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
金线珍
去年底出差去上海,恰好住在马当路。说恰好是因为二十几年前出差到上海也常常住在马当路。那时为了差旅费节约归己我都住姨奶奶家,好在大表姐已经结婚搬走了,亭子间空下来,姨奶奶也说“那么就来吧”。我还记得从亭子间的窗户看出去是一条窄马路,对过弄堂的名字下面有一行字,1927。好好像弄堂里走出的人都是从1927年来的。冬天夜里安静,连悬铃木的枯叶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阔”,“阔阔”。
现在再到故地,又是冬天,却怀不了旧,变化太大。姨奶奶已去世很久,那一片石库门虽原封不动,但她的老屋早就出手,据说搬进里面的人家也换了两三茬。我那天在路上来回走了几趟,发现当年亭子间的红漆木窗框现在换成白漆塑钢框,窗帘也换成黑底粉色团花的布帘,拉得严严实实,大概很嫌弃外面。姨奶奶原先挂的是一幅浅蓝色百叶帘,她一到星期五定规取下来冲洗。每次她等我爬上去取时她都要说很喜欢夏天隔着百叶窗看外面翠绿的梧桐树冠,我问为啥不干脆拉上去看非得隔着百叶?她说别人会看见我的呀。问了很多遍她都这么回答,看来是真的不是敷衍我。
我冲着光杆树梢张望了一阵,默默给姨奶奶拜祭一回,跟青春年少的自己呼应一回,朝十几年前的冬夜凭吊一回。还有,我对着半空微微张了张双臂,为了抱一抱金线珍,使劲地满满地抱一抱金线珍,姨奶奶家底楼的邻居金线珍。她这时并不住在底楼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我算算,如果健在她今年有九十七啦。但我想抱她的事可不敢叫我姨奶奶知道,她俩不对付。
我第一次见金线珍是二十三年前,那是我出差刚到上海、住进姨奶奶家的第一天,还没见着姨奶奶呢,就一脚踩进她俩敌对的泥潭里。
那趟是出长差,大包小包非常狼狈。石库门房子的后门窄小,卡住两三下才进到里面的门厅。门厅暗,等了几秒钟忽然看见一个老太太正盯着我,脸上是种老派政工组的严肃。
“侬寻啥人?”
我说了姨奶奶的名字,但她不吭声。我又说了姨奶奶家在三楼,她还不吭声。我又说了大表姐的名字,又说了我的名字,又说了我姨奶奶退休前的单位,又说了我的单位,又说了我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又说了我从哪里来的。她才又开口。
“乡下来呃?”
我说是,来上海投靠亲戚。我又累又烦只想快点坐下,干脆顺着她胡说八道。这老太太戴着一款20世纪60年代很时髦的眼镜,镜框上面半条边框很粗,又黑又重,秃宝盖的形状,从形式上完全取代了眉毛。大概人脸上主和善的偏偏就是两条眉毛,眉毛给压制住的话,刻薄相就露出来了。
“里委里厢晓得伐?”粗框下的眼睛刁光闪闪。没有慈眉哪来的善目。
“谁?”
“里委里厢——就是居委会,乡下叫什么我不晓得。”
“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肩上的包越来越沉而她只顾没完没了。
“介绍信有伐?”
“这这,我投靠亲戚要什么介绍信?再说这关居委会什么事?”我冒火,决定放下大包小包跟她吵。突然从楼上什么地方传来“咚咚咚咚”的一叠闷响,仿佛是木棍连击木地板,急,暴躁,像击鼓传花传到最后炸了窝,故意把人往绝路上逼似的。我和老太太都插不进话,等咚咚猛然停止,我和老太太又还来不及张嘴时,楼上一个颤抖的嗓音嘶吼道:
“弗要睬伊————”
“姨——”我欢声要叫,是我姨奶奶。
“不要同她讲话——你不要同她讲话——”姨奶奶怕我听不懂上海话还专门翻译成普通话。
我一进楼门就站在楼梯边,老房子的楼梯很陡,楼梯井口又狭小,所以往楼上看只能看到喊话那人大腿以下,和半根竹竿。而站在楼上的人要想跟楼下四目相对,必须俯下点腰才行。可我姨奶奶是那种肯俯下点腰的人吗?
等我一转头,待要给那老太太几句硬话杀杀她气焰,她已经回她自己屋子,“哐”一声撞上门。顶板的灰尘都震落三缕。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姨奶奶在上面只管使劲催,仿佛楼下的空气都不想我呼吸久了。
我扛着包好不容易爬到她脚下,“姨——”
“行李怎么这样多啦!”姨奶奶皱眉惊呼,又小声道,“乡下人一样。”
我说一个包里是我工作用的设备,另一个包里是我的行李。而剩下两个大包是属于她的,里面装着我妈给她带的蚕丝被,她才笑了,“喊她不要带的。”
“我妈说——”
“介绍信有伐?介绍信给我,后半日你跟我到里委去报告一声。”
第一天认识这对势不两立但原则高度一致的老太太,我就很困惑。
一
姨奶奶却记不清她们最初是怎么结下嫌怨的,只伸出食指中指,正一下反一下比画两次。
“廿贰。”她讲,仇结了有22年之久,这个倒算得清楚。“她搬家来之后噢,我就发现她就成了弄堂霸王,懂伐?比如我讲,楼下门厅的面积本身已经很小了,她呢?今天摆一张台子,明天摆一把椅子,占用公共的地方呀。好,人家走进来么先跌一跤。呐还有,一楼的堂灯,讲好算是他们家的,她呢?她喊我们楼里面全部交电费,劈硬柴懂伐,就是分摊。我们一年,一世,才用你几度电?好意思伐?结果她把灯泡故意搞坏掉,好,人家走进来先跌一跤。呐还有,电视机声音开得老大,她不管的。我自己电视机里面讲话啦收音机音乐啦统统听不见,跟她讲了万万趟,她讲她耳朵不好,耳朵生毛病,诶你耳朵听不见么你去买一只助听器好吧?全弄堂都要给她吵得聋掉了呀。但是,但是,耳朵不好,哼哼,里委里厢送温暖发月饼,喊一句她就听见了。耳朵就没有毛病了。呐还有,她是虚荣心最强的一个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捡回来的包装袋子、盒子,摆了整个房间,我听见人家讲都是名牌货,哈哈哈哈实际上她整个一个人就是冒牌货啦我讲,讲起来都好笑。”
姨奶奶关上门就发表了这通长篇演讲,一句寒暄没有,也不让我坐,对我这趟来住多久、什么时候走、其间大概什么安排等等重大命题一个字也不问,我也不好整理东西就只好站在几个包中间听着。
“呐还有最泥腥的,这个人噢,是一个不讲尊严的。”至于怎么不讲尊严她却没有进一步论述,“所以我同你打个预防针,弗要睬伊,这种人你跟她吵相骂[1]塌你自己的台——她是一个不讲尊严的。”
“哦姨奶奶我不会跟她吵架的您放心吧。”
“讲啥?”
“我说我不会跟楼下那个人吵架。”
“你顶好连一句话也不要同她讲。”
“嗯嗯我连余光都不会扫着她。”
“余啥?”
“我说我连看都不会看她。”
“好。”姨奶奶笑了。我在想这回我要打扰那么久,到走的时候一定要买礼物才行。我可以买个助听器。
二
说看都不看她真是谈何容易,天天地我得出门啊,还得回来呢。简直没有一次不碰见她的。而且老实说越不让我看她我越想看她。她像七十出头,短发烫卷了,白头发不少但没姨奶奶多,穿棉袄。她这棉袄虽然织锦缎、元宝领、对襟、盘扣全齐,却不算民国款,不是连肩袖子,而是中式西做,两个袖子另裁。下面料子裤灰不拉几,鞋竟然是单皮鞋,上海冬天很冷的,她倒穿双又硬又薄的单皮鞋。我看她门口堆的杂物上有一只鞋盒,是蓝棠呢,本地最好的牌子,蓝棠一心追国际时髦的绝不会还卖这么老土的样式。难道真的,这个人“是虚荣心最强的一个人”?
可她从头到脚又透着拮据。头上别的塑料夹子颜色都褪斑驳了。织锦缎也不是棉袄本身的面子,而是一件罩衫,织锦缎罩衫同织锦缎袄可是两回事。而且这罩衫背上肩上到处跳着丝儿,有的丝儿时间一久都雾化了。那天晚上她站在堂灯下,浑身像冒着烟儿。
“过去呀。”她嗔道,同时微微让一步给我过路。
那天我回去晚,弄堂里已经寂静。刚进门就看见她在她那个违章搭建的台子上叠一堆旧报纸。我以为她没发现我就在侧后方,只顾贪婪偷看,听见她讲话吓了一跳。“谢谢阿姨谢谢谢谢。”慌乱中我全忘了对姨奶奶的承诺,不仅看了她还同她讲了话,还感她的恩,还叫阿姨,礼貌得可鄙,真个不争气的东西。然而边骂自己边又克制不住再去偷看她,她正眼看地面余光看我,也不回句不用谢,大概她料定我立志继承我姨奶奶的嫌怨。我待不住,转身手脚并用去爬那陡峭的楼梯。
上楼来幸好姨奶奶房间的门已经关上,绝听不见我们刚才那一幕,并且我连道晚安也省了。进屋看见台灯亮着,床头柜上多了一个饼干桶,老式铁皮长方的,里面有几块老式桃酥用老式蜡纸包着。旁还有一个老式保温杯,豆腐浆还温热。地上拖鞋摆得整整齐齐。前两天的脏衣服洗完晾干叠好摞在床尾。——唉,下次一定不能再同那个人讲话了。
三
上海隆冬的早晨,起个床需要痛下决心。而且决心可不是下一次管一冬天,而是每起一次就得新下一次。起多少次下多少次。这是我。可我每次起床就能吃上现成早饭,姨奶奶不需要下决心的。而且那会儿她已经开始预备一整天的买汰烧了。除了泡饭就酱菜,姨奶奶自己不做早饭,粢饭油条之类是从外面练完剑后顺便买给我的。她从复兴公园晨练回来,背上背剑手里端锅,剑柄的明黄流苏一步三摇,锅盖下两根油条探出首尾,就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侠。她瘦小精悍,爬楼根本不攀不扶就靠双脚,轻巧巧稳当当像驾着祥云升上来,她又成了仙侠。
那时姨丈爷爷已经去世七八年,我听说她一早就回绝了各种牵红线的试探,用申曲的调调唱:“才不要再去侍奉老头子,一家头[2]清清爽爽度余年。”结果真就一直一个人过。她女儿当年去了甘肃插队,在那边成家后再没返乡,只千方百计把他们女儿的户口落回上海老屋。大表姐回来时很大了,跟她外婆的情感很淡,生活在一起也是没话,客气到别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别扭,大表姐结婚早,就为了搬走。我只听说大表姐曾经为姨奶奶一句话哭了很久,那是姨奶奶跟别人讲电话时提到的,电话那头肯定问起她外孙女儿的情况,她笑答:“对呀,小囡回来了,从外地。”大表姐哭是因为气外婆说“外地”,甘肃怎么了为啥就不能提甘肃?干吗故意这么含糊是觉得丢脸吗?说出来姨奶奶一脸茫然:“甘肃不是外地么?”
不过这件事大表姐后来没有说更多,倒是向我们炫耀外婆给她的一只金表,还说了一个什么外国牌子。这表是我姨丈爷爷的,老实说很旧了,大概现在也不太值钱,顶多能证明曾经有过一点钱,但总之是个很像样的纪念品。家里都没想到她竟然给我表姐——她女儿的女儿,还以为一定会给她儿子的儿子呢。结果她儿子去质问,她的回答很诧异:“伊结婚呀。”儿子讲:“你自家嫡亲的孙子将来也要结婚的呀。”她更诧异:“格末[3]伊现在就要结婚呀!”他儿子气得不行:“格是先来后到的事体吗?格是远近亲疏,远近亲疏好伐啦?”她儿子跟我爸我叔伯们是姑表兄弟,他马上就打电话向这些男人们诉苦,原原本本把姨奶奶的话讲出来,好叫他们了解他们姑妈的荒唐。别家我不知道,我爸只劝他“不值得不值得,很旧了已经,还要跑钟表店去修,现在零件还不一定能配齐”。一味避重就轻。挂了电话他直撇嘴,不知道嫌弃谁,他自己还是他表弟。过会儿他觉得终究不舒服,又打电话给他姑妈想安慰几句,他猜到表弟肯定给她气受了。但后来他告诉我们说打过去她也没讲什么,只提了一句:“他忘了当初上山下乡,他是怎么留在上海的了。”——他怎么留的?我爸记得很清楚,他姐姐替他去的甘肃啊。上面通知下来说家里一定要有一个子女去,我爷爷家是男孩去女孩留下,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可他们家他姐姐心疼弟弟是早产儿身体不好,自告奋勇去了大西北。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他大概忘了。
他们的妈妈可没忘。
大表姐得了金表,她外婆又在她爸妈的基础上贴了好些家生带去,又叫了两个表姊妹帮忙筹备,又布置好了从马当路外婆家出门,婚车在徐汇静安弯一弯再去莘庄,也就是新成立的小家庭那边,本来完美,但事情还是搞砸了。说起来还是姨奶奶的不妥。
起因是小两口突然改变计划要旅行结婚,临时取消了婚宴,那么婚车啦行礼啦赴宴啦这些热闹就跟着全取消了。这话一宣布,我们这边想借机吃酒席的都皱眉头:“扫兴,单位里假都请好了。”只有姨奶奶,不仅不遗憾竟然还笑着说了句“幸好,谁高兴跑去莘庄,嘎远”。这话传出来我们这边的亲戚们都觉得这当外婆的怎么……又互相叮嘱一定保密不要传到女婿家那边去。结果大家弄颠倒了,这话恰恰是人家那边传过来的。说是姨奶奶跟那边长辈通电话时说的。当时那边一开始是向姨奶奶道歉,说不办婚宴不是他们不懂礼数而是实在拿两个小的没办法,两个小的自作主张出国去玩,虽然他们提供了全部旅费但还是要请姨奶奶原谅。结果姨奶奶就讲了那句话。那边先是停下不响,但紧跟着又是一通道歉,请姨奶奶原谅他们家族经济条件有限,没办法在徐汇静安给新人准备婚房,都怪他们家没本事,怪新郎爸爸没本事,怪新郎妈妈没本事,新郎爷爷没本事,新郎外公没本事,新郎两个哥哥嫂子没本事。总之这回的道歉非常具体,责任都落实到人。姨奶奶听着也品出不是味儿了,又讲:“不是啊,莘庄么是太远了呀,这是事实呀。”姨奶奶想不通她活到七十多连一句实话都不能讲了。这话传到新娘妈妈耳朵里时她马上就打电话给姨奶奶,指责母亲,说她不会讲话不会办事不会做人。姨奶奶反反复复就讲一句:“莘庄是远的。”
这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儿,可我们这边的亲戚们仍然不愿提,好像有很强烈的集体荣誉意识。背后说起来,大家既佩服她说到做到“一家头”,也为她晚景担忧,对她的脾气更不以为然。“独!”,都讲她。我理解这独字首先不是指孤独,没太同情她,而是评价她“排他”,好像慨叹她“落得”这样的处境,同时怪她“咎由自取”那意思。倒是我们侄孙辈的几个,都赞她“率真”“独立女性”,当然讲句凉薄的话,也是因为她晚景怎样终究跟我们这些隔代的关系不大。我有时假装随便聊天,探问她独自生活会不会有点冷清有点吃力,她回答说我呢,我现在喜欢在咸浆里滴一滴辣油,香。
四
姨奶奶并不是没有脾气,她只是不善于吵架。“弗要睬伊”是她唯一,也是最高级别的战争形势了。她也自诩是个温和派,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就很能惹事。
礼拜天我刚吃早饭,她就说:“我出去一趟,我去理发店。然后再去趟邮局。”可她前两天才理过发。“不是,我去找一下小江师傅,我去跟他讲我这两天有一点咳嗽,伤风了。”我想起来是好像听她咳过几声,但不是该去诊所的吗?“不用,我知道就是那天在理发店,洗好头以后小江师傅让我等得久了一点,他去管前面烫头发那个人,我多等了快十分钟。”她说得轻松我却有点紧张,老年人不敢受凉,这得找医生啊找理发师干什么。“我已经好了,我找小江就是去告诉他这个事,叫他知道。叫他知道我这咳嗽是怎么一回事。”我更紧张了,问她是不是打算“兴师问罪”?她笑起来,“就是告诉他一声呀,又不会把他怎么样。告诉他、他知道了就好了呀。”
她高高兴兴出门了。我吃着吃着,越想越不放心。姨奶奶的个性我们自己家人都很熟,她讲话不周全家里人也早就习惯了,可是在外面,万一外人不肯担待怎么办,她一个小老太太要吃亏的吧。
果然,我跑到理发店时已经在吵架了。姨奶奶背对玻璃门站着,因为一个男的很近距离地面朝她站着,似乎一边吵一边就要把她逼出门去。我推门进去正好听见那男的带着笑说脏话,意思完全没把这惹是生非的老太太放眼里。他不是小江师傅,小江师傅就在旁边傻站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愧疚又不服气,既委屈又怕事情闹大了。我记得他好像是从安徽乡下来的,一向木讷谦卑。
“你是做领导的人,做领导就要把情况了解清爽……”姨奶奶讲。
“嘿册,情况不是很清爽了吗情况?情况就是你无理取闹。凭啥讲是我们害你生毛病啊?凭啥?小江去管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比你来得早呀?在我们这里伤风?怪伐?我们这里这样暖热怎么会伤风?你去问问有几个人在我们这里伤风?谁知道你从哪里伤的风?谁晓得你是真伤风假伤风?不要看我们小江师傅是老实人外地人就欺侮人家好伐?”
这男的大概是老板,好一张利口。姨奶奶根本没机会还嘴,只能老老实实等他讲完讲尽兴才能接一句:“我就是告诉你们,头发湿就容易伤风,我滴滴答答等了十分钟,小江师傅就去……”她有一点点急迫,我站在她后面搂了她肩膀一下她也不觉得,我轻轻喊姨奶奶她回身瞟我一眼又转向那老板,她看我的眼神糊里糊涂像是不认得我。
“你去告,”老板点上烟,做出副超脱的样子,“去法院里厢告状好了,对伐啦要讲道理呀,走到哪都要讲道理,你老太太也要讲道理,岁数大就好不讲道理了?”
“不是,我就是提醒你们,湿头发的顾客你们不能喊伊等得太久……”姨奶奶根本不是对手,话都没讲完竟然站在那里发起呆了,好像忘了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半天才要张嘴又被那老板把话头抢过去,他还别有用心地向店里的顾客们煽乎道“是不是想敲竹杠呀敲一笔……”之类的话。听到“敲竹杠”,姨奶奶好像清醒了一下,也没再看老板,转身绕过我去开门,然后出去了。我没拉她,只盯着看她的背影,她走了几步果然预备过马路向邮局的方向去,我才放心,她还没气糊涂。
再看店老板,他香烟掐掉了,正伸懒腰伸到末尾,浑身绷紧踮着脚尖,两只苍白的手抓成鹰爪,就在痉挛到瘫软的一瞬间,大获全胜的姿态。“做事体做事体!”他朝伙计们喊。一转头他又看向我,却并不招呼我,大概他刚才留意到我跟那老太婆关系不一样,因而保持着警惕。
“老板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对他笑笑,“咱们去那边吧。”
“啥事?就在这里讲好了。”他渐渐凶起来,意识到战斗还没结束。
“就一点小事体啦征求下你的意见。”我边说边瞄发瞄发选了一个安静点的角落,那里只有一个人在烫头发。“嘿册……”老板跟过来一路不耐烦地嘀嘀咕咕。他比我高不了半头,三十多岁,形容枯槁,不知道除了香烟他还吃些啥。我感觉我应该能打得过他,问题不大,如果再抄起手边那个大吹风机我更如虎添翼。我很想把他揍躺下。揍得他血泪横飞。揍得他住院。揍得他重伤不治。
“老板你给我办张卡,800块钱那个。”我笑着就掏钱。
“噢你跟我到前面柜上办,请你。”他终于松弛下来笑嘻嘻了。
“但是,我还得跟你商量个事,请你帮我个忙。”我不容他回话一气儿说下去,“刚才那个老太太是我奶奶,你刚刚同她吵完那个。我呢跟你解释一下,她真的没有敲竹杠的意思,她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想法,她就是有点儿不高兴一定要讲出来心里才好过。现在她实际上伤风也好了,不咳嗽了,没什么大事。你看你能不能这样——”
这老板的表情在十几秒钟里千变万化,最终愣了。
“你帮我去跟她再说几句话,她就在马路对过没走远,你就说你明白她的意思了,刚才店里人多不好讲,你接受她的批评,以后一定注意,然后欢迎她再来。——就说这个。”
老板张着嘴听完,好像没听懂,我想我也许说得还不够诚恳,刚要进一步解释,他问:“否则呢?就不办卡了?”
“否则我怎么办呢,我是她孙女,她受了委屈我不能不替她讲话对吧?”我刚才就想好了,他要是不答应我就把另一种可能性摆给他。他但凡聪明一点就该知道怎么做划算。
“啊讲话。你讲呀?”
“你看啊,她此时此刻当然没咳嗽了,但假使她回到家里越想越气,万一心脏上出毛病了怎么办?到时候她一糊涂再说是给你气的,事情不是就大了吗?”
“事情就大了?”
“对啊,你看作为她孙女我只好去法院告你了,今天这么多人看着你同她吵,人证这么多……所以我讲,你现在就去跟她讲,就……”
“讲讲讲,讲一只屁!”老板暴跳,额角的筋都绿了,“你是黑社会的录像看多了噢?摆给我两条路,一条么拿钱认罪,一条么我不拿钱就找我的麻烦。你的路数我清清楚楚,你让我同她道歉,就是承认了她伤风是我们店里害她伤风的,讲来讲去,就是敲竹杠嘛对伐?啊不是,是敲诈!”
“我都要花钱办卡了我还敲诈?”我苦笑,有点慌了。
“你不要走!你跟那个老太婆到底什么关系,我知道她很多年了,她的孙女我以前见过,你不是的!你是搞诈骗的,现在女流氓很多,我自己倒霉遇到。你不许走,小江你马上打110叫公安!”他一边跳脚一边来扯我袖子,还指挥人报警。
“哎呀不是不是,她就是那个人的孙女,”在旁边烫发那人忽然说话了,“侄孙女,我晓得,就住在她们家里,我楼上——”她冲着老板直摆手,还笑,肩膀抖不停。刚才从镜子里看不清她脸,只看见一堆电烫的线缆卷子,现在使劲细看才发现,原来正是我们楼下那位。“弗要睬伊”的伊。
“伊是乡下来的,投亲戚,她们向里委都报告了的。”她又补充道。老板这才不报警了,但还是怒气冲冲:“威逼利诱,下作坯。”
我不知道我怎么出的理发店,也不知道怎么就没往家走,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复兴公园里。逐渐恢复意识后我发现自己瘫在一条长椅上,面朝天空,下巴很重把脸都坠塌了。要死啊,我才二十多岁,就要声名狼藉了吗。骗子女流氓下作坯。更糟糕的是还给楼下那人听得一字不差。我丢我自己的人也就算了,这下连带姨奶奶也被我……悔得我直想叫自己一声姨奶奶呦。
公园里这个季节没什么好看的。悬铃木的叶子总也落不光,地面上当然总也扫不净,清洁工一下一下用大笤帚恶狠狠地扫,看得出来有气。就在旁边几个小孩尖声吵嚷,比赛谁踩枯叶能发出更脆辣的响声。完整的枯叶已经够讨厌,何况踩成粉末的。清洁工停下手,跟大笤帚并排站在那里,无声地向孩子们抗议。太冷了,虽然也出了太阳,可今天的太阳好像格外不管用。
往回走时我买了些水果,按照探望病人的规矩,虽然姨奶奶说她已经不咳嗽。我很发愁刚才的事该怎么告诉她。不告诉她是不可能的,楼下那位一定会传达给整个弄堂,她巴不得看姨奶奶的笑话吧,尤其她家乡下亲戚的故事这么精彩,可以编成小热昏[4]走街串巷地唱了。
我们弄堂尽头是一堵墙,虽然年深日久,但浅青色的墙砖和砖上残破的雕花还是很美。整个弄堂据说最初也是很美的,黑漆漆的石库门配着红砖,中西合璧的格局,各家的维护也精细,即使离淮海路才两个街口却也在闹忙中保持了安静。只是后来涌进来很多很多新的家庭,油盐柴米烟熏火燎,才杂乱了。但弄堂尽头的砖墙好像没什么变化,除了岁月没人能糟蹋它。
墙根底下那个男孩又坐在那里,那里长年有一根敝旧的条凳,日晒雨淋都没人管,是他的老位子。几乎每天,早饭后晚饭前他都会现身,有时帮家里干点简单的小活计,有时就干坐着。这会儿他腿上放了一个浅浅的竹匾,两只手举着个东西想往远处砸。“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他烦躁地叫嚷,脚底下一地笋壳,原来在剥笋。大概是被笋壳扎了手心正在吃痛。
我走到他面前本该右转进楼门,今天却不得不停一下,这男孩一个不留神竹匾里剥好的笋子滚落了,他躬身在笋壳堆里找不着急得又发出怪叫,我得帮他一把。结果直到全帮他捡起来放回竹匾里,他也还是不停地叫嚷“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
他是住在对面楼的汀汀,说起来十四五岁,看上去也就十岁。姨奶奶说过,汀汀可怜啊,是个唐氏综合征患儿。
他还没从懊恼中回过神,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只得从袋子里掰了一根香蕉塞到他手里,他这才乐了。我笑问他:“我是啥人?认得伐?”我想我这一向几乎天天在这里跟他打照面,他总该认得我的。
“认得的!”他跳起来站得笔直,大声宣布,“侬是阿青姐姐!”
我愣了下,他把我错认成谁了这是。他跳起来笋子又撒了一地我只得又替他捡起来。
“阿青是他小时候的保姆,走掉十年了,他怎么还记得。”一个声音说。原来是楼下那位,她站在楼门口,端着一个装满青菜的盆子正要到外面的水斗去清洗。“格末我呢?我是啥人认得吗?”她考汀汀。
“金线珍你是金线珍——金子的金——金线珍。”汀汀边吃香蕉边嚷。
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金线珍。她有一个对金银珠翠奇珍异宝怀着渴望的名字。
我朝金线珍欠欠身,又侧过去把出门的路让给她,眼睛却不看她看地面。实在不想看她不想跟她说话,今天已经够了,我难堪得头皮都快涨破了。但她并不往我让出的路上去,我垂着胳膊默默等了一会儿,听见她说,“你这个人蛮好的。”
“哦没有啊,汀汀我们已经认识了。”我想她是看见我给汀汀香蕉来着,“……我听姨奶奶……说他的情况了。”
“弗是呃,我是讲你代你姨奶奶去跟理发店吵。”她微笑盯着我,后面切换成普通话,“你保护你们老人家,不让他们欺侮老人,欺侮孤老太婆,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很好。”她一手把菜盆放到台子上,用腾出的那只手竖了大拇指在她自己眼前上下抖动,哈哈哈地乐,“你这就是——得体。”我吓一大跳,她目睹我挨挫丢脸的全过程,竟还夸我“得体”。我迟疑着不敢接她话茬,怕这是她们上海老太太特有的愚弄人的花头。
“得体。我是很欣赏。”她看出我的迟疑,“我想告诉你,那一个理发店老板喏,拎不清!说穿了就是没见过世面,鼠目寸光。他应该佩服你,跟你交朋友的。他是一个蠢蛋。”说罢她清清喉咙抬抬眼镜,摆出一个舒服的姿态看来是打算滔滔不绝讲下去。老实说那一刻我激动了,竟然这么懂得我。我也很愿意听她好好讲讲我到底怎么样就称得上“蛮好”,她到底是怎么样就“很欣赏”我。另外我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再次食言,我既看了她,还同她讲了话。
“啊哟汀汀你在做啥啦?剥笋喏——”弄堂里忽然传来夹着笑意的大声说话,“香蕉好吃伐?香蕉皮你给我——不可以乱扔哦——”是我姨奶奶回来了。
“这桩事,就是我跟理发店的事,您绝对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啊!”我压着嗓子丢给金线珍一句警告式的央求,顾不上等她反应就连滚带爬上楼了。
五
这就算跟金线珍正式建交。自从建交以来我衣兜里背包里就会经常揣些零碎东西。都是她给我的,在我早上出门经过她家时她鬼鬼祟祟急急忙忙硬要塞给我的。有一次是两个橘子。有一次是一袋苔条。有一次是两个熟鸡蛋。有一次是两块桃酥。有一次是一小包开心果。有一次是一罐雪碧。有一次是一袋两个月饼。有一次是一包喜糖。有一次她拿筷子夹着一片豆腐干说是昨天夜里刚卤好非要喂我吃进嘴里。那些东西呢,橘子、苔条、开心果、雪碧我都吃了喝了。两个熟鸡蛋跟同事分了。桃酥月饼在包里压碎掉卖相不好看我都给同事了。喜糖我挑走其中的酒心巧克力和牛轧糖,剩的硬糖递给同事,他们一边抱怨一边也都吃了。
她拿我当小孩。待我以适用于小孩的礼节,小孩的实惠。
而我就这样,背着姨奶奶,跟“一个不讲尊严的”人密切地来往着。
我发现这两位老太太实在是完全两样的喜好。最直观的,我姨奶奶要清静,金线珍要热闹。姨奶奶好像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晨练的小集体,七八个练剑的老太太和一个抖空竹的老头,也就每天早上切磋下武艺。亲戚走动也只在电话里。她话不多,除非急了。即使我在家她也很少找我拉家常,两三次深入的谈话谈的都是中外老电影明星的家常,对孙道临和王文娟那令人遗憾的分手,葛丽泰·嘉宝的晚年生活会不会很孤苦,以及山口百惠难道真的情愿从此做家庭主妇,她件件很关心。但她儿子翁婿不和儿媳妇两次跑来告状她却都假装出门了,只让我把一千块钱转交给她。姨奶奶装不在家装得相当逼真,有一次对过弄堂的人一大早来找她讨论抵制拆迁的事情,敲她的门完全没动静,连我都以为她确实出门了,直到快中午忽然吱扭一声她开门露出半张脸,贼头贼脑问:“都走掉了吧?”
而金线珍真称得上是醉心于社交。她家来往的人不断。有时是一两个三五个老太太来。有时是一个老太太一个老头一同来。有时是两对老头老太太来。有时是一个老头来,但不是同一个老头。欢声笑语隔着门也能听见。她还留人吃饭,我见过她一口气下了六七碗面条,没有浇头,汤上只漂着葱花和正在晕开的猪油。倒有一锅提前烧好的面筋塞肉,“一人一个刚好分掉”。有时没有访客她也有聊天的对象,这人就是汀汀,汀汀坐在门口她靠在门厅台子边:“汀汀侬早饭喫啥啦?”“汀汀侬中饭喫啥啦?”“汀汀侬夜饭喫啥啦?”她声音大,汀汀声音更大,“喫了飞机!喫了火车!”他胡说八道一番他们俩都哈哈大笑。即使下雨汀汀没有出现,她也能找到办法跟人说话,她就站在弄口人家的房檐下,等着过来过去的邻居,或者路人,她不挑,是人她就欢喜。
元旦前几天,附近一个小学和里委联系好,派出几支红领巾小分队到弄堂“为独居老人服务”,就是七八个小学生来家里打扫卫生。
那天一大早我出门时正遇见小学生们往门里挤。说是来送温暖但一个个凶巴巴的样子有点吓人。最后那个两道杠男孩子还提了一桶水,人多一挤就泼出去一半,门厅地上立刻就淹了。三道杠女生马上严厉批评他,两个人就堵着门口吵起来,同学们高高兴兴围上去观战。我站在最后一级楼梯,根本别想出去。金线珍一开门看见这糟烂的局面不仅不恼,还非常惊喜,笑得十分开心,一手一个拉住吵架的小干部往屋里拽,还招呼大家一起进来:“大扫除开始!”还用普通话说什么“我早就早就盼望大家啦!”小学生们闻言干劲大增,找扫把找抹布杀声震天。
姨奶奶家今天也要迎接一个红领巾小分队,姨奶奶已经发了好几天愁,“怕煞伊拉了。房子要让伊拉拆掉了。”她讲。她还去里委里厢哀求能不能别让小分队来,主任爽朗笑道:“伊拉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呀!将来国家都要交把伊拉管理喏!配合一下配合一下!”反正小分队不由分说非来不可。
我早上出发时负责姨奶奶的那支小分队还没来,她苦着脸连泡饭也吃不下,稍有点动静就让我去窗口听听是不是他们来了。我说没有。她沮丧说我连剑都练不成了,为了配合接班人。但奇怪的是那天我晚上回家问起扫除的情况,因为发现家里没有大动干戈的痕迹,她神秘笑笑说:“问题解决掉了——实际上很好解决。”我只道她没给小分队开门或者用冷漠把他们逼退。过了两天里委主任带了一个女老师到家里来跟她严肃地谈了一些话,临走还给她留下一个红包摆在饭桌上,我才意识到问题不仅没有解决掉还更严重了。原来她那天果然把小分队拒在门外,只叫了其中两个两道杠进屋谈判,她表示自己不接受服务,而且还可以为了不接受服务付费。她把一个装了二十块钱的红包塞给红领巾,请他们全部离开,去新天地那边荡荡马路吃吃咖啡,混够时间再回家,她请大家客。她保证不讲出去,这是他们共同的秘密。红领巾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说不清这人到底是先进还是落后,只得拿了红包稀里糊涂往新天地那边去了。然而大概他们内部出了不同意见,第二天收受贿赂的情况就被举报了。有人写检查有人请家长有人面临弹劾。弄堂这边呢里委脸上无光,赔笑带着老师登门给老太太做思想工作。老师讲:“不应该用金钱腐蚀幼小的心灵。”走时故意把红包放在饭桌上,不交到姨奶奶手里,为了用刺眼的形式起到发人深省的作用。但他们太不了解这个老太太了,她对“用金钱腐蚀幼小的心灵”没有一丝的愧悔,把干部们坑得纷纷落马她也毫不内疚,还胡乱地总结经验说什么:“下趟不给红包,买点心分给他们好了。”以及“我花钱买清净呀,现在有钱什么买不到?”用一种有钱人的口气。其实她一个退休文员哪有什么钱。
楼下金线珍却在这次活动中成了典型人物。里委和老师下楼后去了她家,带给她小分队集体创作的一篇作文《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又给她戴上红领巾和纸叠的红花,又给她拍了照片,又把她说的话记下来。过了几天我在弄堂口的黑板报上全看见了,彩色粉笔画的报头,贴着小学生作文的复印件,金线珍学领导讲话讲的几句话用红黄两色的花环圈起来,旁白贴着她意气风发的照片,还是塑封的。据说小学校的宣传橱窗里也有同样一组图文报道。姨奶奶也看见了,我以为她要生气,她自己出丑对头出风头,结果她笑得直喘,“顶好不过顶好不过,那个人为了她的虚荣做了这么大的牺牲,房子家生统统都给毁掉,是要给点补偿给她才行。”
六
姨奶奶对金线珍的社交手段非常鄙夷。说她名声不那么太清爽。她家也像个公共场所,甚至有时候简直像一种极不名誉的公共场所。同她来往的人大多出自露天舞场或者三流跳舞厅什么地方,从头到脚都不正经。这个老实讲,我也不能一口否定姨奶奶的评价,因为我听到过一些浪荡的笑谈从一楼半开的门后漏出来。话题主要围绕着给金线珍介绍男朋友展开。有女人们讨论什么样的男人合金线珍的胃口。或者合她们自己的胃口。有男人们毛遂自荐嘻嘻哈哈问“阿拉格种”能不能合金线珍的胃口。有次一个男人独自来访,关上门直接就想合金线珍的胃口。末了这个男人的事情是金线珍自己告诉我的。我们建交后不久,元旦节我姨奶奶被她儿子接去浦东看他们的新房子,我送她到弄堂口上车,回来时金线珍已经在门厅等我,问我要不要去她家里面坐一坐,我马上就跟她进去,毕竟我的好奇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概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拥挤的房间。迎面的一堵墙,抵着天花板到地面满眼都是箱子,从上到下有纸箱子、布箱子、竹箱子、皮箱子、木箱子、铁壳箱子,但又不像卖箱子的因为每个箱子都敝旧颓废,皮箱子布箱子纸箱子的褶皱上积着灰尘。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不是金银细软奇珍异宝。房间里有吃饭的方桌和四个凳子,有斗橱,有个机械收起来只剩一个台面的缝纫机充作写字桌,有一把藤椅一个圆凳,有一个玻璃门书柜不过里面摆的大多是针线笸箩水果盘子一类的杂物,还有一对玩具子孙桶。下面两排满满当当看着像那种大部头名著的,细看才看出来是照相簿。家具虽然也旧但样式是西洋殖民地风,红棕色,柜子和斗橱的脚伸出来兽爪的形状,腿根有雕花,台面也有线条复杂的“檐”。但抽屉手柄显然不是原配了,都改成五金店最普通的那款,像个金属的饺子。非常奇怪,这房间里没床铺。
“在这儿呢。”金线珍唰啦撩开一个布帘,露出里面的,上下铺床。下铺堆着一大堆衣服毛巾,她竟然睡在上铺。这一年她也七十出头了,竟然天天爬上去睡上铺。我不由得瞧一眼她背影,好像是满精干的。她忙忙叨叨给我张罗茶水。“你年轻人不要吃茶的对伐?”她边说边去开冰箱拿饮料。冰箱跻身于那堵墙的一众箱子里。她还真敏捷,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体态上不出老相。“雪碧!”她说着就砰的一声帮我打开易拉罐,我没法客气不喝了。
按理接了饮料就该坐下,可我那时不懂事,端着雪碧到处看,完全不懂得掩饰自己粗俗的好奇心。七斗橱上摆着两小一大三个镜框,大的是面镜子,左边小的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婚照,右边是一个老头的大头照,瘦脸,细长眼睛,鼻梁高挺,嘴角天然上翘,没笑也有一丝笑意。虽然他本人不严肃,但构图和粗黑的相框把相片里的气氛弄得很严肃,原来这是张遗像。
“死了十一年了。我老头子。”金线珍笑道,“他现在不好看了,年轻时候他的面孔噢,很好看的。”我又凑近看看,其实遗像上他并不太老,也就五十岁多点吧,好看谈不上。
“你不要看老的那张,你看我们年轻那张。”她把结婚照拿起来加塞儿似的硬挤到遗像前面,近得我还得往后仰仰才能看清楚。她也跟着凑我很近,她脸散发着美加净的香气,里面藏着浑浊的馊味。
结婚照是翻拍的,把原版的黯败泛黄全都继承下来。她站左边,穿着缎面长袍裙,那料子很厚,像是冬袄的用料,底下裙摆里因而饱胀着空气。领子原本该露肩的,但颈项和胸部却没露出来,因为被密密的蕾丝掩藏了。那蕾丝也不轻盈缥缈,像家常老老实实一针一线钩织的。头纱披纱僵硬,塑料捧花又糙又假。丈夫高出她一个头不止,穿燕尾服三件套,礼帽和手套托在手上,胸前口袋里露出手巾叠成的尖角。照说他高的话是适合穿西装的,可他太干瘦,所有的行头全都大了,连手巾的尖角也显出大了。她鼓着更衬出他瘪着。他们俩都不笑,也许被要求用西式古典的情绪衬托出西式礼服的华美。西式结婚照自打出现在中国就是样很荒唐的东西,穿戴着自己其实无法判断美丑的衣裳,模仿着生活里完全用不上的礼仪,咔嚓拍下来裱起来挂起来,作为幸福的铁证,仿佛口说无凭。
“我就我老头子两个,我们没有小囝。——我没生养。”她戳戳相片上的自己,正巧戳在肚子上,意思都怪这个部位。
我的阅历那时实在浅薄,我竟觉不出她这房间其实是一个单身人的房间,因为到处都是东西,或者装东西的东西,好像有好些人在这里生活。她就有这本事,一个人把日子过得很嘈杂。
“你细细看下,看看我们两个像谁?”她捂着嘴憋着笑。我使劲向他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看过来,“看不出啊。”他们跟很多民国时候的年轻人都很像。
“像不像蒋宋?”
“谁?”
“蒋介石宋美龄啊!都讲我们像得不得了了。”她大笑。这笑既不像是为此感到骄傲,也不像感到羞愧,好像就为了这件很好笑的事情。“你晓得我们是怎么认得的吗?不是媒人介绍的……”她笑得坐下了,“我们就是参加大游行,在游行里扮作蒋宋认识的呀!”
我听说过,那是在建国最初的好几年,上海一到国庆就有大规模游行活动,好像介于有组织和没组织之间的一种形式,队伍的主力是附近工厂的工人和教师学生,市民们只要乐意也可以跟着队伍走上街头,乱乱哄哄可也热热闹闹。人们真叫欢天喜地啊,其中又以小青年,小青年中又以青年工人,最为热衷这狂欢节式的活动。
“开心煞了。”她说,“我十六岁就去纺织厂做工人,纺织女工懂伐?厂子就在万航渡路那边,最早是日本人开的,日本人给打跑了末我们就是国家的工厂国家的工人了呀。啊哟开心得弗得了。那么那趟游行呢,我车间的小组长就讲叫我,去扮宋美龄。我才不肯!”
原来那时国庆游行队伍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噱头,也不知一开头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叫一男一女两个人扮作“蒋宋”,边走边进行表演,功能是戏曲里的丑角,负责增加笑料。被扫地出门的败北者出现在胜利者们欢庆的场景里,荒诞滑稽。老上海不乏创意人才,这个角度选得刁巧。据说效果果然好,是沿途好些群众最盼望的节目。又因为游行队伍长,为服务群众考虑,往往需要好几对、十几对分散在队伍的各个位置才够呢。
“为啥叫我扮啦我讲,我又不是表现不好咯。而且我晓得呀川沙、吴淞那边宋美龄是男的反串的呀!我不答应。他们讲没办法啊你是应该服从安排呀,我们这边没有合适的,不管女的男的都没有。他们看我小就吓唬我讲,怎么,不服从安排末就不要去参加了。我害怕了,只好扮呀。车间师父给我找的一件旗袍,一双猪皮鞋,头发替我卷起来。”金线珍的眼睛眯成一线,右手把眼镜摘掉左手使劲在脸上摩挲,多少前尘往事都贮藏在这摩挲中,眼看喷薄而出。她却不讲话了。声音也没有了,只有肩膀簌簌发抖。她大概哭了,那个年代扮那种角色大概是非常羞辱的,扮反派的人总归自己在人眼里也不怎么正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开心煞了。”她抬起头,笑得眼泪汪汪,“都讲我太漂亮,像宋美龄但是比宋美龄还要漂亮,都讲我——菲斯一只鼎[5]。”
扮宋的定下了,扮蒋的本已有人却突然变卦。次日早上四点就要集合,原先定好那人却说这两天阴天害他脚痛的老毛病又犯起来,到时怕拖了游行队伍的后腿。虽然领导小组明知那人是托词,终究不愿意做有损形象的戏,但他是参加过战斗的民兵,旧伤是当年在芦苇荡里吃过鬼子一枪,因而没人好讲什么。只得火急火燎抓了刚刚来厂子当学徒工的一个小青年顶替。小组长一面给小青年讲明任务具体怎么样,各项要求等等,一面趁他听得出神把他一头秀发推掉了。小青年不能不依,知道是扮“蒋光头”,但看着满地青丝实在万般委屈,就是为了到上海才留的二八开呢。
金线珍满以为就按照那天定妆的样子了,三点过就穿着服装顶着一头螺旋卷发积极地跑来集合。谁知道刚刚站稳,行列长大姐就拿出一盒颜料往她脸上一气涂抹。没镜子照,早上四点天也还没亮,玻璃橱窗上的影子模模糊糊,她只知道那红颜料早就超过了嘴唇的边际,黑颜料也画在了不应该的地方。大姐那根涂了炭黑色的手指头最后还在她颊上狠狠地点了两点。她惊慌起来,哀求问大姐把她画成什么模样了。一群大姐都笑得互相掐肉,讲:“咦哪能,扮就要扮得像呀!”意思叫她放心,妆容是写实的。
“蒋”“宋”相逢的一刹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暗道:“吓丝丝!”一个心说:“吓牢牢!”都惊叹于对方怎么这样丑相的。“蒋光头”不仅光头,两边太阳穴还画了狗皮膏药,眼睛勾了三角形边框,唇髭也是炭笔涂上去的,大约也出自那边一个行列长粗暴的手笔。这一对“蒋宋”自己心惊,旁边的人却都已经笑得喘不上气,还把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往一起推搡,逼着“蒋”去搂住“宋”的腰,要他们做出报端照片上那样庄严的恩爱,“再靠了近一点!”“是总统伉俪呀!”“两公母呀!”有人扮作新闻记者咔咔地用手指头拍照。
金线珍那一刻想要是马上能上吊就好了,就在此地此时,连走到乍浦路去跳河都等不得了。她看见扮“蒋”的人被糟改成那样,也就心知肚明自己这张脸必定同他登对。这还叫人怎么活下去呢。可人们越见她扭捏便越觉得有趣味,一次次发起推搡。就在“蒋宋”终于撞到一起,人们发出哄笑的一刻,金线珍突然听见那扮“蒋”的人对着她卷发里藏着的耳朵讲了一句话。
“等下走起来就没事了——他讲,悄悄讲给我一个人听,别人听不见的。”金线珍闭了下眼却没那么快睁开,在这两三秒钟的停顿里她含笑耸了耸肩膀,这是一个旧时好莱坞女星的姿态,电影里她们在这一刻都知道自己被爱慕着。“他讲,等会儿游行队伍开动了,那些人就有纪律管住他们,不会再看我们的笑话。”她笑望着我,留我自己去体会这句话的含情量。我笑说这就是一句倒霉蛋的互相安慰嘛。“……这就是共患难咯。”她轻轻讲。
可那扮“蒋”的说得完全错了,游行队伍出发后围观他们两个的人更多,他们两个光是正常行进就能引起沿途男女老少的哄笑,有人还急切地要求他们“要做戏呀!”其实小组长事前跟扮“蒋”的已经交代好要他在路上进行表演,尤其是队伍每次停顿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那就是专门划拨给“蒋宋”表演的时间。表演些啥?两个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年轻人能表演啥?小组长小时候念过私塾肚子里存着文化,讲:丑、态、百、出——必须做好、做到这四个字。小组长不仅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还要求他起好带头作用,把“宋”也带动起来,两个人要“相、得、益、彰”。
说来也怪了,金线珍刚刚还决定上吊呢,结果两个人有说有笑边走边商量,就把上吊的事情忘记了。到了表演的环节,队伍呼啦啦往四边一闪让出一个舞台,他两个不管干啥群众都给逗得哄笑。一样是看他们的笑话,但这回笑声里只存着观众的真诚,嘲笑的是他们塑造的角色而不是两个傻里傻气的年轻人,金线珍听得出来。受了这样的鼓舞他们更决心卖力。一卖力更不得了,游行才开始没多久两个人就红透了。原来队伍很漫长,中间有好几对“蒋宋”穿插,而前前后后的群众得了风声放着就近那对“蒋宋”不看,都跑来看这一对。他们两个要人们笑人们就笑得捶胸顿足,要人们听人们就全体屏气噤声。两人偶尔对视一下,眼里都是默契和欢喜。而这一对体态健康匀称的年轻人再扮丑又能丑到哪里去呢,各种作怪只显出他们的可爱。起哄的人一方面享受他们提供的笑料,另一方面也享受着他们的青春。
“这一对最好!比前头那对好!比后头那对好!人人都讲我们演得好。”金线珍学那些人的热评,他们这对竟然在口碑上夺了冠。“——我们两个就是这样,诶,这样认得的。”
“那你们两个不就是大明星了吗?”我感叹。
“对呀,”我这问题问得懂事,金线珍得意地一抿嘴,“我告诉你,一条河南路噢,河南南路、河南中路、河南路桥,到现在还有人认得我。我现在在复兴公园跳舞还有人跑过来问我唻!”
“啊这么多年了还印象那么深呐?!”
“对呀,咦上个礼拜跑到我屋里厢来的那个老杜,白头发黑眉毛那个老杜不就是吗,他说他一辈子忘不掉我呀,最漂亮的宋美龄嘛!”金线珍皱眉笑笑,粉丝的狂热使她无可奈何。
白头发黑眉毛的那个老头我有印象,就因为他鬃刷般的头发雪白,两道眉毛却漆黑浓厚,自己跟自己差了二十岁似的,怪得让人不舒服。
“他来找你做啥呢,送花要签名吗?”
“哎呀那个人不要去讲他了,下作坯。一来就把门给我关起来,门一关起来就讲下流话,跟我动手动脚又要亲又要摸。我喊他滚,滚出去。”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时毕竟年轻,没想到还有这个年龄段的下流:“那他滚啦?”
“对呀,滚掉了。”
“可前天我刚刚看见他又来了呀?”
“对呀,又滚回来了。”金线珍摊手笑笑:“回来么就回来,他也做不成什么,老头子了末。我想想也算了,不同他计较。他是生过癌的,去年手术以后医生讲早晚会得复发,还能活几天都不晓得。而且他力道没我大,生过癌的人脚底下发虚。他也就是亲一下摸一下,再多也没有了,一句话根本弗来噻,同年纪轻的流氓没法比的。我干脆随他去好了。”
我在原有目瞪口呆的基础上进一步目瞪口呆,傻话脱口而出:“那那那,那你名声不就不好了吗,你随他去,又没法向人解释说是可怜他快死掉……”
“啥名声不名声,我管它啥名声。咦,我名声不好么?啥人同你讲我名声——哦是你姨奶奶对伐?她怎么讲的?”
“不是不是不是,”我恨我自己这张嘴……“不是的,她没有讲,是我想的嘛我刚刚听见你讲的我就假想了嘛——我倒还想问你呢,为啥你会跟我姨奶奶不好?仇人一样?”我固然使劲转开话题,但这个确也困扰我很久了,我姨奶奶一面之词我不敢全信。
“这桩事体呢,因为——”金线珍歪着头停顿下,我想毫无疑问她也有一个长篇脱稿演讲在那里候场了,二三十年攒下的嫌怨,姨奶奶难以释怀的旧事旧案换到她这个角度不知道要怎样滔滔不绝。
“伊神经病。”她说。
说完又摊了一下手,手摊完就收下去夹在膝盖中了,怕冷。嘴也没再张开。那意思好像已经解释完毕。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是自认倒霉。我没想到她的解释这么短促,思想上踉跄了几步。
“她这人不是坏人,她就是——”她看我实在不明白,只得提供了更科学更深刻的解释,“——寿头。”
寿头这个词我是懂的,姨奶奶笑骂过我,因为我有次问过她要不要向里委报告理发馆老板对待顾客态度恶劣,让里委批评一下。“那种人就是那样呀,怎么好请里委出面的——侬真的,寿头。”她诧异我的蠢。寿头就是蠢的意思。
“虚荣心最强的一个人”。
“冒牌货”。
“她是一个不讲尊严的”。
我没敢告诉金线珍这些是寿头对她的评价。她不问大概也因为心里有数。她讪讪地笑一下又讲:“她话不会讲。事不会办。人不会做。——寿头。”
轻蔑地指出这三点她又叹口气:“我有数的,她看不起我们呀,我们这种宝山乡下出来的,书也没念过,我识字是在工厂里师傅教我才识字。她看不起的。她上过学堂的对伐,教会学校,我都晓得的。我呢老实讲我文化没有脾气是有的,我老头子讲我这个人,受气我是不肯受气我要同人家吵。我一看就知道她看不起我们,我一看就知道。我气她看不起我们。——你讲对伐?”
我可不敢替姨奶奶应承这个判定,但我有点知道金线珍并没太冤枉她。一个高傲的寿头,姨奶奶在我们自己家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风评,只没人敢声张。可话说回来你金线珍不也对“乡下人”这个词运用得很熟练吗,我想起我刚来那天。
“咦对了,你家是哪里乡下的呀?”她也想起来了。
“我们那里也不能算乡下,成都也算是一座——”
“成都末我们这里有成都路的!但是成都在哪里呀没听见讲过?”
“成都在四川省的——”
“四川我们这里也有四川路的!四川好像听过。”
“四川在上海的西边,去的话会经过很多山——”
“哦你家是山里的噢?山里不好种田的我知道。”
“对,所以我家里不种田——”
“不种田怎么赚铜钿呢,打猎吗?搞山货出来卖?土特产?”
“——对。”
“那你家里蛮苦噢咯,爷娘供你出来读书工作蛮辛苦的。”
“——对。”
“到上海来末开开眼界对伐,长见识,回去也好同人家吹吹牛皮呀对伐啦。”
“——对。”
那天我也吃到了一碗金线珍专门待客的猪油葱花阳春面。本来到了中午我是要去跟同事汇合的,但金线珍兴兴头头那种夸张的样子,好像独自在深山里生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人类访客,恨不得一刻也舍不得我离开,我实在不忍心马上就走。
而她即使要去灶披间下面,也不能容许我们发生交流的空白。“我给你看一张碟片,非常非常好玩的。”她从电视机下面一掏就掏出一盒VCD,塑料壳上没有封面碟片也没有印刷文字,像是自己刻录的。果然电视上出现的是一段家庭录像,画面不清晰声音却大。金线珍从电视机上一出人影儿她就开始笑,咧着嘴,眼角唇边鼻翼,到处都是细密的褶皱,整张脸的表皮直到靠近耳朵腮帮子了才渐渐平静。而且明明说是给我看的,她自己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忘了我。
“他会跳交谊舞的,我不会。他聪明得不得了晓得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也会教人。你看他马上要教我了。喏我站起来了。他是长脚鹭鸶[6]呀,面孔也好看的。你看他厉害吧——他那天还吃了酒的呀,跳了嘎好!——我跳不好,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呀,他讲……”
这是她老头子去世前一年过生日时他们请人拍的一段录像。啥就“非常非常好玩”啦,很乏味的。就是一对中老年夫妇跳交谊舞而已。金线珍也的确不是谦虚,她脚底下不停地磕磕绊绊。她仍是笑,总想用手捂嘴。他则是忍住笑,一次次把她拿去捂嘴的手捉回来放到自己肩膀上。他努力地庄重,用老派绅士的标准要求自己,严谨和倜傥缺一不可,像立志要给后世后人做好表率。可他们没有孩子。说起来我姨奶奶只是独居,金线珍才是地道的“孤老”。
“一人一只,吃呀。”她端来了。我这待遇不比她那班朋友差,除了面条还有一个水铺蛋呢,娇娇嫩嫩卧在面上。她刚把面搁下筷子递给我,我想好的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呢,她就一头扎进自己碗里,噘嘴去嘬那溏心,一边嘬一边咂么一边咽,头颈伸出老长,眼镜也顾不上摘,抱着咬定青山的信念,猴急、贪馋、鲁莽得像个少年。她的嘴唇和蛋皮之间发出很响的声音,而这声音简直没法用任何象声词表现,任何象声词都没这么叫人难为情。我坐直等了她一下,想尽一个客人应有的义务,当着她面吃第一筷子,再按常理称赞一番,竟然没等到,她陷得太深。她脸从碗里出来时我已经徐徐吃到第三筷子。
七
姨奶奶那趟奇怪,在浦东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了。脸色像生气,但她说我猜得正相反,生气的是他们不是她。原来他们接她去看房子是有目的的,说是她嫡亲孙子要结婚,儿子想把她马当路的这老房子卖掉,再贴一笔钱,在徐汇买个二手房给孙子。二手房已经看好,就等卖她房子的钱。反正他奶奶的东西不就是他的嘛,儿子说,早给晚给总归都要给他。她呢,他们接她去浦东安享晚年,都说她晚年只会“更加精彩”。这回浦东的新房子其实就是给她准备的,虽然写的是儿子的名字。但她可以一直住下去,住下去。儿子儿媳当然同住,这也是为了照顾她方便。新房条件比起马当路老石库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些话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他们夫妻两个说的,车轮战样,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姨奶奶听完就坐了十点半的回程班车。
她简单概述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她的回答:“我讲,你们不用麻烦给我买房子,还是去花墩给我买个位子吧。”花墩是苏州一个公墓的名字,很多上海人最后喜欢睡在那边。
他们肯定同她吵了,我那表叔我是知道的,自尊心很强,按说物欲旺盛、热爱生活的人自尊心不必这么强,很容易受伤害。果然,“伊哭了。”姨奶奶笑道,“我还没哭呢,他抢先一步哭了,讲我没有母爱。呜哩哇啦讲我没有母爱,讲我不是一个具有母爱的人。”姨奶奶不爱评价,就慢条斯理地说客观情况,客观得好像在说电视剧里面演的故事。最多感叹一句这么远跑到浦东去,结果“仓皇逃回来”,不划算。她从包里翻出一盒胶卷交给我要我去洗印,说是头天晚上照的,那时还没“摊牌”,“还一团和气呢”。
他们家的事情我做小辈的不敢深问,只马上小跑去街上的洗印店,还给了加急的钱。照片上真是大阵仗呢,他们似乎专门订了饭馆专供婚庆寿诞的豪华包间。只见桌心停着一艘龙船,满载鱼虾刺身。还有一只站起来像要飞走的鸡、一把小提琴样的蹄髈和一条盘成蚊香式的鳗。还有每人一盅的狮子头,每人一只当季的清水大闸蟹。十几个来自各门各派的亲戚攻城一样围着姨奶奶,坐在她两边端杯子祝酒的,站在她后面给按摩肩膀的,举着婴儿要献礼给她的。男的都穿西装女的都涂红嘴,是种整齐划一的欢乐、拧成一股绳的兴奋。姨奶奶坐在画面的焦点上,却是照证件照的表情,皮笑肉不笑,身在福中不知福似的。看照片谁能不艳羡这和睦兴旺的大家庭呢,可拿给姨奶奶,她只瞄了头几张就没了兴趣。
“你要看相片伐?不是这些,我这里有些好相片。——进来呀,你把书柜打开,最大那个相簿你拿出来。”谈到“好相片”她难得有一丝急切在脸上。
这是我头回正式应邀进入姨奶奶的卧室。她卧室在客厅后面,平常不开门。我们在客厅吃饭,吃完我就收拾好往下走几级台阶去厨房了,要么回亭子间。今天一进来微微吃一惊,感觉这房间怎么,这么像医院。细看更坐实了。白门白窗框,白色单人小铁床,蓝白格子的被褥枕头。一个衣柜一个书柜都是白的,只有床头柜和斗橱不是,可她还给它们盖了一块白色蕾丝布。台灯灯罩是浅蓝的可灯座是白的,小沙发是浅蓝的可同样盖了白色蕾丝布。最别扭的,她用来盛放茶杯糕饼碟子之类的托盘,是白色长方形搪瓷的托盘,四沿儿高高的,还衮一圈蓝边。这种托盘我小时候到医院打针常看护士端着,针还没打光见这盘子我就吓得哆嗦。姨奶奶说“就喜欢它精致”。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房间里暖色杂色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墙上挂着个大挂历,是古典油画的花卉水果,赤橙黄绿青蓝紫全齐了。然而这挂历一看就不太对劲,“前些年的。”姨奶奶笑道,“今年在这里——”原来斗橱上另有一个小台历,上面有几行圆珠笔字:“……星期五三点返”。是她走那天写的,当时计划要在浦东住三天呢。
连我这么缺少阅历的小年轻都看出来了,这间屋子里没有包含任何家庭关系,所有的家生器物都为同一个人所有、为同一个人服务。这是个单身人的房间。
“呐这张你看看,相当有意思。”姨奶奶笑眯眯道,从相簿里选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期待的是她青春美貌的特写,她递给我的竟是张群众大合照。黑白泛黄,上面有二三十个人,男男女女都穿得非常古怪,仿佛是一出什么戏剧的演员们。
“看得出来我们演什么剧吗?——《王子复仇记》听见过吧?”
“啊!您演的谁啊?”我马上在照片上寻找,可惜大合照既老旧,人脸本身也小,只能看明白前排中间站着戴王冠的是国王王后。推测旁边的总是王子吧,再旁边就是自杀那个姑娘了吧。那姑娘只有个姑娘的身形,五官根本看不清。
“……您演奥菲利亚?”我不敢相信,我印象中姨奶奶一直是老太太,没法想象她还做过姑娘。她摇头。
“王后?”
“不是不是。”她皱眉笑笑,意思我不可理喻。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女角色说完了。
“您反串了王子?”我知道她们那时候是有反串的。
“不是不是不是。”她指着后排一颗葵瓜子大小的人影,表示那是她的真身,“我一个低年级的同学,只能演一个配角——宫娥,或者叫宫廷命妇。虽然不讲话可是总是出场的。”
演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龙套怎么可能会“相当有意思”?她还在那儿陶醉地自我欣赏,“是话剧,懂吗?”
“啊,说什么语言呢?”我记得她上过教会学校,用英文演话剧那倒确实相当有意思。
“什么语言?国语,普——通——话。不是沪语,不是上海话。”她很诧异和鄙夷,怎么这么没常识,“又不是唱沪剧——我们演话剧。”她郑重道,最后几个字还采用了共鸣。
“哦哦,可是您说的怎么有点东北口音啊,那时——”
“普通话嘛,当然了。”她不掩饰得意,“东北那边的普通话比北京还要标准一点,也更有韵味。我年轻时学习能力是强的,学讲普通话很快,能够被选上登台也是因为我讲普通话讲得标准。我的台词是过硬的。”
可是您都没有台词……而且东北比北京……我有诸多疑问但没敢表现出来。
“我们学校里排的剧多了,《雷雨》也演过的。”
“《雷雨》您演谁啊?四凤鲁妈繁漪?”我又说完了一切有名字的女角色。她不理我,又递我一张,还是合影,但能看清楚她了,在合唱团中她站左一。
“这张很有纪念意义,我们唱的是——《松花江上》。”她抿嘴一乐,大概很得意于自己出色的记忆力。
“咦您有结婚照吗?”我对“纪念意义”的理解跟她不一样。
“结婚照?就是结婚行礼?两个人穿结婚礼服照的相片?”她一边问,挺直的上半身一边就一节节地塌下去。怎么回事啊她,结婚照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
“有是有的,你要看吗?你要看你就去把外面那个凳子抬进来,高的那个,矮的不行。有一些不大看的老照片老画报我放到衣柜顶上了,后面那个月饼盒子看见伐,不是圆的是方的,纸盒子,绿色那个……哎呀算了你不要爬来爬去,我看见头昏。”
我兴冲冲跑去把凳子都抬进来了,刚爬上去她忽然就说头昏,要睡中觉,中饭还没吃呢。
八
但她的疲惫是真不是装的,我才带上她卧室门,把高凳子放回原处没一会儿,竟然听到她的鼾声,音调低沉音量却不小。像只累到散架的兽趴在山洞里喘息。那些宴席合家欢的照片摊在客厅餐桌上,她没带回卧室,也没用任何相簿之类的容器去收纳。我克制了一小会儿,才没把它们撕了扔了。
“小杨!小杨——”忽然下面楼梯上传来叫声,是金线珍扯嗓子叫我。糟糕我忘记告诉她姨奶奶已经回来了,她肯定以为她还在浦东呢。我跳起来向她连连噤声。她一听说她在卧室睡觉便不当回事:“她耳朵不好听不见的!”又压低嗓门道,“我家里面来了很多客人,我们在举行茶话会,你也来吧很好玩的!”我本身对老年人的生活并没什么兴趣,但听说白头发黑眉毛的老杜又滚回来了,就心痒痒的,想看看他具体是哪种情形。“下作坯”呀。
果然走在楼梯上就听见吵嚷,相骂,还有唱歌,夹杂着五六条嘶哑喉咙的诞笑。
这房子很老了,楼梯踏板的漆早就磨掉,连木头本身的肌理也早看不清。栏杆的棕红油漆伤痕累累。光线在这里显得很迟钝,因为需要穿透尘土拨开蛛丝。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踏板和栏杆的叫唤,是它们怪我踩重了踩疼了,半真半假含笑嗔怨,听上去就像这么一伙嬉亵泼辣不规矩的老年人。
一开门差点没把我呛死,泪眼蒙眬地发现是两个老头子在吃香烟,也不知道要把窗户开大些。奇怪的是其他人也没有不适,尤其三个女人,坐在椅子凳子上微笑着大笑着前仰后合着,不知道是不是还很享受这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氛围。我听出来那老头在讲一个古老的黄段子,刚刚抖了包袱。金线珍进来只赶上一个包袱尾巴,看人家笑得那样隐晦默契,不甘心,嚷着“重新讲重新讲”哪里还顾得上招待我。我一时没找到位子坐,只好在床边站着。忽然“蓬!”的一声响在我头顶,一看是汀汀,他坐在那上下铺的上铺,手上拿着不知哪来的一个铃鼓,在我头顶上猛敲一记还不够还拼命抖腕子,连串的钹片哗啦哗啦的巨响震得我眼冒金星。我企图转移他对铃鼓的热情,搭讪问他“中饭吃了伐?”他“蓬!”地又给我来一下。“吃了啥呢?”“蓬!擦擦擦擦擦擦……”汀汀本来不爱讲话,有铃鼓在手他更省事了。我作揖求他停下,他头颈一拧:“蓬蓬蓬蓬擦擦擦擦擦擦……”
奇怪的是其他人对这样强刺激的噪音居然没什么反应,都扯着嗓子乐呵呵地聊天,好像对喧嚣不仅不反感还挺如鱼得水。
“明天我们去华联商厦白相相[7]。”金线珍转过来通知我。华联商厦是好时髦的商场,我一向以为自己这个收入是不该跑进去的,没想到他们老人家实力这样雄厚。
“有热水汀呀,伊拉。”旁边抽烟的老头朝我挤挤眼睛,门槛很精的样子。原来他们为了去享受商场里的暖气。金线珍去推搡他,捶他背,笑骂:“坏伐侬!”又转头特意用普通话问我:“你看他调皮吧?”又号召其他老太太都去推搡他捶他背,为了他门槛精讨人喜欢。老太太们开心得不行。
“蓬蓬蓬蓬擦擦擦擦擦擦……”汀汀也表示开心得不行。
倒是一直没听到老杜讲话。他独自坐在缝纫机那边,正修一盏台灯。那台灯大概比这屋里所有人都老,已经禁不起任何折腾了。可是缠电线拧螺丝,老杜手上不带停的。金线珍叫放下别修了他就不听。他中山装棉袄不穿,披在背上,老花镜垮到鼻尖,头发愁白了可眉毛还狠狠地黑着,是那种老派学者搞科研的劲头。
“修不好的——你走的时候带出去扔掉好了。”金线珍不耐烦道。老杜只做没听见。
窗外的强光照进来,已是吃中饭的时间,可他们没人要走的样子。金线珍也不提。好像都在拖延着,企图把这中饭前的时间拖得无限的长。
“我有一条妙计。”说话的是另一个抽烟的老头,一缕青烟从他脸上散去,他眼里是腹中妙计催发的坏笑。他这话声音不大,大家却都清清楚楚听到了,因为他说在一个静场里,一个信息的空当里,他瞅准了这个时机。
这话说的是之前他们集体讨论的那件事,他们正是为这件事才跑这儿来开会。原来最近有人为金线珍做媒,介绍一个据说做过领导的,虽然卸任多年媒人还叫他官名“老副所”。他夫人去世儿女在国外,不想孤独终老。据说看了金线珍的照片当时就不响了,半天说很“感动”,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从《良友》走下来的上海女人。金线珍是个老实头儿,媒人让她拿相片她就真的拿了几张最近一年拍的一张。中间人一看这哪行,逼着她把几大本中年时的相片拿出来,又挑了一张格外显年轻的拿走才罢休。结果第二天就得到了听说了“老副所”的“感动”,以及他回赠的一张相片。没想到人家很好看,当然不年轻了,但老得清明透亮,能一眼辨出年轻时的英俊。媒人马上就约了两边见面,还在乍浦路上的来天华订了一个包间,冷盆里有一只温蟹,一瓮醉鸡,为衬托这次见面的珍贵。但这桩“好事”竟然没成。说是两个人见面时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金线珍虽然依稀认出是相片上那人,可眼前这位至少老了三四十岁,她勉强含笑问了好。那边没接她的好,惊呆了看着她,媒人坏坏笑道:“呐,这就是从《良友》走下来的上海女……”,话没讲完被“老副所”厉声喝断:“这这,这是老太婆呀?这不是老太婆吗?”说得好像老太婆不算女人而是其他物种。还骂他们合伙骗他,扭头就走。媒人吓坏了追上去,“老副所老副所”,来天华里充斥着一声声凄厉的呼唤。金线珍最后是饿着肚子回家的,温蟹和醉鸡媒人都气哼哼地付了账然后自己打包带走了,他原计划这顿当然由“老副所”一掷千金。
“我讲啊所以,相片上,人背后,必须是最新的地方、新的建筑——”妙计老头笑道,“可以防止他用自己年轻时候的相片来骗人。”原来他们也在总结经验教训,这边也同样觉得金线珍上当了。
“对的!”大家都说。
“滨江大道是新修的!让伊去滨江大道拍相片!看伊哪能办!”
“金茂也可以的!”
“巴黎春天!”
“蓬蓬蓬蓬擦擦擦擦擦擦……”
金线珍跟着嘎嘎嘎笑,握紧双拳在脸前直摇晃,佩服得抽搐似的,又去推搡妙计老头,捶他肩背,赞他“小诸葛侬是小诸葛对伐”。老头压抑住得意不答她话,由着她狎昵地拉拉扯扯,只伸手向烟缸里点了点烟灰,眯着眼缩着腮又深吸一口半天才吐出细长的一缕。对女人的崇拜爱慕他只是淡淡笑笑,仿佛习惯得倦怠了。
我多心,瞄一眼老杜,他像完全没听见没看见也不参与,一心修他的台灯。他把那灯座拆开了又合拢合拢了又拆开,手有点哆嗦,可手劲好像还挺狠。老化的塑料不断发出骨折骨裂的咔咔声。
“小杨你讲伊聪明伐?他脑筋太聪明了对哦?比你们年轻人还聪明对伐?”金线珍要我表态,从年轻人的角度给妙计老头捧个场,可我看不上他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只含含糊糊道:“啊啊啊比年轻人么……”
“蓬蓬蓬擦擦擦擦擦擦……”汀汀热烈的鼓声打断了我,我耳朵都要爆了。刚才我还想按住他手不让他发出噪音的,但现在忽然觉得他鼓声悦耳。爆就爆了吧。
汀汀鼓声还没落,老太太堆里又爆发出新一阵儿喧闹,原来老头们又讲起“合胃口”的话题,都说一个人到底能不能合胃口从照片上就能看出来,总之金线珍这个人不用讲,对所有男人都肯定是合胃口的。金线珍倾身过去戳了一下那老头的脑袋,老头不依,捉住她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像吻一个贵妇。人堆哄笑鼓声震天,连弄堂口马路上都能听见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走,我怕姨奶奶已经给吵醒,突然看见老杜晃晃悠悠站起来,因逆着光脸色看不清,只知道他张着嘴,下巴有点哆嗦,之前披在肩上的中山装棉袄从后面滑落下去也不见他拽一把,就那么站着。他好像很气愤又很惊慌。
“做啥啊侬?”金线珍带笑问。
“我要……”老杜小声讲。可是大家哄笑声未落,把他的后半句给盖没了。
“做啥?”旁人问,还叫大家静一静。
“我要嚓乌[8]。”老杜带了哭腔。
“那你去啊!”金线珍皱眉笑道。那时我们这个石库门房子里没有厕所,上厕所要么去弄堂里的公厕,要么暂时先用痰盂之类的东西,回头去倒掉洗涮。
“来弗及了。”老杜哭了,眼泪虽然看不到,但听见他鼻腔和喉咙都像是给稀泥堵住似的。紧接着就有恶臭散发出来。
大家都惊声叫着赶快站起身,手忙脚乱离开椅子桌子,头也不回纷纷道别抢着出了门。我也跟着往外走。但一回头,看见金线珍倒一点不惊慌,她也站起来了,缓缓地向老杜靠过去,迎着光,迎着臭气。
“好呃,不要着急,没关系的,我来弄好了,我来帮你,你不要着急,不要害怕。没关系的好伐。”她轻声安慰他。之前在她脸上看到的对老杜的不耐烦,竟然全没了,只有严肃,和怜悯。我出去时替他们带上了门。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我觉得不放心,会不会需要叫救护车啊,好像老年人失禁是个比较严重的情况吧,再说他还生过癌,万一他倒在地上她可怎么办。我凑近门听了听,隐约能听见他的哭声,夹杂着絮絮叨叨。她一边手里忙活着什么一边温和地回应他的絮絮叨叨,但逐渐她的话里竟然夹杂着笑,呵呵呵呵笑,笑着埋怨他丢脸,总之听着似乎没什么需要抢救的情况。
“蓬蓬蓬蓬擦擦擦擦擦擦擦擦……”
我耳朵真爆了。
九
姨奶奶果然给吵醒,我一进客厅正看见她坐着发愣。
“中饭喫啥呢……”她嘀咕着问我,忽然又说“那个人又在呜哩哇啦了,男男女女乌烟瘴气”。
“吃面好吧?我去弄,再加个水铺蛋?”
“蛋我不要吃了,油你也给我摆得少一点。”她一边点头一边呆呆地问,“格末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呢跟这个人做邻居?”又抬头向我露出愧笑,“对不起你啊,连累你也烦恼。”
我哈哈一笑,表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连看都不看她的。
我用医药托盘(家里有好几个呢)把面端上桌时,发现那摞相片还在餐桌上,好像一动也没动过。我粗鲁地把它们扒拉到桌角装回信封里,又走到书架前上下打量,总得搁一个地方吧。
“咦吃面啊,等一歇歇冷掉了。”姨奶奶催。
我马上在书架底下放杂物的盒子里找个角落胡乱一塞,就急不可耐赶回来吃面了。姨奶奶什么也没说。而她收拾房间最讲规矩的,所有东西都有归属地,一点不能错,为的日后用到时好找。一般老年人房间里往往满坑满谷堆着经年舍不得扔的老物件,尤其那些经历过旧上海的老人,中的西的总有点东西存在手上,她偏偏没有,有也没几件像样的。金表就算最重头的一件了,给我表姐时也就算个结婚礼物,并没当成传家宝嘱咐她传下去。项链她有一条珍珠的,一条牙雕的,据说都是子侄们送的。她有次去参加一个“逃不掉的”活动倒是拿出来试了一下,最终出门却一条也没戴。说“珠宝没意思的,它好看归它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还有“牙雕你懂伐?是象牙呀,好好的象牙给斩下来,害大象饭也吃不成了,伤阴骘的呀”。此外再没见她摆弄过什么首饰。她床底下是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箱笼只有四根白漆铁床腿。很多年后我听到了一个新式词语叫“断舍离”,马上想到姨奶奶,这个词语完全是她的写照。甚至我觉得她比这词语还锋利,“断舍离”三个字里是有眷恋矛盾伤感的,姨奶奶么,我看不出来她有。我甚至在这个家里找不出明显的专属姨丈爷爷的痕迹。没有相片摆在外面,他的遗像或者生活照都没有,其实这家里任何人的相片都不摆的。墙上只有她房间的不知哪年的挂历,和客厅里我爸画的一张小尺幅的油画,画上是橙红色调的秋日树林,纯粹的风景。其实原先画里是有一个女人在树下打瞌睡的,我爸自以为这一笔很好,打长途电话向姨奶奶邀功,结果姨奶奶说“多余”,嫌打扰了树林的清净。他只好拿颜色盖掉了,抱怨老太太的心思难以理解。
我还想起更难以理解的一桩事。头几天一个亲戚打电话来姨奶奶不接叫我接,对方问过姨奶奶的健康状况后又闲聊几句,主要想推销他们厂子生产的席梦思床垫,我说太大了姨奶奶用不上,她的小铁床顶多一米宽。对方惊讶问大床呢?我说什么大床啊不知道。他追着问大床没有了吗?卖掉了?我说我不知道。是全屋的家具都卖掉了还是只卖掉大床了呢?我说我不知道。他急道:“单卖掉一张床怎么行,那套家具就不全了呀!——她那套桃花心木的家具是完整的一堂呀!”我都要笑死了,人家家具什么木头关他什么事,他搞那么清楚。可也吃了一惊,我到底还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桃花心木一听就很值钱对吧。放下电话告诉姨奶奶,她耸耸肩说难为他记性好,但那堂桃花心木的家具早就给儿子儿媳搬去浦东,现在家里这些都是后来零买凑齐的。
“那桃花心木值钱吗?”我憋不住问,她摇头。
“啊不值钱?”我不信,那人电话里都急了呢。可她还是摇头。
“不好估价?”这个我倒信。她还摇头,终于说:“没意思。太笨重,不合适。”她边说边去收拾,把桌上碗碟都摞进托盘。精致的医药托盘。
“这种东西很麻烦的,这些值两个钱的东西。”她讲,“因为牵记的人多。今天你来讨明天我来讨,讨不到都要给我脸色看,我太烦了,被他们牵记。那时候你姨丈爷爷还在呢,他统统不给。等他人走掉了,我马上就通知他们自己来抬了去。我本来以为总还要一两个月头才过来抬的哦,想不到第二天就来了,我讲你们抬走了我睡哪里呀?所以他们急急忙忙又带我去买家具,买家具是要转一转挑一挑的呀,哪里容我。一上午就买了,呐,衣柜书柜床餐桌餐椅,黑的黑白的白不成套。还好我不计较,只要不日日夜夜地牵记我就好了。哈哈哈哈哈。”
十
过了元旦不久我就该收工离开上海了。偏越到收工事情越多,最后那个礼拜几乎每天都要工作到十二点。还老赶上下雨。复兴公园这一片算是相当热闹,也禁不起冬雨的浸泡,那些暗淡的灯红酒绿,篱笆里幽微反光的月桂树叶,路上深浅莫测的水洼,让人在外面一刻也不想多待,只会想极了床上那只汤婆子。
这段时间我没怎么看见金线珍,我到家那会儿她早睡下了。一楼堂灯瓦数已经低到最低,好像亮得很艰难很苦闷,离熄灭就差一眨眼。我跟姨奶奶说过我去买个好点的灯换上,省得晚上万一看不清摔倒。姨奶奶诧异我是不是脑子坏掉了:“黑乎乎么也是那个人自己愿意的呀”,还叫我别捣糨糊[9]。我跟金线珍也提了这个主意,她也很诧异:“你还能替你家寿头老祖宗做主?”也叫我别捣糨糊。
好吧,黑着吧。
可今晚却灯火通明,换了一只大灯泡。
“老杜来调的,我讲不用调啊他非要调。”我进去正迎头碰上金线珍,她从灶披间走出来,端着两个搪瓷碗。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我问,竟然在做夜宵?
“呐你闻闻看!”她笑道,把两个碗凑到我面前。一个糖醋小排一个蛤蜊炖蛋。在强光下糖醋小排油漉漉的非常诱人,可是两个菜没有一点香味,因为冷透了。金线珍等我各看一眼就把碗端进房间餐桌上,但马上出来又走去灶披间。奇怪,她每次有好吃的东西必然要请我尝一口的,我早上那么赶时间她都会塞进我嘴里,这回却提也不提。我一进灶披间吓一跳,还有五六个做好的菜摆在台子上呢,我从没见她自奉这么丰盛过。她美滋滋地一个一个向我介绍:走油肉,红烧草虾,小半只白斩鸡,青菜蘑菇还有商店里买的一瓶黄泥螺。这大概是她傍晚做的吧,也都冷透了。她抱歉笑道:“我今天就不给你吃了啊,今天不好吃的,不过你明天晚上回来我都给你留好,你就不要在外面吃夜饭了——”啊,我还等着她去拿筷子呢。她停了停,又笑道:“讲出来其实也没关系的,这个是给我老头子做的,今天我们不能吃。我明天一早去扫墓,这些小菜么是要在他墓前祭奠他,给他吃的。”说着她忽然迟疑了,看了我一下才又道,“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可以的,等祭拜完了以后小菜我们自己就好吃掉了,晓得伐。你们山里的规矩是怎么样的?”我乐了:“我们那边是请他出来一起吃。”她笑骂我胡说八道但也就放了心,“明天我早上六点三刻出发,下午三点钟总回来了,”她说,“夜饭你不要在外面吃,你来我这里悄悄吃好再上去,反正她睡着了不会知道的。”她鬼头鬼脑地往头上楼板戳一戳。
我都上了楼,忽然有了个新想法又下来敲她门,一开门就看见客厅桌子椅子上堆满了东西,香烛两把,黄白菊花一捧,粉百合一捧,纸钱元宝什么的一口袋,两条红双喜,一小坛加饭酒,还有七八个装在饭盒子里的菜。她正把米饭从镬子里往饭盒子里盛,揿了又揿怕吃不饱似的。昏黄的堂灯使这屋子有种异样的气氛,仿佛已经到了那边那个世界,风尘仆仆刚刚赶到,行李物什刚刚放下,柴米油盐刚刚置办好,准备扎扎实实开始过日子。
“你坐一坐等我去拿个东西。”她还没等我说话就又跑去灶披间。我往哪儿坐呢,所有台面都被东西占满了。最远那个凳子上有张相片,就是他们的结婚照,但比七斗橱上那张大了三四倍也模糊得多,上边的人和花只剩下人影和花影。这相片也像是在那边那个世界的照相馆拍的。
“阔”。“阔阔”。窗外传来梧桐树枯叶落地的声音,好像提醒我我仍在这边这个世界。
她又拿来一个饭盒盛米饭,没想到她老头子饭量那么大。
“你明天怎么去?”我问,苏州花墩公墓不近。
“很方便的,有公共班车,我早一点去排队还能坐到位子。”
“你一个人去?”
“对呀。”她莫名其妙。
“……老杜不同你一道去?”
“乱讲!”她笑着在我背拍一巴掌。
“怎么啦你怕他们两个一见面就打起来?”我轻佻地一歪头笑道。也不知道咋的,我老喜欢跟金线珍讲玩笑话,她那种为老不尊非常能激发我没大没小的表现欲。“她是一个不讲尊严的”,竟然有种意外的好处,能交到我这种对“尊严”没啥需求的朋友。“老杜不去也好,他去了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你老头子没有他的,他不是要难过煞了吗?”她给玩笑逗得哈哈大笑,扯着我左摇右晃,我不倒翁似的很得意。
“爱情呀,爱情嘛!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对伐啦。”我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她不扯我了,笑也缓下来,细细看我一下,柔声道:“是呃呀。”
屋里好暗,堂灯也年迈了,光和热都弱下去,屋子的四角都被黑雾磨平了成了一个圆球状空间。但斗橱上另有一盏小夜灯,专门照着结婚相片和他的遗像,佛龛似的,让我觉得他仍然在那边坐着。这屋里东西家生太多了,越多,他的痕迹就越重,她好像拿这一切庞杂、琐碎、混乱挽留住了他。
“你带着这么多东西怎么坐公共汽车啊?——要不我明天跟你一起去吧,我们租的车还有两天才到期,而且我大后天就走,所以明天后天我其实没啥事。”我一边说一边看着金线珍的脸,她表情变得很快。
“你后天就走啦?你不早点同我讲我东西都没有准备。”
“准备什么东西啊?”我不懂。
“你回到老家总要送一送礼物呀,去了一趟大上海么总要给亲戚啦邻居啦送东西啦。”
“不用的,我不讲这个。”
“人情世故小杨,人情世故。要会得做人呀,不会做人怎么行呢,寿头伐啦。”她轻蔑地笑笑,我猜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姨奶奶什么往事。她放下饭盒转身走去那堵箱子垒成的墙,“我看看我这里,有两块裤料很好很好,呢子的。”还叫我过去帮她一起抬箱子。我跳过去按住她手哀求她别折腾了,我们山里不需要穿呢子裤子的,绸子缎子也不需要,点心也不需要,咸肉风鸡也不需要,皮鞋手套帽子统统不需要,而且绝对更加不需要她明天专门跑一趟城隍庙去买五香豆,总之我们过得挺好什么也不需要。她提议的一切礼物我全都谢绝,她有点儿没辙了,只好说明天回来吃夜饭,这些菜权当是她给我饯行了。“我们还可以吃一点老酒。”她朝桌上那坛酒歪歪嘴。
“但是用公家的车子可以吗?”她又有点害怕。
“我加了那么多班公家心里应该有数吧。”
“这个算不算搞贪污腐败啊……会不会害你犯错误啊小杨?”
“只要你别出卖我。”我又说玩笑话,可她一下就敛了笑,急了。
“怎么会出卖你?!我绝对不讲出去!天知地知就我们两个人知!”金线珍指天发誓。
十一
她愣住了,当我给她介绍司机师傅。
“这是小赵儿,今天他送我们去。小赵儿这就是金——你叫金阿婆吧。”
小赵儿很懂事,早上不到七点就开车来马当路接我们。我下楼虽然经过金家却不敢帮她分担东西,怕万一被姨奶奶看见。过会儿金线珍背着拎着东西艰难地走出来了。小赵儿见我一指立刻就蹿过去帮她一件一件往车上运。这是辆小面包,平常我们坐四个人的今天就我们俩,还挺宽敞。
金线珍一边假作轻松跟小赵儿寒暄,转过脸却很紧张,指着小赵儿背影冲我发急:“怎么还有司机?”我说没司机怎么去苏州啊我又不会开车。“你不会开车?!还以为你会!”她凑到我耳边,“——不是就我们两个知道吗?这下……”一只手攥住我腕子,越攥越使劲,“万一他去给公家报告你怎么办……”我这才明白昨晚我那瞎话她当真了,赶紧安抚说没事没事小赵儿不是外人。小赵儿啥也不明白,转过头来傻乐呵呵地跟着说:“对对我不是外人不是外人。”但金线珍不为所动还是紧皱着眉头假笑。我都要扶她上车了她忽然俯身打开一个包包抽出一条红双喜,小跑绕过车头堵在驾驶室窗外,也不撕开包装,一整条就往小赵儿怀里塞,边塞边赔笑边作揖:“赵师傅啊,今天为了我,我自己家里面的一点私事耽误你们的工作了噢,对不起噢!一点小意思请你……”
我来不及拦住她,也不好向小赵儿解释,直后悔昨晚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小赵儿也蒙了,不是烟的事儿,烟他肯定见过,整条的也见过。他转过来问我:“我们不是去扫墓吗?”我一个“对”字都没说完就听见金线珍又急道:“不是不是赵师傅,是小杨同志她这个人很好,她帮助我,她帮助我去扫墓……”小赵儿更蒙了,一再朝金阿婆点头表示道理他全明白:“对啊杨姐说是去扫墓。”又问我:“去扫墓的话这个,”他举着烟,“这个不是要献给,献给,献给墓里边的那个,那个……为什么给我?”“不是不是赵师傅,你不要计较啊,没关系的你喜欢吃香烟就送给你好了,你们司机师傅都要吃香烟的对伐……”
哎呀这个乱呐,后面的自行车还拼命按铃铛催我们让路,我只好叫小赵儿先收下回头再说。金线珍这才肯坐到车上。车子开起来的那一会儿,我听见我们仨都气喘吁吁的。忽然她狠狠掐了我胳膊一下,凑到我耳边悄悄说:“他收了我就放心了。”
“但小赵儿真的是自己人啊。”我苦笑。
“你怎么——”她看我不像很认真的样子就来气,又重重捶了下我膝盖,恨道,“你这个人,懂也不懂的!”
“那也用不着给他一整条啊,一包不就行了。”我压低声音说。
她狠剜我一眼:“侬哪能嘎小气啦,乡下人一样。”
“那万一你老头子不够吃怎么办,就一条肯定不够吃到明年啊!”
“还吃还吃?!作死啊他?——他就是吃香烟吃死的!还吃?!”她讲完自己也乐不可支,居然脱口而出这么无厘头的话。“我从前老讲的,讲得太多了。”
十二
花墩公墓简直没人。
“明天老头子诞辰,我提前一天来。他冥寿七十!”金线珍笑道,“我们是女大三。女大三抱金砖,懂伐?”
她走前我走后,小赵儿她刚才按住他让他在车上吃香烟,说什么也不许他跟来。我们走了好远,那些东西即使两个人分担也都把我累得直喘。初春的阳光看着灿烂其实是假把式,就那么薄薄的几绺温暖,都叫地面的砖石给夺走了。
往下的石阶很长,远远遇见一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天冷,他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骺腰驼背的。“来啦?”他同金线珍打招呼,蛮熟的样子。金线珍也大声笑问他好,感叹好久没见,又一起抱怨天气比去年这时候还冷。那人嘴上说着说着眼睛却早已经落在我脸上。
“一淘来的啊?”他看着我朝金线珍发问。金线珍说是。
“是你家什么人啊?”他真是相当的不见外。金线珍笑吟吟地缓下脚回身看我一眼,哼哼哈哈想说点什么但没说出来。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人竟然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一点不打圆场,就等着。金线珍大概知道我有点为难,笑吟吟转身回去。
“亲眷。”我忽然说,还跟那人点头笑笑,“这么冷您还出来,太辛苦了。”
“亲眷啊?啥亲眷呢?”他咧着大嘴没完没了。金线珍已经走到那人面前,停下来跟那人一起看着我,我却不停,撇下他们走到前面去了。金线珍才又追了几步赶上来,“他是老黄,这里一个工友,好多年了。”她在后面轻轻说,“他就是闲话太多你不用理他——他孤单得不得了,这里人虽然多么但都是死人呀。”
果然我趁拐弯瞄了一眼老黄,他还在后面望着我们的背影,恋恋不舍地。
风大,对过坡地上的竹林就没有一刻静止,像是给滔天巨浪裹挟着,齐齐地朝一个方向弯下去,弯到很深很深马上要整片地折断了,然后猛地弹起来,身子还没站稳呢又倒向另一边眼看又要折断了。然而这样强烈的动静完全是无声的,因为离了有一里地。
“格搭[10]。”她停住,叫我把东西放下来。
我刚要放下却笑了,问她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啊,墓碑上写的字又不小怎么会看错的:“喏,父亲项××,母亲余××。”
“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她微笑,把东西从我肩上卸下去放到墓碑前的石阶上。
我再看,墓碑上右下边还有很多小字呢,是立碑人的落款,“子:项××。女:项××、女:项××、女:项××。”一儿三女。后面还有一溜儿儿媳女婿的名字,还有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名字,把碑面挤得满满当当。我都糊涂了。
“就是这里,就是这个。”金线珍还在微笑,手上也没闲着,鲜花香烛一样一样铺排开了,“这个就是我老头子。”她指了下“父亲项××”几个字。
“他怎么……怎么他还有另外一个老婆吗?”
“对的,他有他的老婆。他也有小孩的。我讲我不能生养、我没有小孩,但是他有啊,他有他的小孩。”
她坐在带来的小竹凳上,仰望我,期待我,好像希望我马上就茅塞顿开,承认她这一切很平常,跟其他普通上海人、普通上海家庭没两样。风大了,从她后面吹过来,短短的卷发从四面八方拥到她脸上,她像被埋在头发里,怎么扯都扯不开。好不容易扯开露出眼睛,她的眼睛里马上就很黯淡,因为看见我没能茅塞顿开。我脑子根本转不过弯儿。
“什么呀这都?”
“对的,就是这里,就是他。”
她低头开始布菜。一样一样从大旅行袋里拿出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漏汤汁,结果很满意。那可不,菜肴是我负责运输的,那大旅行袋一路上我几乎是双臂双手托着,以敬献的姿态。我认为只有这样的姿态才能陪衬她那样的痴情。
“如果他有老婆,那他是结了婚的?”废话。
“他们是有政府发的结婚证明书的。是正式的。”金线珍没抬头,听她口气是在微笑。
“你都知道他是有老婆的你怎么还会同意跟他好的呀?他答应过你要离婚对吧?”
“不是的,我同意他去结婚的。他爷娘后来给他定亲了,定亲了么他就去结婚了呀。结婚以后就有小孩了呀。”
“啥?他在跟你结婚之后又去结了婚啊?你们那个时候是可以的吗?这位是……小老婆?你是大老婆?”
“不是的,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是新社会了,新社会不可以娶两个老婆——我跟我老头子没有结婚。我们拍了结婚相片但是没有实行结婚的手续。听懂伐?就是讲我们两个有结婚相片,他们两个有结婚证明书。所以讲呢两边是差不多的。”
“那他为什么——”
“他爷娘给他定的亲呀他也没办法,爷娘最大呀。”
“那你爷娘难道会同意——”
“我没爷娘,老早全死掉了。我从来啥也没有。我是啥呢,人家喊我孤女,对伐。”
她一边说一边直摇头,心不在焉的,说到孤女的时候好像在说一件完全不相干的琐事。我看出来她好像正在为了什么真正要紧的事发愁。
“风大起来了噢,我们要不要打开盖头呢,打开吧灰尘要进到菜里了,不开吧他怎么吃呢?”她仰头看我,“我们打开盖子但是不从塑料袋里取出来,这样可以的对吧哈哈哈哈。”她晃了晃头颈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
孤女老了,继续做了孤老。
“是因为你不能生养他才跟别人结婚的吗?”我在脑子里搜刮到一些民国小说里的情节。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能生养是很后面的事情了,我们很后面才知道。你不要把他想成坏人啊!他待我很好的,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没有再比他更好的。”
但也并不耽误他一趟一趟地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生他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肯的呀……”
“爱情呀,小杨,阿拉格是爱情呀!”金线珍笑道,特意挑出这句话里的两个“爱情”用普通话讲,意思“爱情”不是个俗物,不能放在世俗的语言环境里。“——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她还是用普通话讲,看着我眼睛表示完全援引自我。“而且,我跟你讲,我不是没有地位的。”她严肃道,“全都是承认我的,伊拉全部。”她说连那边他的爷娘她也见过、他们也来家里住过,吃过她跪下来奉的茶,他们接茶碗时正式叫了她一声“阿女”。
“对我们的感情、关系,老人家们全是承认的。还讲他们儿子在上海有人照顾他们很放心,对我他们很放心了。所以讲他们全是通情达理的,支持我们的爱情。”又说乡下那个老婆也知道她的存在,曾经带着大儿子怯生生来过上海几次,她招待他们吃饭,把床铺让给他们自己打地铺,又拿出钱给他们,还买东西让带回乡下去送亲戚。“她喊我一声阿姐、大小囝喊我大孃孃,我也有见面礼给他们呀。”她表明自己是很会做人的。而且现在她跟那些人的交情也还没有断,小囝们都长大了,在杨树浦那边住。因为都是工人生活不太宽裕,她还塞过钱给他们。“他们认我的。”她拍拍自己的心脏。
一个孤女,不能生养,不要名分,有薪水,还会做人,他们当然个个通情达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明明声称自己幸福,可她那些证词一经我耳朵,就自动译作另一个意思。
“有没有人劝你不要跟他……”
“有的呀!拆不散的!我跟你讲,我们拆不散的!”她笑道,常胜将军一样豪爽。她又冲着墓碑问:“对伐啦?”
墓碑上刻着一个团圆。
金线珍的办法很好,饭盒盖子打开但仍然装在塑料袋里,灰尘吹进不去。百合花她整束摆在墓前,而菊花她却叫我把它们一朵一朵从枝上摘下来,插到两边松柏树的树冠上,说是他老家的风俗,要依他。
她弓身子拿抹布把墓碑墓台统统擦了一遍,又去水龙头那里投了一遍抹布,回来又擦了一遍,然后又去投抹布。听都能听得出那自来水冰冷刺骨。我憋了好一阵儿终于憋不住:
“他们欺负人——欺负你!”我喊。
喊出这话的时候我二十几岁,任何观念,先进的落后的,恶俗的脱俗的,荒唐的实际的,禁得起检验禁不起检验的,都还没形成,我只有粗鲁混不吝。这话放到现在我大概根本没可能喊出来,礼貌、分寸以及一些不知道什么的东西管住了我。所以现在的我非常感激,如果不是凭着那样的粗鲁混不吝,我永远不会知道金线珍有怎样的人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线珍笑得要呛到了,拿手里的香朝我不停点了十几下,而且好像还想站起来抱抱我或者拍打我的屁股,“侬格小囡嘎滑稽,滑稽煞了哈哈哈哈。”
花墩公墓群是环形结构,她的笑声被人们的墓碑反弹回来。
我忽然肺子憋得慌。
她不再跟我讲话专心开始拜祭,嘴里嘀嘀咕咕的。我走开去。一抬头又碰见老黄。
“你是她什么人呀?”老黄的好奇心真是被墓地孕育的。
“侄孙女。”我决定满足他。
“她啊?她的侄孙女啊?”他又努嘴,我说是啊,她是我姨奶奶。
“嫡亲的啊?”他不相信似的。我懒得再开口。他笑笑,朝金线珍走过去。我离着不近都能听见他问她:“你有这么大一个侄孙女啊?——她自己讲的,喊你姨奶奶。”他笑道,转过身用膝盖指指我。金线珍往后一仰眼睛绕过他朝我看着,眼神是有点吃惊似的,我看不太懂她这吃惊到底是惊喜还是搀着忐忑不安,她好像在等我印证。老黄还喋喋不休:“以前都没见到过噢?第一次来噢?以前都没见过。”
“对啊,亲的嫡亲的!”我扯嗓子嚷。心一横,想到那墓碑上热热闹闹的那么一大家子人,而她就只有她自己,虽然,但是,“家里面派我来的!”
金线珍听我胡说听得更呆了,但也没阻止,很迟钝地微笑起来:“哎哎,叫人呀,叫黄师傅黄叔叔——”可我早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了。老黄讪讪地转回身去看金线珍做事,继续审她:“她家里也在上海住吗?在吗?不在噢?”金线珍笑道:“啧啧啧电话多得来——她年轻人很忙的,平常哪有时间呀。”
虽然她答非所问敷衍他,但我感觉她怎么总有一点讨好他的意味,犯得着吗真是的。我不想听他们说话就踱开去,但还是能听见她的声音。她对着墓碑喊:“明朝是侬生日,七十岁了!我替侬做寿侬看到伐?小菜烧得蛮多呃,饭也有一大碗,香烟也有的——但是香烟你不要吃得太多晓得伐?等一歇歇钞票也烧给你……”
老黄终于也往回走去,他一路跺着脚,路过我时朝我努努嘴告了个别,从头到尾他两只手就没从裤兜里伸出来过。他转身时我看见他棉衣从里面支起来老高,隐约一个长方块的形状,我猜是剩的那条红双喜。
烟味儿出来了,纸钱燃得飞快,锡箔元宝也飞快,只有结婚照慢点儿。我忽然想起公墓不让焚烧东西的,果然金线珍一边烧一边贼头贼脑四处看。整个墓园就我和她。
我后悔跑这一趟。“他妈的”我心想。
十三
回去堵车,到上海已经下午。我一路上都不想说话。我犯别扭金线珍肯定也有点儿知道。她怕我饿路上就要打开饭盒给我搛排骨吃,说反正也是冷吃的菜,我不吃。她趁堵车跑去路边小卖部买饮料,拿回来小赵儿喝了我却不拧开瓶子。我干脆装睡,结果真睡着了。醒过来时车子已经停到弄堂口对过,但我不想下去,“你先回去吧!我得陪小赵儿还车。”我帮她一件件递东西,除了菜肴竹凳加饭酒原封不动带回来其余口袋都空了,她应该很轻松就能拿得动。她朝我挤挤眼睛表示明白,不能大意了,但又叮嘱我:“夜饭啊!”
她还是相当硬朗的,老态并不明显,她这样的上海女人一辈子都在劳作,身段是一种被劳作训练出的协调性,身上的各个关节,椎关节髋关节肘关节膝关节,小到手上的指关节,动一动就看出活络和精悍。走到弄口她又回身看我,又挤挤眼,说了句哑语:“夜饭。”
我要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望,我就不会呆着脸,一劲儿催小赵儿“走了走了”。
那晚我过了半夜才回去。门厅里老杜给换的大灯泡不知怎么回事又换回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灯泡。
我不吃那“夜饭”。谁要吃那个人动过的东西。
十四
第二天一整天没下楼,不想碰到她。睡了一宿了这别扭劲儿还是没过去。
我正牌姨奶奶早上练完剑又去了趟小菜场,回来也没再出门。我把准备好的礼物献给她时她很开心,当然我没敢买什么助听器,我去华联买了一套床品。想到她奇异的口味,战战兢兢挑了白底浅蓝碎花的一款,希望能跟她精致的托盘相配。幸好她夸好,表示临别礼物让她很开心。但我怀疑更让她开心的是临别,我叨扰太久了,都快过年了。
“咦,你不开心吗?”老太太眼真尖。我说哪有。
“我今天晚上替你饯行,呐,你去水池看看。”她抿嘴一乐。
她的水池很干净,虽然用了很久,陶瓷的釉面有好几处磨痕。只见紧贴池壁有一只大闸蟹,正抓挠着想翻墙,但它体重不允许。“得有四两!”我嚷,“但是怎么只有一只啊?……哇呀不好!都逃走了!”我赶忙去找。姨奶奶慢悠悠走过来慢悠悠道:“不要去寻啦,本来只有一只,反正就你一家头吃。”还说她才懒得吃。我毫不怀疑她的话,因为她也懒得假客气。
晚上果然是我一家头吃螃蟹,配一碟子黄酒姜醋。姨奶奶推荐我直接在厨房吃,吃完直接收拾了多么方便。我更图方便连椅子也懒得搬,就站在厨柜边吃。耳边听着姨奶奶电视机里的越剧,悲伤而漫长的一段唱。头上日光灯也通人性,调性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吃到最后两条腿子的时候腿子已经冰凉,那边越剧也唱完了,街上梧桐枯叶飘坠的声音都能听见,“阔”“阔阔”。
其实关我什么事呢,她要爱情嘛,她求仁得仁。何况该死的早死了。但我就是受不了她被人欺负了还能自圆其说那副样子,想到她那副样子我就得憋着咆哮。她有多贪图那一声“阿女”“阿姐”“大孃孃”啊,为这个她能糊弄自己到死呢。“她是一个不讲尊严的”,忽然记起这话,不知道姨奶奶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也不知道她那些事她知不知道,但她肯定最厌恶金线珍这样的人,这个简直不消说了。
明天走时还是见她一面吧,道个别,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也算有始有终。
十五
“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老天啊才刚刚7:30,汀汀就在下面嚷。这是他烦躁时的专用句型,不知道他又陷入什么困境了。姨奶奶这会儿早出了门,我本来可以趁她回来前补个回笼觉的都叫汀汀给搅和了。正挣扎着起来,忽然楼下传来乒零轰隆一连串巨响,像一堵墙垮掉了砖石砸了一地。给我吓得不轻,这弄堂毕竟是1927年修的,硬挺到今天只怕总会筋疲力尽吧。马上又听见一个男声,反复说一句话:“写下来!写下来!你写下来!”
我忽然发现这声音怎么像是从金线珍家传上来的。果然金线珍也讲话了,像努力申辩,也是一句话反复讲:“不是的,是朋友,是朋友,是一个朋友,同我没有关系的。”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回回就重复这两句话。汀汀也跟着凑热闹“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我用力听了一下,原来汀汀不是凑热闹,而是反对,他在表达他反对这两个人争吵。我趿着拖鞋往楼下蹿,刚蹿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男人背影的中段儿,他站在门厅里一边嚷一边伸手去房门的方向似乎正要使劲拉一把什么。这是要拉金线珍?我急跨两阶楼梯差点一脚踏空,刚在最后一阶站稳,就看见金线珍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抗拒那人的拉扯。光天化日的这是要干啥!可我还没冲上去呢,忽听她大喊一声:“不要过来!”好大的嗓门。可奇怪的是她并不看我,眼睛连带也不带我一下,我就在那男人的背后,与她不过三五米。她头发稀乱,眼镜也没戴,而且嘴角亮晶晶的,流下长长的口水。
我有点蒙,但我又有点明白,她这话虽然没有主语却必定是说给我听的,让我别过去。她多半还替我想着我对姨奶奶的承诺“弗要睬伊”,万一被姨奶奶撞见不就麻烦了吗?可这都什么情况了,我还是想过去。“走开!”她又大喊,这回发火,恶狠狠地。我只好停在楼梯上。那男人倒也不转回头看我,而是顺着金线珍的目光往门厅外面看,外面大概已经有一些围观的人,金家这么大声响前前后后都能听见。他以为她不让他们进来。
外面情形我虽看不见,但他们的议论嘈杂起来了,其中有个女声急迫道:“你不要打她呀,她上年纪的人出事情怎么办?”那男人一听停下手,刚要开口讲话却被汀汀“哪能啦哪能啦哪能啦”压过去。女人去捂汀汀的嘴,汀汀又大叫道“姆妈姆妈姆妈姆妈姆妈……”原来女人是汀汀妈。
大概围观的人不少,男人撇下金线珍几步走到门口。他经过一刹那我才看清楚他的侧脸,这个男人长得好苦相。削薄的下巴颏,面颊被寒风抽干了水分,沿着腮帮子底边有一弯冻出来的黑红,好像整个身体的血色就都在这里了。他身材瘦弱五短,冲锋衣领子上又翻出来里面羽绒服的帽子,可他头上已经有一顶皮鸭舌帽。腿上在大棉裤外面还套着皮面子的护膝。大概长年累月在外面奔波干活的。他怎么也有四十多了。
金线珍跟着男人也往前几步,伸手去拉他:“不是的,是朋友,是朋友,是一个朋友,同我没有关系的。”她还是对他重复那句话。男人甩开她,一把扯下自己的皮帽“噗”地摔在一边的台子上,就跟亮相似的面朝堵在门口围观的人们点了点头算打招呼,大声宣讲道:“这个人,”他回手指一下金线珍,“她的老底,是——阿拉爷的姘头!”
外面的人听见这话都不出声了,想是目瞪口呆。“今朝大家全部撕破脸好了!”男人喊。金线珍也向外面人喊“不是的,阿拉两个人有相片的!有相片的!”急得跳脚。
她这话外人绝听不懂,大概就我知道她第一层是想说他们有结婚相片,第二层是她把结婚相片的效力等同于结婚证明书。外人连第一层都听不懂更别说她自以为最有分量的那个“效力”。
我脑子转了一大圈这才意识到这男人是谁,原来是“大小囝”,是老头子的大儿子,墓碑落款上的第一个人。
这时金线珍竟突然转身跑回去,我猜是去取斗橱上的相片,可她刚转身男人就又接着讲下去:“阿拉爷是花花公子,讲出来我们自己也恶心,我母亲多少年忍气吞声!我们小辰光不懂呀,不懂我们母亲的可怜,还吃了这个人的糖!还喊她孃孃……”他回手一指,赶上金线珍取了相片跑出来,指个正着。我想起她说“他们认我的。”金线珍没听到前面大小囝的话,还向外面的人展示她的结婚相片。我看不见外面的人,只知道他们全不做声。汀汀大概被人带走了。
金线珍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弄堂里外乃至复兴公园,认识她的人不要太多,我听年轻人都叫她金家阿婆金家阿嫲,要么金阿姨金师母,给她的礼貌是周全的。她整天宾客如云人缘交关好,据说里委街道里厢多少次表扬她是“积极分子”,号召马当路复兴中路乃至黄陂南路的邻居街坊向她学习,连旁边小学的先进橱窗也曾有过她一个头版。结果她今天竟然叫人兜出一套“老底”。
大小囝也不理会金线珍,只顾大声讲他的事,他嗓音完全震破了:“阿拉爷死掉以后,这个人霸占了这个房子,她不还给我们!她讲她一定会还给我们,结果到我们母亲死,她也没有还!这个房子今朝我来,就是想让她白纸黑字写一张保证书,保证到明年春节前,她必须还!”他说着说着呜呜哭起来,向着门外。
这期间金线珍其实一直在讲话,可她声气低弱哪里听得见,只有大小囝呜咽时,才听清楚她说的:“这个房子当初是你父亲和我,我们两个人一起顶下来的,我也出了钱的呀!后面国家也承认的,都有登记清清楚楚,房子国家承认是我的呀!”
外面终于有人说话:“这个到房管局去问一下就好了,一问统统都清楚了。登记是谁的就是谁的。”还有人看得更远:“现在政策法律都有,你如果是子女呢当然肯定也是可以继承到房子的,但是现在你不能……”
金线珍看着大小囝不停擦眼泪,也就放小声音说话:“我不是讲过吗我死掉以后房子归你们四个小囝的,这个是肯定的,我到时候写遗嘱。”这话一出外面人纷纷讲对的对的,那个时候再继承不就行了,现在你让她还房子她去哪里住呢?她一个老人去哪里生活呢?
“不对!”大小囝猛喝,“爷叔你听我讲啊,你也给她骗了,她这人就是个骗子——我们原来也觉得可以的,等她死掉以后,反正也没几年对伐,她说过她是孤家寡人,没有亲眷没有后代。格末自然而然,她一死掉房子就归我们了,对伐?但是,”他转过去朝金线珍冷笑一声又转回来,“她骗人的,她有后代,有嫡亲的后代!啥的孤家寡人都是她放的烟幕弹!我们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她有侄孙女,嫡亲的!有人看到了,看到她们在一起,那个女的高高壮壮戴个眼镜,跟她长得一色一样!”
我终于明白金线珍为什么不许我下楼,而且一眼都不看我。她真是痴子一样,非要保全我在姨奶奶那里的信誉,完全分不清轻重。我看向她,她已经把整个背堵在楼梯口,好像要堵住堤坝上的沙眼。
“侄孙女都有,那不就是有侄子侄女吗?她到时候把房子一转转给他们,我们还有什么?我们竹篮打水呀!”大小囝还在呜哩哇啦,可是外面的人反倒并不买账,他们讲毕竟金线珍还是个大活人,人还活着却老当着她讲死啊死的,没口德嘛。也有人劝他还是去房管局把政策听一听,或者问问律师也行,总之让人写保证书是没道理的。金线珍仍在向他哀求解释,又恢复成之前那句老话:“不是的,是朋友,是朋友,是一个朋友。”她跺脚发誓那人只是个不相干的去帮她忙的一个朋友。
才明白自己闯下这么一场大祸。我人都要垮掉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还奇怪他怎么知道嫡亲侄孙女这个话的,可一低头就想明白了,必定昨天他们一家子去扫墓了呗,他父亲七十冥寿的正日子。金线珍说给她老头子“提前一天做寿”,为的就是避开他们呀。但老黄——寂寞的老黄……
大小囝不依不饶,非要金线珍写保证书,还要签字画押:“写下来!写下来!你写下来!”他嚷,“今天你不写我就不走!”他跳起来咚的一声坐在门厅的小桌子上,两条腿着不了地在半空里晃荡着。金线珍完全没了办法,站在他面前似乎动都动不了了。外面的人也没新词儿了,都是很无力的威胁,说等下里委会过来,看见你这样搞肯定是不行的,意思要请里委出面主持公道。可金线珍苦笑不愿意,说这是她自己家里面的事不能给政府添麻烦。大小囝说今天就算里委来了她也得把保证书写好。然后胡撸一把脸上的涕泪,笑着面向门外宣布:“我没本事呀,我是一个工人,对付骗子我只有这个办法,她不写我就不走了。”
“你不走了?——跟你讲,你想走也走不了的。”
这声音从外面人堆里传进来,说着说着说话的人就走到了门厅正中。背上背剑手里端锅,剑柄的明黄流苏一步三摇,锅盖下两根油条探出首尾,这不是我姨奶奶又是谁。
“你们什么关系我们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对伐,我们只看见你闯进人家屋里厢掼东西,大家全看见的,台子凳子箱笼掼得一地。”姨奶奶还是慢悠悠冷飕飕的语气。
我抻着脖子往金线珍屋里看,屋里虽然很暗但能看见铁壳箱子皮箱子竹箱子,大大小小摊在地上。难怪我刚才听着以为是一堵墙垮掉了,的确是金线珍那堵箱子垒成的墙垮掉了。
“对伐,我们也不敢说这是抢劫,我们没有证据不敢瞎讲八讲,但是,搞破坏我们是亲眼看见!这个没错吧!哎,就这一条,就够我们报警了。再讲,你现在强迫她写保证书,也就是把她从她自己家里赶出去,你这就不是违法了,你这是侵占民宅是犯罪。那么我现在就只能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她果然没有吹牛!她台词真是过硬的,尤其“悬崖勒马”四个字,出口就是剧场效果!谁听了不说这是棵好苗子?就凭这个本事,繁漪四凤奥菲利亚,什么角色她拿不下来?当年不让她演主角的人耳朵是聋了咋的。
我姨奶奶在这弄堂里也住了几十年了,可无论知名度还是口碑,都没法跟金线珍比的。她的人缘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说没有肯定不对,她跟汀汀很能聊上几句。其他就是里委的工作人员了,可与工作人员的公事公办并不应该算在“人缘”里吧。而且里委对她的评价,我看因为之前贿赂红领巾腐蚀接班人那件事,断不会高。亲戚她虽然多,但据说只有像我这样隔代的、临时暂住的、带一点乡下人气质的亲戚,才能同她相处。其余被她冷落的、疏远的、得罪的亲戚就太多了,人家敬她够老才不计较。金线珍赠她雅号“寿头老祖宗”,也不完全是泄私愤。
可此刻金线珍站在那里,看着我姨奶奶,嘴巴张着嘴角垮着,颊上的皮肉往下坠着,把下眼睑也往下扯着,两只眼睛都露出一大块眼白,像那些在街上偶遇巨星的粉丝,惊骇里透出痴傻相。
大小囝一直坐在那里晃着两条腿嘿嘿笑,他眼泪鼻涕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干了,整张脸跟蒙了一层保鲜膜似的。他等悬崖勒马的马字刚落地,马上就问:“关侬啥事体?你报警警察也要看应当不应当出警,像你这种黑白颠倒,你没有市场的。警察听你的话?你是啥人啊?”
“好好,”姨奶奶笑道,她背后剑柄上的流苏也跟着晃了几下,表示确实很好笑,“那我们试一试。”她转身朝门外说:“大家都是邻居对吗?是住在这里边的对伐?”要命啊,这么多年她连一个邻居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吗?
“是呃是呃!”一个女声积极应道,“我住前头那个门的。”姨奶奶笑笑:“好的同志。”她跟汀汀那么熟却不认得汀汀妈,“你们哪位有手提电话请借给我用一下。”
外面的人立刻行动起来问谁有谁有。我就有啊,姨奶奶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就在楼梯上呢她肯定早看见了,干吗去找别人。但我心里一哆嗦,她不找我当然有不找我的道理。她莫非一直站在外面,从头到尾都听到了?什么侄孙女、什么高高壮壮戴眼镜的话,她都听到了?我越想越紧张。一个早上两次东窗事发,我快不行了。
大小囝那样子根本不以为意,冷笑着跳下台子,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像是翻找什么东西,没找到然后往金线珍屋里走去,进门时一脚踹开一个皮箱子。
“不要动!”我姨奶奶突然瞪眼大吼,“保持好现场!不然公安来了讲不清楚的!——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走动了!”她指着大小囝的脚。大小囝哪里理她,又踹开一只箱子直奔房间里,边走边喊:“我找我的手套关你屁事!”
这边有人终于把手机取来了交给姨奶奶,姨奶奶却不会使用,又还给人家请人家帮着拨号,那人也不是手机主人,也东张西望请教怎么打开翻盖。这边正乱着,大小囝已经找到手套,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又从台子和墙壁的缝隙里一把扯出皮帽子戴头上,绕过我姨奶奶几步就要跨出门。姨奶奶叫他“你不能走!”他根本不听,冷笑,知道这老太太虚张声势。围观的人光顾着研究翻盖揭开以后该怎么做,也没人拦他,很快就听见“嘣嘣嘣嘣”一辆电动车蹦跶着开出弄堂。这边才发现揭开翻盖以后还需要输一个四位数的密码才能解开键盘锁,有勤快的人已经撒腿跑去问了。
门厅里剩下两位老太太。金线珍靠着台子,很疲倦,好像微微有点气喘,半天定不下神儿。而姨奶奶一点没耽误工夫,一句废话没有,转身就往楼上走,门外那些人还在废寝忘食替她研究手机的使用方法呢,她倒一瞬间就把人家忘了。“演出结束了呀”,这是我替她说的内心独白。
“回去回去回去。”她在后面催着我马上回家。我转身时瞄了一眼金线珍,而我的角度已经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的裤腿和脚,它们朝着我。
我知道这下肯定姨奶奶要跟我说道说道了,明明承诺了“弗要睬伊”的,最后却被逮到做了无耻叛徒。我拼命搜索枯肠看有没有借口可编、空子可钻,然而完全没有,狠剋我一顿一点不冤。
“什么呀!你行李还没有收拾好?诶诶一上午你就只记得看热闹了对伐?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姨奶奶进门说了这个,而且只说了这个,连早饭都忘记叫我吃。我也立刻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慌慌张张去整理东西了。“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快点……”她在后面嚷,生怕我误了飞机。
中午姨奶奶躺下后我下了楼。等我蹑手蹑脚走到金线珍家时,她家门竟然锁着,一把崭新的银色的锁头挂在那里,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奇观,我在的这两个月,只要白天,她的门甚至都没合拢过。而且对我来说,这就是金线珍家留给我的最终印象,因为半年后、两年后我两次去上海出差,看到的仍是锁头,只是稍稍旧了一点。我想问邻居,可老邻居们也都纷纷搬走了,汀汀据说全家都搬去松江的别墅,因为这里房子卖了个好价。
我上哪儿去找她啊!我也不敢问姨奶奶,因为我牢牢记得,我离开的那天中午,我们吃完饭,她严肃叮嘱道:“如果讲,你等一下下去的时候遇见那个人,伊肯定要啰里啰嗦表示感谢,说肉麻的话,要你转达给我,而且肯定,伊肯定要趁机跟你拉关系,很可能还要留你的电话号码等等,”她说到这儿苦笑一下,毫不怀疑自己料事如神,“那么你应当怎么办?”
“啊我怎么办?”
“咦,不是老早跟你讲过吗?”
“弗要睬伊?”
“弗要睬伊。”
[1]吵相骂:沪语,吵架。
[2]一家头:沪语,一个人。
[3]格末:沪语,那么。
[4]小热昏:上海地方曲艺形式。
[5]菲斯一只鼎:长得很漂亮。菲斯即face。
[6]长脚鹭鸶:沪语,戏称高个子。
[7]白相相:沪语,玩耍。
[8]嚓乌:沪语,拉屎。
[9]捣糨糊:沪语,胡闹。
[10]格搭:沪语,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