便飞快地赶到清踪的船舱,一见到那个妙色生香的美丽身影,便一把抱住。他奇怪地发现她的眼神里透着凝重和忧伤。
“你们把满儿怎样了?”清踪突然问道。
“哪个满儿?”兀术奇道,猛地想起是那个被剔心祭天的年轻女子,不禁大为扫兴,坐起身来,并不回答。
清踪也不追问,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淌出来,将睫毛沾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