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峡湾
——过去——

如此深沉的宁静是如何创造的?也许这是最伟大的天赋,

造物的巅峰?

很多年过去了。

也许并没有很多年,只过去了几年而已,时间会改变一切,或快或慢;一些人或事死去,另一些诞生。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这二十一年的间隔里,人类收集了战胜魔鬼的思想。几年前,奥迪尔赤裸着身体下了船,怀里抱着穿戴整齐的特里格维。那是一个繁星漫天、满地寒霜的十一月的夜晚;特里格维跳进海里,要游到月亮上去,可他的身体却开始僵硬、下沉,奥迪尔拼命把他拉上船,赤身驾着船全速开向岸边,他把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给特里格维穿上,然后抱着他上岸,走进村子;这些我们从前都给你讲过。我们需要回忆几件事,因为我们总是忘记,喝了太多干邑白兰地,我们都上了头,脑海中一丝想法也不剩。除此之外,冰冷的海水让特里格维命悬一线,他极有可能死在这满天繁星之下,奥迪尔自己也冻得牙齿直打架,口中胡言乱语,根本无法理智地思考,幸亏他们遇见了奥斯勒伊格,一个来自瓦斯莱叙斯特伦德的女孩,逃来北峡湾冒险。后来她告诉特里格维,我看见你,躺在一个人的怀里,昏迷不醒,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条人鱼,从深海里为我带来了我渴望的东西。

她经常把这个故事讲给特里格维和他们后来出生的女儿听,她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去屋外小便,睡眼蒙眬,然后看见他们走来。她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故事,在她最后一次讲的时候,她已是个老妇人,躺在凯夫拉维克的医院里,死神就要把她带走,她努力又讲了一遍,仿佛要把这个故事留在人世,这个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怎样开始的故事。她把他带回她的住处,这个坚强的女人,脱去他的衣服,用她的血肉之身温暖他,就这样,欲望一点一点被激发,然后是爱,余下的都是幸福。

很多年过去了,此刻这对兄弟外出捕鱼去了,在离家一百公里的瓦特纳冰川南部。他们已经放好了渔网线,正准备歇一会儿。

天气宁静而温和,微风轻轻吹动,仿佛上帝没花什么工夫去思考天气,抑或惊异于自己的杰作,尤其是那高耸的白色冰川,俯瞰着陆地、大海和北峡湾外斯莱普尼尔号上的水手。如此深沉的宁静是如何创造的?也许这是最伟大的天赋,造物的巅峰,创造出几乎不存在、不作为、什么都不触碰,却能改变一切的事物?它把整个世界变成美丽的寂静,更重要的是,它拨动了这些来自北峡湾的水手的心弦,此刻他们正在霍尔纳峡湾外深不见底的大海中捕捞鳕鱼,北峡湾的渔船定然会在仲冬时节来到这里。他们每来一次都要停留数周,远离他们的家,远离他们深爱的北峡湾,它一定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美丽的峡湾,为了那些该死的鱼——尤其是鳕鱼——我们还有什么没做过?假如有一天没有鳕鱼了,我们就干脆全都洗手不干,一枪毙了自己得了。他们放好渔网线,一番忙碌让他们浑身暖起来,但当他们笑着听特里格维说话,盼着趁渔网线在海里网鱼而能稍作休息时,寒冷又袭来了。再过三四个小时,他们就会拉起渔网线,等厨师鲁纳尔做好晚餐,然后他们就可以休息,睡上一觉;他们动了动自己的脚,冰冷的脚趾,海上如此安宁,寂静如此深邃,甚至有人在千里之外的陆地上放个屁,他们都能听见一声低沉的闷响——如果特里格维说的是真的的话。他的举止优雅;他说话,其他人听,奥迪尔刚威胁道,假如特里格维再不闭嘴,就把他扔进海里,再像拖一条鳕鱼一样把他拖上来,把他的内脏掏空。索聚尔听见自己的父亲咒骂、威胁特里格维,可他也看见了父亲胡子里若隐若现的微笑。

几周前,奥迪尔就把自己的大儿子当作一名成熟的杂役水手带上了船。索聚尔曾在老格维兹门迪尔的船上做了将近一年的杂役水手,后者是北峡湾最年长的船长,一个不屈的强者,他身材壮硕,去年秋天有一次和他的船员们一起捕捞这该死的鳕鱼,有什么庞然大物一直咬着不放,老人咆哮着,他的声音如此低沉,甚至连水下二十米深处的海床上的卵石都在发抖。真是见鬼——这才叫钓到大鱼了!格维兹门迪尔正说着,绞盘猛地一抽,嘎吱作响,仿佛在抱怨它承受的重量,真不公平,凭什么所有网鱼的重活儿都要它来做;格维兹门迪尔一跃来到绞盘边上,抓住渔网线,他从来都不是习惯用机器的人,这一辈子都依赖自己双手的力量,最信任自己的手,他口中骂着绞盘,绷紧双肩——那两头负重的野兽,接着用尽全力把大鱼从大海深处往上拖,尽管事实证明那并不是条鳕鱼,也不是人们最近开始喜欢的大比目鱼,老人拖上来的是死神。他努力把死神向上拖到船舷上方一根拇指的高度,足以让它露出眼睛,两个深邃幽暗的洞,这时,他的心脏爆开了。这就是老格维兹门迪尔,一个硬汉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大约在同一时间,奥迪尔的一个船员搬去了塞济斯峡湾,这当然是件很奇怪的事,从最美丽的峡湾搬去另一个差劲得多的去处;有些人看起来已经无可救药了。这些事情完美地吻合,死亡与搬迁,奥迪尔就这样把索聚尔带上了船。他只有十六岁,虽然还没有完整地历练过,却并不逊色于许多优秀的水手。奥迪尔本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北峡湾甚至其他地方的水手中挑选出精英;加入奥迪尔的船队是一桩大事,他是个收成极好的渔夫,因其强悍的意志得到众人的尊重,但他的意志有时也确实很严苛。

他们父子之间从未谈过这些,不过现在想想,除了鱼、大海、群山、窗台上的苍蝇和努力工作的重要性,他们也许未谈及过其他。这就是为什么索聚尔心知肚明,仿佛有人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必须坚守自己的立场,绝不能松懈或分心,或比那些成熟的水手偷懒,最好比他们更卖力,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这样做;他满腔热情。他们在离家一百公里的海上,玛格丽特知道奥迪尔会照看他们的儿子。他没有鼓励他,更像是在激将。在这件事上,她没什么发言权。他们的家与大海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老格维兹门迪尔去世后,他的女婿继承了他的船,并把它带到了雷扎尔菲厄泽峡湾。她考虑过,抑或说幻想过,索聚尔将来能在陆地上工作,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回家,大家都高兴;他可以读点书,甚至为上大学做准备,可随后奥迪尔就宣布了他惊人的决定,让儿子上自己的船当水手。

那是冬天,他们躺在床上,算是夜晚,窗外却很明亮,月光注满了峡湾,令人难以入眠。他们并排躺着,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仿佛事情本该如此:她的左手开始游走,在他的被子下抚摩他的身体。多年以前,在斯莱普尼尔SU382的艏楼里,她第一次碰触这副身躯。那时之后,他们渐渐老去,变得有些僵硬,他们经历过困难,许多困难,但像这样躺在一起,感觉仍是美好的。黑夜,真正的黑夜就要在他们身上降临,月光正忙着改变世界。多么愉快,她的手在探险,抚摩他健硕的手臂、结实的大腿,抚摩他的阴茎,感觉它在她掌中膨胀、坚挺。不久之后,他们回到了青春。

大约凌晨两点,他们一起躺着,精疲力竭,她懒洋洋地躺在温暖的幸福中,开始慢慢睡去。奥迪尔支起身子,波澜不惊地说,他让索聚尔补上古德永的位置,那个像白痴一样搬去塞济斯峡湾的人。不会有事的,他说。他完全没和她商量过就做出了这个决定。不会有事,他说,他的意思是:他很可靠。意思是:他成年了,现在是个大人了。换句话说:我们两个是我们两个,你是你。最后,他又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去南部的霍尔纳峡湾;这会是一次很好的历练。

玛格丽特刚才还感受到奥迪尔温暖的精液在她体内,她环抱着他的头,热切地吻他,但此刻她却感到自己的心变硬了,越来越僵硬,变成了石头。奥迪尔没问过她的意见就做出了决定,仿佛他比她拥有更大一部分的索聚尔,他们父子二人现在属于同一个她永远够不到的世界。他还这么年轻,尽管他高大而强壮,可从年龄看,他还是个孩子。她的孩子。她的宝贝。他天性温和,生动的灰蓝色眼睛里总闪着温暖而狡黠的光芒,弟弟姐妹们都很爱他。居纳尔·特里格维,索聚尔八岁的弟弟,喜欢模仿他走路,学着哥哥的样子,故作沉思地盯着地面;而埃琳,家里最小的孩子,睡觉之前必须听索聚尔给她讲他无意中读到的,或是现编的故事。玛格丽特曾带着一腔母爱在日记中写道,假如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善良,那么一定存在于索聚尔身上。生活会怎样对待他,一个像他这样坚强、敏感,又才华横溢的好孩子;他将来的方向是什么?他会得到机会去别的地方吗?他会摆脱掉这些山——和他的父亲,长大吗?

一年多以前,校长探访了玛格丽特,她当时正跪在地上擦地板,埃琳跟在她身边,缠着她,想爬到她背上,她可适合当马骑了,校长这时突然出现了。他敲门了,但玛格丽特没听见,她的耳边只有埃琳的咿咿呀呀,还有擦地的时候刷子与地板发出的摩擦声,所以他直接走进去了,问候她日安,随后直入主题,仿佛他想尽快说完,然后逃走:他希望索聚尔能继续自己的学业。这样好的天分一定不能浪费,他说。玛格丽特立刻做出了回答,她还跪在地上,一个尴尬的姿势,她很生气这个人直接走进了屋里,她的双手因为干活儿变得又红又肿,脸可能也因为过度的劳作而涨得通红。她额头冒着汗,近乎无礼、不理智地厉声说:所以水手们都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校长名叫索克尔,在北峡湾把教育搞得风生水起。他有着不知道从哪来的坚定意志,却能和所有人和睦相处,这也许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重要的品质之一。

所以水手们都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索克尔低头看着玛格丽特,这个在加拿大住过八年的女人见识过更为广阔的世界,她的生活比起山里的日子拥有更多可能。如果你比周围的大多数人看得更远,看见的世界比眼前的更广大,这是一种福气,也是一种诅咒。索克尔转转帽子,张开嘴,欲说还休。他知道很多关于玛格丽特的事,听说过她的故事,听说过她的极端使她被孤立,她那时而沉郁时而欢快的情绪;她要么卧床不起,要么手舞足蹈;她偶尔会出席有关工人阶级事务的会议,发表意见,比在场的许多人脾气更坏、口齿更伶俐;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质,仿佛她并没有完全显露自己,而是把一部分隐藏起来,不让世人了解?她比大多数人懂得都多,看透了一切人和事,却保持沉默?或许是出于傲慢;她的名声不好,人们说她自大,有传言称,她曾经衣衫不整地投到一个农夫怀里,曾经赤着脚走到海边,抱着一个婴孩蹚进大海,也曾在床上一躺几天,任由她的家变得一团糟。奥迪尔值得更好的。索克尔转着自己的帽子。他清楚这一切,他也在这一带长大,比玛格丽特小三岁,比奥迪尔小两岁,一直对这个男人又敬又怕,孩提时期的奥迪尔就是一个伟大的领袖,在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候就表现得像个大人了。索克尔转着帽子,玛格丽特仍旧跪着擦地,尽管他走进来站在那里,她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他对着埃琳笑了笑,埃琳害羞地回应,含着自己的两根手指,闭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应该更用力地敲门,喊出声来,而不是这样贸然闯入,来到玛格丽特面前。索克尔盯着她肿胀发红的双手。他结婚了,有三个孩子,深爱着他的妻子,但玛格丽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从雷克雅未克和爱丁堡学成归来时就这么觉得了。他走向世界,却又回来了,他一直就计划着回来,并不想去别的任何地方。他回来了,在那之后不久,在一个阴郁的雨天,暗淡又寒冷,雨落在低地上,但山坡上下的是冻雨或雪,山顶渐渐变得雪白,被冰雪之花覆盖——他忙于文书工作,突然感到心神不宁,想要逃避,于是他来到了码头,然后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玛格丽特,她正在等待斯莱普尼尔号——奥迪尔的船归来。世界还很年轻,她会永远在码头等待他。她会看着船进港,连外套都懒得拿,就冲出家门,只顺手抓起一条披肩,搭在她纤瘦的肩膀上。她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湿透了,却燃烧着爱意,头发一缕缕散在额头和两颊上,她笔直又高贵地站着。他注视着她,想起自己曾在伦敦的动物园里见到的一头美洲豹,它被关在笼子里,骄傲又不自在。他痴痴地站在码头上,一种忧伤将他攫住,他清楚,见过眼前的景象后,他再也无法拥有完美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