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6日。
任涧又回到了课堂。
本来她应该再住一段时间院观察观察的,可是任涧母亲觉得这根本没有必要,所以不顾医生的反对,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母亲只是觉得任涧在无病呻吟,或许晕倒只是因为低血糖罢了。
但任涧自己清楚,每每想起这一连串的悲痛,任涧就心口发堵,难以呼吸,甚至隐隐约约的还会偏头痛。
当然了,说不去想这些是不可能的。每天早上不会再有浑厚的声音叫自己起床,来到学校旁边空荡荡的桌位,每天回到家再也等不来的毛茸茸的扑满感,还有永远也不会响起的外婆的电话和外婆空无一人的老房子。
生活的一切日常和点滴都无一不在向任涧诉说她孤独的事实。
她顶着十分憔悴的面容来到学校,希望能用忙起来的课程和同学老师的安慰让自己忘掉难过。
可是,她不但没有听到安慰的话,反而听到了一些刺耳的词汇。
同学们叫她“克星”,叫她“灾星”。
在课间休息时,她一闭上眼睛就会听到角落里窸窸窣窣的悄悄话,说任涧克死了外婆,克死了同桌,还克走了父亲,不仅是人,连宠物也讨厌她离家出走。有人还说狗狗能闻到人身上不祥的气味,所以才走的。还有人说幸亏她父亲离婚了,不然早晚也会被她克死。
她被同学们无情地叫做“名副其实的灾星”。如果谁靠近她谁就会被染上厄运,再也没有好运气,甚至碰上灾难。
没有人愿意听这样的话,更何况是刚经历了种种痛苦的任涧。她感觉自己堕入了黑暗,怎么摸索也见不到光明,耳边都是些闲言碎语,却不知从何而来。
她到处寻找,也找不到究竟是谁在说话。好像,全世界都在责备她,让她怀疑自己真的能带来灾难。
千夫所指的任涧找到了班主任,想和他谈谈自己的糟心事。
但班主任说:“你就是矫情,他们怎么不说别人呢?就只说你呢?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任涧只感觉天旋地转,眼泪又一次不听使唤地流下。班主任却火上浇油:“说你两句你还委屈了?”
任涧突然感觉脑袋一阵刺痛,接下来便做出了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她捂着脑袋,尖叫一声,用双手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并冲出办公室,撞倒路过的学生,疯了一般捶打着窗户。
同学们都说任涧疯了。
而她确实得了一个个疯了类似的精神类疾病。
被学校嘱托带任涧去医院看看的母亲带她做了一次检查。最终检查结果出来了:轻度抑郁症。
并以很罕见的速度向中度发展,而且还是伴随着躁狂症的双向病症。
但听到这个消息的任涧母亲不以为然,感到荒谬地摊摊手:“抑郁症?开什么玩笑?这么小的孩子能得抑郁症?那我岂不是都重度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大压力?!”
面对母亲的不解,医生好像早就料到一样,对她说:“家长先出去一下,我和孩子单独聊聊。”
尽管母亲很不情愿,但还是出去了。
医生看了看门口,方才说道:“孩子,我知道你很苦恼,是不是最近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啊,还没有人能倾诉?父母,老师,同学都不理解你?”
任涧无神的眼睛突然亮起了光。
终于有人懂她了。
她从来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的依赖感,还是一个陌生人。
她抓住医生的手,哽咽着说:“大夫,大夫,你居然理解我,终于有人理解我了……大家不仅不理解,还说我是灾星、是克星……我感觉我每天都活在阴影之下,我一点都不开心……我开心不起来……救救我,大夫……”
医生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很多抑郁症都是这样,起源在自身经历的伤心事,发展在他人事不关己的闲言碎语,我很理解,我能帮你,但你要对我掏心窝,我要走进你的内心。”
任涧和医生对视着,就像被洗脑了一样,对着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倾囊所有,慷慨而谈,把所有憋在心里的不愉快全部倾诉。医生就像一口树洞,静静地听着,并给予适当且正确的回应。
最后,医生说:“我大致了解你的情况了,这样,我会给你开一些药,然后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你要积极配合药物治疗,并且可以多和我倾诉,不要受他人影响,趁还是轻度的时候尽快好转。”
“谢谢你,谢谢大夫。”任涧站起来鞠了个躬。
然而,任涧母亲并不打算按照医生的做。
她嫌药太贵了,并觉得抑郁症只是矫情,根本不需要治疗。因此在医生震惊又无奈的眼神下,任涧被带走了。
2017年,5月10日。
近几天,虽然没有药物,但是任涧凭借与医生的电话联系,保持了还不错的良好心态。尽管耳边还是声音不断,但只要自己奔跑得快,风声就掩盖了。
今天是任涧考级的日子。她从小就学钢琴,技术高超,每年也都在报名考级,现在已经是钢琴九级,距离顶级钢琴家临门一脚。
可她状态并不好,很担心自己能否发挥正常。
她当初选择挑战《哥德堡变奏曲》,但说实话因为母亲的束缚,她近期很少练习。
坐在考场的钢琴前,任涧略有紧张。
宣布开始后,任涧指尖游动,曲子变换跳跃,一切正常。她充实的基础和优越的乐感让曲子流畅如川。
只不过,在曲子进行到十分钟左右时,任涧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猛一瞬间,她又开始不受控制了。尽管肌肉记忆在顺势弹奏,可还是错了一个音。
紧接着,一连串的音都错了。任涧已经听不到钢琴声了,只有不断的耳鸣。
至此,这次的考级自然而然地失败了。回到家,任涧被母亲劈头盖脸地大骂,说她浪费报名费还不成器,简直是不可培养的孽种。
任涧因此发火,堆积好几天的情绪再一次爆发。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门外母亲大嚷大叫。
任涧趴在桌子上,很久后给那位医生打了个电话,想要和她一诉苦闷。
可是,这次接电话的不是她本人,是另一个医生。
“喂?找高大夫吗?她现在已经辞职了。”电话那头说。
“啊?为什么?”任涧问。
“据说是查出了脑肿瘤,已经影响正常工作了,现在正在治疗。”
听罢,任涧眼前一黑,电话都掉到了地上。顿时不知怎么的,任涧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
她趴在桌子上,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
从此,在三个月内,任涧就升级为了重度抑郁症。
时间回到2018年6月12日晚,曾许和任涧并肩坐着,路灯照在曾许身上,把任涧丢在黑暗之中。
任涧的娓娓道来,让曾许听了很难过。
“就是这样,在短短一个月内,我经历了父母的离婚、外婆的去世、爱犬的丢失、同桌的车祸、同学的嘲笑、老师家人的嘲讽、考级的失败和唯一理解我的医生的重病。”任涧苦笑着,“我或许真的是个灾星,是个克星,我活该被上天抛弃,活该成为被耻笑的对象……”
曾许摇摇头,反驳道:“才不是,凭什么别人带来的痛苦要自己承受?”
任涧撇着嘴:“因为,正如《海底》所唱吧,岸上人们脸上都挂着无关,人间毫无留恋。”
“不。”曾许看向她,“任涧有留恋。”
“嗯?”任涧扭过头。
曾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任涧。
“这是?”任涧接过并打开。
接着,她模糊了双眼,看不清纸上的字。
这是曾许当时在晚上改编任涧创作的那首《海底》的词,虽然当晚没写完,但后来还是补全了。
「来得及,来得及,不要再向深海去。
来得及,来得及,请你伸出手臂。
来得及,来得及,海底看不见四季。
来得及,来得及,我在岸上等着你。」
曾许其实写得不怎么样,在写诗的任涧眼里更无法相比。可尽管是这样,任涧还是感动至极,不是因为写得多么感人,而是因为终于有人来安慰她了。
而任涧恰好能感受文字的力量。
独自坚强了这么久,再被安慰时,任涧像孩子一样瓦解了心理防线。
或许说,她本应就是个孩子。
任涧埋着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