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龙八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1)
- 吹尽狂沙始到“金”:金庸武侠全解
- 不雨亦潇潇
- 11789字
- 2023-06-01 16:54:02
《金刚经》云:“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天龙八部”虽然是八种不同的神,却始终遵循着“不住于相”的法门。小说不是写“相”,而是写“性”——人性。
相是虚妄,性是真如。只有从小说中的人性入手,才能深解意趣,达到“入流”境界。
《天龙八部》是金庸小说中的巅峰之作,其内容之精深浩瀚,在武侠史中罕有其匹。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有因有果,无业不报。
写尽了天道佛缘,人世情仇。
《天龙八部》是一局棋,是一局国与国、人与人、人与天之间的博弈,我们千万不要认为是上天和命运,捉弄了我们(英雄如萧峰,儒雅如段誉,憨厚如虚竹,皆为命运所弄),将之归结为天意;如果这样认为,那就曲解了小说的精髓。这部小说看似宣扬命运,实则写尽人事,看似弘扬佛法,实际不脱儒家。
无人不冤,是因为有人造冤;有情皆孽,是因为有人作孽。人与天不相胜,一切皆在人为。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祖上所积,关乎子孙,曰“父债子还”,故萧峰之死不可归之为命运捉弄,但可看作替萧远山赎罪;阿朱之死但可看作是段正淳所作恶果,由其女还,不能视阿朱死于萧峰之手,当死于康敏抑或段正淳之手。
命运不是主题,如果非要说有个主题,还不如说是——“各有各的缘法”。(段誉语)
小说回目采用填词的形式彰显大气磅礴,故笔者自不量力,亦以填词的形式来解读该书:
(调寄水调歌头)千里渥洼种,兼祧儒释家/月华初起泛痴心,一念走龙蛇/原是有愁非仇/待到无碍无忧/喜看钟灵秀/一心恶难恶,廿年我非我/唤宝宝,歌星竹,舞红棉/杨枝难洒玉露,青萝系曼陀/笃诚丹心为臣,天涯万里思归/定保天南泰
(调寄满江红)人自风流,又怎奈情债难偿/黄眉中/一片枯荣/一系贪嗔/温柔如水江南秀/柔腻渐觉惊惧/日思念,仙女难为情,语嫣然/百川流,风波恶,是也非也/恨白镜清冠,忠奸难辨/雄姿英发何足惧,萧郎才气浩然存/全不想,生死伫心间,抹不去
(调寄声声慢)八千春秋,宿命难逃/终是爱恨轮回/指点恶紫夺朱,泪涌血流/一生梦幻泡影,如是观,亦真亦幻/函谷友/复龙城鼎业,慕容神州/秋水无涯人去,应笑我,身系天山,心随缥缈/恩怨转头成空,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千里渥洼种,兼祧儒释家
“如果在我的小说中选一个角色让我做,我愿做天龙八部中的段誉,他身上没有以势压人的霸道,总给人留有余地。”
——金庸
其实这样的形象并不少见,相貌英俊,心地善良,看起来是个穷酸,实则天潢贵胄;与世无争又在无意中领悟上乘武功,自以为感情不顺却得群芳青睐。没错,是老掉牙的套路了,这种人物形象最早可以追溯到我国古代才子佳人的戏文话本,至今可以延伸到都市小说。可这样的形象又不多见,貌美而不扭捏,仁义而不虚伪,出身显贵而毫无纨绔之气。所以,段誉是一个典型,又是一个异数。
段公子清癯风骨,高洁雅量,出场无量山便博得不少女弟子的眼球。能被人称之为小白脸,想来容貌自然是不会差的。更可贵书生意气,文人风骨,木婉清钟灵之辈,虽嗤之迂腐,亦不免为之心折。说到宅心仁厚,萧峰只怕也要道一声惭愧。
萧大侠义薄云天,在招驸马之时却也想用私底手段除去慕容复这个劲敌,段誉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萧峰是出于对义弟的情义,段誉是出于对王姑娘的爱慕,虽然两者皆出于私,但前者仍略有受人之托之嫌,顾全兄弟也就是顾全“我”;而段誉对王语嫣的感情中是极少有“我”的,他心中所想全部为“人”,他愿意为王语嫣得偿所愿,和慕容复在一起,甚至情愿争当驸马相逼,宁可得罪了这位心机深沉的情敌,也不愿所爱之人伤心流泪。这舍己为人之情怀和简单的义气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是皇族,不同于段延庆的落难王子,也不同于慕容家的没落王孙。镇南王的世子,未来的一国之君,极尽荣华自不用说。天下五国之中,段氏最弱,却得享国祚长久,不同于辽夏金蒙的骄横,亦不同于赵宋的文弱。故而康序、陈颖灵两位先生认为:“金庸先生在段誉身上倾注了浓烈的艺术情思,熔铸了深邃的文化哲学基因,因此使得段誉身处侠林,与众侠迥异,有贾宝玉之如痴如醉之孽缘,孙悟空之翻天搅海之能耐,癞济公之笑拯生灵之心胸,光彩照人,蕴意深厚,响当当以为中华独有的逗侠人物。”
段誉的武功是很高的,但又不是很高,除逃命绝招凌波微步之外,绝世难敌的六脉神剑却时好时坏、时有时无,始终不能得心应手。只有当慕容复伤了他老父之时,他才心中气苦,灵感毕至,将六脉神剑使得天花乱坠,如有神助。读段誉以六脉神剑大战慕容复,读者心中憋了太久的一口恶气,这才如数吐出。
段誉至情,也是至性。
“纵使王姑娘见怪”,他也要全其真君子之大义,要打抱不平,要和萧峰站到一起。最后,感谢慕容复,感谢他以最卑劣的表演主动将王语嫣推了出来。段誉终于得偿所愿,王语嫣终于再世为人,被段誉的一片痴意所感动。
他是一个异数,很多人看不懂的异数。
左子穆看他不懂,无门无派为何多管闲事?司空玄看他不懂,手无缚鸡之力为何强行出头?钟灵看他不懂,家学渊源何必弃武从文?萧峰看他不懂,为何内力高深却不会半点武功?王语嫣看他不懂,为何苦苦纠缠甚至不惜性命?慕容复看他不懂,为何愿为一个寻常女子舍弃千金公主?
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却不像鸠摩智一样用作欺骗的筹码;他有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却不像耶律洪基一样用来扩张;他有一身绝学,却不像丁春秋一样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段誉是理想中的书生形象,即使其迂腐的一面也让人觉得可喜可爱。看他,他高兴时就快乐,幽默时就想笑,伤心时就落泪,他永远不去掩饰,永远不在乎别人是用怎样的一种奇特眼光来看他。他只是率性而为,却不是浪荡无形,他骨子里贵族式的尊严,无论在何种处境下都会让人记忆如新。
《天龙八部》可当作一部佛书读,主旨处处在于破业化痴。此等题意,读者应细察,方可从许多热闹场面中窥出门径,进而登堂入室。
段誉曾回忆说:“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夹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
这是诗人的体验,也是对梦和醉的审美。段誉生活在世俗的规范和教条下,却又超脱了世俗的规范与教条,他不是一个侠客,是一个君子,是一位诗人。
文中对段誉的描写精彩处实在第四十八回“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观此章,令人四惊四叹:惊王语嫣是段誉之妹,叹段誉良缘不再;惊段延庆杀岳老三,叹岳老三死不得其所;惊段誉为段延庆之子,叹二十年来我非我;惊慕容复杀包不同,叹包不同未择良木。
其实,段誉在文中还有一个作用——调节气氛。试看无量剑派斗剑之时,段誉之潇洒从容。
段誉轻摇手中折扇,轻描淡写地道:“一个人站着坐着,没什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在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又作别论。”
段誉之“淡”是对武功之淡,对争斗之淡,也就是这种淡然,使他独具一份潇洒和从容。
月华初起泛痴心,一念走龙蛇
痴,不慧也。
佛家常以执着为痴。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本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月华初起泛痴心:
无崖子痴,身为人夫只能向玉像寄托相思;
李秋水痴,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毁了自己一生;
无量剑派痴,只因几个虚无缥缈的身影,贪求至上武学却四分五裂;
王语嫣向来痴,一心只有表哥,念念不忘;
段誉痴,一遇神仙姐姐,一生割舍不下;
虚竹痴,坚守清规戒律,未必就是佛门弟子的唯一修行;
萧远山痴,快意恩仇并不能挽回妻子的生命;
慕容博痴,枉自奔波一生,却失去了一切;
慕容复痴,探求遥不可及,忽略眼下珍惜;
萧峰痴,做了最正确的事,却一念之间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金庸以段誉的一念痴心,引起诸般故事,从此开启全局。何尝不是在比喻这大千世界,爱恨情仇,一念生一念灭,岁月如花,一面开一面谢。混沌宇宙,又何尝不是因为一念痴心,才演化成这锦绣世界。
娑婆世界之所以被佛家认为是苦难,人之所以不能超脱,便是放不下贪嗔痴。但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追求那种虚无的超脱,若没有了这一片痴心,人又何能称之为人,若没有了这一系执念,纵使获得了永恒又有什么意味。
段誉之痴让人向往,虚竹之痴让人敬重,萧峰之痴让人觉得悲壮,就连慕容复、丁春秋等人之痴,也丰富了人物形象。戒定慧虽好,可是若是人人都戒除了三毒、皈依三宝,世上也就没有了这八部天龙,我们也就不必在这里空发一篇言论了。
痴,实不慧也,然痴心不可少,痴心之人不可无。尤其在今天这五光十色、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保留一份痴心,尤为可贵。
原是有愁非仇
名为钟万仇,实际本无仇。因是“名字取得不好”(段誉语),故一生不安乐。名之“万仇”不若名之“万愁”,“万愁”非是愁有一万,而是愁很深,这是程度,不是数目。
他愁什么?
他大有可愁:愁段正淳之来,愁甘宝宝之去,愁自己来去无路。
正是此多愁,故他凄凉,他流泪,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段正淳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光芒,一种使得自己自卑,又因自卑而嫉妒甚至产生仇恨的光芒。文中虽然没有交代钟万仇的结局,但我们想得到,他恨的人死了,他爱的人也死了,他该如何呢?
他也只有死。
因为他已不再有活着的任何意义。
甘宝宝的一个誓言,到头来让钟万仇永生没能翻身。可怜!可叹!
待到无碍无忧
说到木婉清,人们的印象是“冷、狠、孤、邪”,其实她应该是“悲”。
她的前半生完全是生活在碍和忧之中,可以说,她是一个很苦命的女子,半生没有得到真正的快乐。遇段誉之前,她心碍心忧;遇段誉之后,她情碍情忧。直到最后,天命轮转、人事一新了,她才能真正无碍无忧,至此,有情人终成眷属。
由于秦红棉偏激的教育,使木婉清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蛮横、无礼、狠辣……种种坏性情,不一而足。其实这种情感教育略微带有一些报复色彩,秦红棉将自己对段正淳的恨,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木婉清身上,这也是秦红棉为什么有时会突然无故责骂木婉清的原因。段正淳的女儿们多多少少都会有她们母亲的影子,也就是说,从段正淳的女儿身上,我们也可以略微看出:段正淳情妇们的性格和她们对段正淳的态度。我们不妨称之为“借尸还魂”——借其女儿之性情,以窥其情妇之性情。
木婉清压制的情感,是在段誉的促成下逐渐溢出来的。她初次露面时,对世人充满了深深的敌意,简直是要与人类为敌了。似乎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但她在与段誉接触一段时间后,我们可以发现她的戾气减少了。那女郎道:“我师父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地骗女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
这时她的仇恨范围由世人缩小到了男人。再到两人同生共死时,木婉清竟能够关心一个男人了。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什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揭开了木婉清的面纱,也就是揭开了其心中压制情爱的枷锁;他打开了屋子,将木婉清救了出来。这时的木婉清只有在段誉身边才不会感到寂寞孤独,这又很像是小龙女初出古墓时对杨过的依赖。但不幸的是,段誉将木婉清从一个屋子放了出来,紧接着又把她关进了另一个“屋子”。这次的打击恐怕更大,以至于她“万念俱灰”。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是什么?是一辈子看不到希望。
世界上最最悲哀的事是什么?是刚看到希望,这个希望就破灭了。
木婉清无疑就经历了这两件极大悲哀,难道还不可怜吗?当她知道段誉是其兄长后,她大喊道:“我不信,我不想。”不信,那是对命运的质疑;不想,却是对命运的无奈。段延庆的“小黑屋”岂不就是爱情的小黑屋,木婉清大喊“我要出去”,但当段誉劝她时,她又大喊“我不出去”。屋子里虽然痛苦,但却有心爱之人相伴,出去又能如何,出去并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牵绊。
当她再次遇到段誉时,问了段誉三个问题:“你想我?你为什么想我?你当真想我了?”
第一个问必是带着不屑和冰冷而问,问的是段誉;
第二个问当是带着无奈和悲痛而问,问的是天;
第三个问应是带着激动和质疑而问,问的是情爱。
三个问题,三种态度,这三个问的含量远在银川公主那三个问之上了。
最后用木婉清的一句心得作结。她叹了口气,说道:“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他面,却又眉开眼笑,什么都原谅了。现下的年轻姑娘们哪,可再没我妈这么好了。”
喜看钟灵秀
活泼可爱、纯真自然的邻家女孩,本就是很讨人喜欢的,钟灵便是如此。之所以用一个“喜”字,那就很有门道了。
钟灵能让和她接触的人都喜欢上她,这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将其归之为“魅力”也未尝不可。首开书卷,便观钟灵与段誉之际会,两人相遇可谓千载一时,盖二人皆以本色入江湖,钟灵以江湖本色(初出茅庐的江湖人),段誉以朝堂儒士本色,二人皆无江湖机心,而有赤子之怀,故能以诚相遇,以诚相结,以致以死相救,故段誉喜看钟灵。
天真活泼而不失公义之心,娇生惯养而无骄矜之气,情爱不成而心胸开阔,令读者观之,不得不喜。正是因为天生的灵秀纯真,才使得自己走出爱情的牢笼,比之木婉清的执着,更多了一丝豁达和潇洒,仅此,足可喜矣。
小说中这样描写钟灵的形貌: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圆脸大眼,笑靥如花,显得甚为活泼。
段誉青衫,钟灵也是青衫,所谓相得益彰,以显本色。圆脸大眼,笑靥如花,金庸将所有的可爱汇集到这一人身上,我等又岂能不爱,但这爱多半是像一个兄长对小妹妹的关爱,非男女情爱矣。段誉也必有此感,而钟灵对段誉亦然,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一种仰慕和依赖。“你没骗我”便是她心中的“你待我最好”,少女纯真之心、依赖之心,当是如此。纵观钟灵,可分两段。
故称之为:前表钟灵秀,后表钟灵羞,前言无忧无虑,后言满是情意。
所谓“前”便是从第一回到第十回,所谓“后”则是第四十四回钟灵再现。骨子里虽然仍是纯真不改,但肌理上已大为不同。前面无忧无虑,不知愁为何物;后来再次出现时,作者在她和段誉的一段对话中,共用了七八个“脸红”,在情郎面前,她已经由原来的“秀”变为了“羞”,这自然和年龄有关,但不容忽视的是,这也是两人情意加深的表现。
钟灵之秀,段誉之情,尽皆寓于一物——钟灵的鞋。此鞋当真增“秀”不少。书中对鞋的描写层出不穷。
但见那少女双脚前后一荡一荡,穿着双葱绿色鞋儿,鞋边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
鞋之活泼可爱,跃然纸上,故以鞋喻人,大是巧妙。
段誉忙除下钟灵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地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段誉将鞋揣进了怀里,便是表达了他对钟灵的情意,可能他这时还是朦胧的(此段似杨康和穆念慈)。最后,段誉报完信时又把鞋揣进了怀里,这时钟灵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后来两人再次重逢时,段誉最先想起的仍是那双绣了黄花的绿鞋,这回他对钟灵的情再次由内心深处涌了上来。
哭就哭,笑就笑,哭笑由心而不染一尘;嗔就嗔,喜就喜,哭喜在我而不掩一毫。此之为钟灵之真性情。
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害怕则哭;
钟灵嘻嘻一笑,低声道:“你是真的心里说我美丽呢,还是骗我开心说的?”高兴则笑;
段誉说谎则嗔,坦白则喜,她不在乎段誉心中有王语嫣这个人,她在乎的是段誉绝对不能欺骗自己。
金庸写钟灵出场的确写得很精彩,但遗憾的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每次收场都不尽人意,第一次因为木婉清的一声呵责威胁,便掩面而走;第二次则是平淡无奇的收场,做了王语嫣和阿碧的炮灰,也许是金庸故意做此态而平淡收尾吧,毕竟五十回看下来,令人心胸澎湃,故以此做药以救读者波澜之心。
一心恶难恶
金庸不仅写恶人是一绝,写浑人也是一绝,何况是南海鳄神这“浑浑恶恶”之人呢?要是用一句话概括南海鳄神的一生,那就是:成也段誉,败也段誉。
因为遇到了段誉才使他人生精彩起来,他的一切精彩行为都是围绕段誉进行的,但也因为如此,使他的人物形象有了局限性,不像桃谷六仙那样更具有独立精神。他最后为救段誉而死,作者借段延庆之手杀他,却是杀得妙。父亲杀徒弟,老大杀老三,如此设计,巧夺造化!
四大恶人很有趣,四个人中只有段延庆有真实姓名,余下三人皆用外号称呼。也许是他们心中都有埋藏在心底的苦,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往,所以这名字——不要也罢。
南海鳄神的出场是十分风光的,是以一个好笑的高手身份出场。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狂得可爱,说得可笑,听其言便知是浑人一个,观其貌便知是笑人一位。其面貌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了,全身上下都以“不协调”为美,大脑袋、尖牙利齿、豆子般的眼睛,这么一看不愧是条大鳄鱼,但“神”字不如改为“怪”字更加合适。
生平只有一个愿望:做事越恶越好。可惜还是无法超越前人,提高排名;生平只有一条规矩:面子那是万万失不得,可惜还是拜人为师,面子尽失,处处矮人一辈。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段誉一句话可以说是给南海鳄神下了盖棺定论,他注定难以“恶到家了”。因为他既敬佩叶二娘的义烈,也一心敬爱段誉这个师父,有此两善,已经注定他不能再恶了。
岳老三是个恶人,但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们读者也不希望他死,但杀人就要有报应,他必须死,那么谁来杀他就是个问题,谁来杀他最合适,当然是比他还恶的段老大了,这下他也算死得其所。
廿年我非我
心灵是个自主的地方,一念起,天堂变地狱;一念灭,地狱变天堂。
——弥尔顿《失乐园》
其实,段延庆就像弥尔顿诗中的魔王路斯弗,统领地狱的大权,抵不上他回忆自己曾是“光明之子”的痛苦。
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本书是以慈悲之心来写邪恶的。“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回头,那是再也不能了。”丁春秋一语道破段延庆一生的悲哀。对于他而言,其实最大的痛苦不在于父皇死于人手,亦不在于自己英俊容貌尽毁,落得一身残废,段延庆最大的痛苦是“我不能再为善了”。
作为段誉生身之父,年轻时自当有一份飘逸潇洒。皇太子之尊,想来更有几分意气风发。优渥的生活,万人之上的尊荣,今昔对比,固然可惜。而曾几何时的名门之后,却沦落到与江湖上的魑魅魍魉为伍,恶名为世人所不齿,这相比容貌大异、权势不复之苦,岂不是更痛上千万倍!
我是我,我又不是我。
星宿老怪对段延庆用的虽是邪术,挖掘的却是其内心的真我,这也是全书有“天下第一恶人以来”第一次真情流露。虽然“恶贯满盈”,心中实有万分不得已,虚竹投之以桃,段延庆报之以李,从此就能看出段延庆心中也是有是非之念的。
但可惜,这一点微末的是非善恶之念也只能深藏潜意识之中。自伤愈练起邪派武功,仇恨的种子逐渐淹没了名门正派出身的侠义之心。一步错,步步错,自此之后在段延庆身上,也再难见到一系仁念,纵然对最忠心的部下狠下杀手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之色一带而过。
所以人们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既然深知家破人亡之苦,那就更应懂得幸福美满的不易,而不是把这种痛苦强加于无辜之人。失去了许多,就更应该珍视仅有的美好,段延庆只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却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也正应了另一句话:无论你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它也不是你成为坏人的理由。“恶贯满盈”虽出自不得已,但即便万不得已,仍是恶贯满盈。
我们说本书是以慈悲心来写邪恶的,是因为金庸先生最后给了段延庆解脱。“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万念俱灰时,刀白凤赐予的一段露水情缘,于段延庆而言,是观音菩萨的慈悲,是绝望边缘的慰藉,也播撒下生命之种,致使功德圆满,让段延庆在浑噩的地狱中第一次看到了人生曙光。
其实段延庆争夺皇位,以及为之所做的一切:他勤修武功,怒雪前仇,他收揽三大恶人威震江湖,与其说是放不下那份曾属于自己的权位,不如说是为自己昏暗而残缺的人生找到一丝希望,他一直在找。他放弃过名誉,放弃过尊严,可是没有放弃过寻找希望。
他最终找到了,血浓于水的骨肉是他生命的延续;他终于释然了,争夺了多年的皇位,无形中归到自己一系,得偿所愿,可见冥冥中自有主宰。他最后解脱了,父子相见,发现人世间最普通的骨肉至亲,胜过了江湖虚名,胜过了锦绣江山,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只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有一个儿子,我段延庆和你们一样,也是人。至于其他,花非花,雾非雾,尘归尘,土归土,我有求而来,我飘然而去,我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
唤宝宝,歌星竹,舞红棉
段正淳风流无双,他的众位情妇也各有风韵,不拘一格。甘宝宝于其中性最刚;阮星竹于其中性最柔;至于秦红棉,那是典型的说得刚、做得柔。
甘宝宝虽然心里仍是只有段正淳,但已身为人妻,本性之中更有一分义烈,连段正淳见了她那凛然姿态也不敢放肆,最终不过是唤得几声罢了。她对段正淳是怨、是气,这在她对段誉和钟灵身上都看得出来。
只听得甘宝宝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幽幽地道:“倘若你不是王爷,只是个耕田打猎的寻常汉子,要不然,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也好,是打家劫舍的强人也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去……”
甘宝宝愿意跟随段正淳做小贼老婆、做强盗老婆,然而这些话她只能在无人处独自倾诉,在公共场合从未表露出对段正淳的挚爱,此非大毅力者不能为之。相比之下,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怨恨则更多一些,当然,这种恨和爱也差不了多少,是一个女人对负心汉正常的怨恨,和康敏那种丧心病狂自是不能同日而语。独舞五罗轻烟掌,双杀曼陀王夫人,秦红棉对段正淳的爱有些狠,甚至怨恨到其他和段正淳有关的女子身上,因此也造成了木婉清性格上的缺失。
阮星竹恐怕算得上是和段正淳相守时间最长的女子了,正因为她的柔,使得她能容,一种近似于圆通的“无所谓”,使她得到了暂时的幸福。和她相比,其他女子就显得不幸运了,在我们看来,阮星竹是最聪明的女人,是最懂男人的女人,所以段正淳连去少林赴会也带着她。
段正淳的女人们,就如段正淳歌咏阮星竹的那首词一样:“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杨枝难洒玉露,青萝系曼陀
一念报复却是渡化一人,一身作践还是难忘一心。
为了报复段正淳的多情,刀白凤宁愿把自己奉献给这世间最低贱、最不堪的男人,却不想正是如此,却救了段延庆的一生。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
刀白凤在段延庆的眼里心里,就是个“白衣观音”。也许在他人眼里,她虽然美貌,虽然像极了圣洁在上的观音大士,那也只是“画中观音”(木婉清语),只是说她的外貌气质。但对于段延庆来说,她确是个不折不扣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没有当年的杨枝玉露,也许段延庆早就死了,没有如今的少年子弟(段誉,当真是“谁家子弟谁家院”),也许段延庆永远不会活过来。所以刀白凤是段延庆心中永远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以至于让他这个大恶人最后能够“低下头来,双手合十”。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有如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神清骨秀……身周似烟似雾,好似笼罩在一团神光之中。
这便是段延庆眼中的刀白凤,也只能是他眼中的刀白凤。此时他朦朦胧胧了,她也是朦朦胧胧,就在这双方都朦朦胧胧的情况下,发生了一段朦朦胧胧的故事。段延庆恍惚,读者恍惚,刀白凤恍惚,就连月亮也已经恍惚了:
淡淡的微云飘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读至此处,令人神迷!
刀白凤和段正淳其他的女人一样,表面上恨得死去活来,心里却爱得极深,直到最后弥留之际,这个坚强的女子才说出自己的心声:“你不放在心上,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
无论怎样,她终究深爱段正淳,只可惜段正淳已经听不到了。
李青萝(王夫人)在段正淳的诸位情人中可以说是最漂亮的,也是最狠的,更是陷溺最深的。她对男女之间的爱情有着极为鲜明的看法——既然花言巧语地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
所以当段正淳不能满足她这个标准时,她就会恨,而且恨得厉害。在对李青萝的描写中,金庸再次运用了“以花寓情”的功夫(《神雕侠侣》中经常以情花寓情),这里金庸以“曼陀罗花”喻李青萝对段正淳的情。不像情花那样具有普遍性,这曼陀罗花是特殊的,其实一开始作者就借段誉之口告诉了读者:王夫人不懂情。(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纵观全文,王夫人和段正淳的情也是最黯淡的,王夫人自以为是爱情中的“十八学士”,却不想待到后来终究只是“抓破美人脸”而已。
她的要求太高,甚至想独自占有。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明白段正淳对她是真爱,只不过她是那种:看得到真实,却还要寻找另一种真实的人。直到最后,直到死,她才能让自己变得更真实: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不下你……”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看不开,果是悲剧的根。
笃诚丹心为臣,天涯万里思归
可能是为了凸显段家父子的风流倜傥,段氏四大家臣的个性压抑了很多;可能大理偏处天南,他们的武功比之中原一流的人物逊色了不少;也可能是角色设定的问题吧,同样作为臣属,比之包不同与风波恶,他们更是乏善可陈。总而言之,褚古傅朱四大家臣算是书中最平淡无奇的人物了。但我们也发现,几乎所有的武侠小说中,都少不了这样平淡无奇的人物,就像超级英雄片永远也少不了穿着紧身衣的超人一样。
红花虽美,若无绿叶陪衬岂不单调。书中的忠孝仁义,是非善恶,没有一样是只靠红花就能表现完美的,有人出彩,就要有人甘于埋没,甚至甘于牺牲。只是四大护卫毕竟不同普通江湖中人,官府之气重了一些,行走江湖时未免少了些英雄气,朱丹臣初见木婉清就担心公子受女色诱惑;傅思归、古笃诚虽有忠心,才智上实在乏力;褚万里之死固然可悲,却也未免太不知变通。
故而我辈当:取其直,不取其拗;取其纯,不取其腐;取其忠,不取其愚。
定保天南泰
“上关花,下关风,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赵匡胤一句“此地非吾所有也”,上演了一出“宋挥玉斧”的美谈,或是出于历史的巧合,在烟尘四起之际留下了这一片风花雪月。而这片浪漫土地上的君主,也大多成为金庸笔下的风流才子,唯读者们所津津乐道。
小说中,段正明慈祥温厚,有一个风流成性却忠心耿耿的兄弟,还有一个文武双全、才貌俱佳的继承人。宰执尽忠职守,臣民倾心归附。天伦美满,君臣鱼水,段氏家族每一代似乎都如此幸福,简直是天下人眼红的生活。
人自风流,又怎奈情债难偿
段正淳是什么人?
情中之魔,情中之狂也!
此人之功力当真登峰造极,如果说在武侠界甚至整个情场,能胜过他的人也就只有一个韦小宝了。为什么他是情魔,不是他为情痴狂,也不是他用情猖狂,而是他用情的手段和结果以及气势令人动容。天南海北,过去从前,竹棉萝凤,尽入他手,一网打尽,试问谁有他厉害!
段正淳空空妙手,同时偷走了几个如花女子的心,也真难为他心里竟能装得下这么多人。他对秦红棉“满嘴鬼话”,对甘宝宝“肃然起敬”,对刀白凤又爱又敬,对阮星竹一身轻松……他对每个女子都爱得真,爱得深。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从不好色。”
但即使如此,他心中仍是十分痛苦,因为他无法解决自己和这些女人之间的关系,这是情债,最是难还。
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饮得极快。
这正是段正淳内心痛苦、纠结的体现。
但我更认为,段正淳是一种模式的开启——一种大环套小环的双环模式。我们可以发现金庸后期的小说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多女主(没有绝对女主),《倚天屠龙记》是一个过渡,《侠客行》《天龙八部》《鹿鼎记》是最好的成果。尤其是《天龙八部》这部小说,不仅是多女主而且是多男主,而在三大男主之下更有段正淳这个“小男主”,在诸多女主之下(段正淳的女儿们),更有诸多小女主(段正淳的情人们)。因此,段正淳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他是诸位女主和一位男主(段誉)的爹,是读者心中绝对男主(萧峰)名义上的岳父,又是自己那一环中绝对的男主。
正是“段正淳模式”的开启,才使得这部小说更加恢宏复杂,环环相扣。
黄眉中
黄眉僧在文章中着墨不多,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看名字本以为他是一个中正平和之人,但看他为救段誉自残形体,虽然高义令人起敬,却总觉得怪怪的,似乎与其名字不太符合。
黄眉僧的作用其实就是“三出”,哪三出呢?
借他之口说出“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未必杀人”的话;
借他之力救出身陷囹圄的段誉;
借他经历引出姑苏慕容氏的厉害。
关于段誉对武功的误区见解,已经成为武侠小说中的老生常谈,郭靖如此,段誉也如此,但最后也都因为自身经历大彻大悟,此系惯用套路无甚新意。试想:主人公不会武功如何叫作武侠,就算是韦爵爷那也并不能算是完全不会武功。
黄眉僧与段延庆下棋一段颇有些惊心动魄,这是小说中的第一局实实在在的棋局。前面说过,《天龙八部》就是一盘棋,只不过下棋人往往变换罢了。黄眉僧的棋力不如段延庆,结果却是段延庆弃子认输,这其间不得不归功于各种因素,有天意也有人事,这盘棋就是整个小说的缩影——命运、人事使得一盘棋变得错综复杂,因此小说也就变得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