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小文子拖着满身疲惫,回到乡政府。
小文子走进乡政府大门,拍了拍裤管的尘土,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一个声音喊:小文子!小文子!
声音来自二楼右侧那间最大的办公室窗口。小文子抬头一看,乡党委书记高仁生正在窗口向他招手。他边答应,边向二楼走去。
刚走进高书记办公室,小文子就听他问:你今天浪河坝给群众剁树去了?
小文子吃了一惊,疑惑地望着高书记那张白胖而没有表情的圆脸,说:我没剁啊!
高书记拿起手机,点了点,点开浪河坝村精准帮扶工作群,给小文子说:你看!有人把你承诺给群众剁树的视频,发到这个群里了!你看,群众正点赞着哩!
小文子接过手机,首先点开那条长达十二分零六秒的视频。他看到视频拍得很抖,可能手机像素不高,也很模糊,但一直在对准他拍。从对话内容和他的表情看,他明显有些拘谨,但始终没有说啥错话,让人难以抓住把柄。就在他观看视频时,信息提示音一直在“嘟嘟”地响。看完视频,群里显示发来的信息数量已达到一百八十七条,他看群里一共二百三十八个人,说明绝大多数群友已关注了这一视频,并发布评论。他顺手翻看了一些评论意见,看到大多数人都为他的表态竖起大拇指,也有人为他献了鲜花,或者拍手鼓励。
正看时,有个网名叫“浪里的鱼”的群友,在群里发出这样一段留言:砍那棵树,已说了两年。虽然是小事一件,但风险很大,弄不好,就把满仓子家的房子砸了。所以,老浪家不敢砍,已经给村上反映了两次,要求村上帮他砍树,我觉得,这种风险应该他个人担。现在,小文子表态帮他剁树,这很好,但一定要防止出事,注意安全。让我们为心系困难群众的小文子同志点赞!在留言后,“浪里的鱼”还连竖三个大拇指,连献了三束鲜花。小文子知道,这个“浪里的鱼”,就是浪河坝村的浪支书,正在群里好心地提醒他。
看完留言,小文子将手机递给高书记,说:高书记,我正想汇报这个事情哩,你说咋办哩?
高书记接过手机,翻看着微信群里的留言,沉吟不语。半晌,他抬头对小文子说:这树……恐怕不好剁啊!要不然,一棵树么,他自己老早就剁了!我怕……剁的时候,压塌了房,就成了大事情,要担这个责任哩!我是说,不能给乡上闯祸啊!
见高书记吞吞吐吐,小文子难以捉摸他的意图。他试探地问:要不,我找个借口推了算了,不剁了?
那恐怕也不行啊!高书记说,要求干部都要帮群众解决困难,办些实事哩!再说,你都承诺了,视频也发出来了,这么多人,都在看,都在评论,你又推脱不剁了,恐怕……舆论对你不利,对乡上也不利啊!你考虑一下!你还年轻,又是乡党委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今后的路还长着哩!你考虑一下!
小文子无话可说了,连连推着眼镜。高书记又沉默不语,低头去翻看群里的评论。小文子就站在办公桌旁,望着他翻手机。良久,他又试探地问:高书记:要不,我……想办法剁去?
高书记还是没有表态。小文子想离开,又不敢挪步。办公室里,听得见两人的喘气声。半晌,高书记抬了头,对他说:要不这样,你把事情再给孟乡长说一下,……你们先商量一个办法去!
小文子望着高书记依然没有表情的胖脸,答应一声,去找孟乡长。
乡长孟文才的办公室在二楼左侧的大套间内。刚到套间门口,小文子听里面传来孟乡长的声音:啥?你说啥?平庄的几户村民把工程队挡下了?为啥挡哩?
听另一个声音回答:工程队把路硬化到这几家坎子底下,要剁几棵树哩,这几家子死活不让剁,张口要十万八万哩。工程队害气(方言,生气)把这段路放下了,想把设备撤到其他路段去施工,结果这几家子把工程队的搅拌机扣下了,不让撤走!
孟乡长怒不可遏地说:这几家子想讹政府哩?就给他不赔付!县上核拨这条路的硬化经费时,就没核赔付资金!这些刁民!政府给他硬化路哩,还挡哩?
听到这里,小文子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门内响起孟乡长生硬的声音:进进进!
小文子推门而入,见负责平庄帮扶的乡林业站长马森正在汇报工作,就知趣地站在一边等候。
孟乡长看了小文子一眼,扭头又问马森:你没给这几户人家做工作吗?
马森尴尬地笑笑,回答:我在平庄见了工程队的姚老板,他一说情况,我就寻了那几家人,差一点磨破了嘴皮子,人家硬是不听啊!
孟乡长又问:姚老板也没啥办法?
马森回答:见我工作没做通,姚老板给我说,要不他晚上提上几件子酒,到那几家子偷偷地走一下,看有啥作用啊没!
哼哼!孟乡长冷笑两声,不再言语了。斟酌半晌,他抬头给马森说:能行!让姚老板偷偷走动去!我再给平庄张支书打个电话,让他也给做做工作,就说扣了工程队的设备,是违法行为,让把设备放了!
孟乡长顺手给平庄支书拨通电话。为了让马森听清对话,他压了免提。孟乡长叮嘱张支书到那几户人家做做工作,张支书“嗯嗯”答应了。刚要挂掉手机,听张支书又说:喂!喂!刚才又出了一件事情!
又是啥事情?孟乡长迫不及待地问。
又有人为硬化道路的事情闹腾来了!电话那头的张支书说,按照原先定的方案,韦家山社的几户村民要统一搬迁到新农村来,就没有把韦家山的路列到项目里头。结果,那几户村民听说再不硬化韦家山的路,都到村委会里闹来了!
孟乡长又问:难道统一搬迁的事,他也反对?
张支书回答:统一搬迁不反对!都说搬到新农村,韦家山的旧房不拆,地都在山上,还要回去务庄稼哩!
还由了他了!孟乡长气愤地说,今晚夕你先给开会,就说项目没列的工程,我们没权开口子!如果需要为韦家山打路,就另行打报告上来,重新争取新项目!
电话那头答应一声,孟乡长挂了手机。
挂手机后,孟乡长气呼呼地说:你听听!尽是这些人的事,吹胀捏扁的,由着他来哩!
马森见汇报的事情有了结果,就给孟乡长打声招呼,离开办公室。
小文子见有了说话的机会,往办公桌前靠了靠。孟乡长抬了头,问:小文子,有啥事情哩?说!
小文子即把浪河坝村入户经过和为高书记汇报剁树的事,原原本本为孟乡长汇报了一遍。
听完汇报,孟乡长问小文子:就这事?高书记让你给我汇报哩?
小文子回答:就是!高书记让跟你商量个办法哩!
你不长个心!孟乡长脸色一沉,说,你想想,要是好剁,也不可能拖到现今!他户里没能力剁,社里、村上咋不组织人剁了哩?都怕担风险哩!都怕把取不离手的事情揽承下哩!
小文子见孟乡长来了气,望着他额头的两道浓眉,不知所措。
孟乡长又说:现在的群众,尽给政府出难题哩!你看这平庄村硬化道路的事,都给政府制造烧手的活计着哩!
小文子想起老浪老伴儿拍摄视频的事,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可是村民给我拍了视频,逼我表了态,还发到群里了!
那你就给剁去么!孟乡长又没有好声气了。
小文子满脸愁容,无助地问道:……那咋剁哩?
咋剁哩?孟乡长抬眼盯紧小文子,反问道:问我咋剁哩?
小文子望着孟乡长的两道浓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孟乡长还在盯着小文子,良久,又反问:小文子,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小文子回答:甘肃农业大学!
孟乡长问:啥专业的?
小文子说:园艺专业!
孟乡长说:这就对了么!你大学园艺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剁一棵树,问我一个大老粗咋剁哩?自己想办法去!
小文子苦笑着摇摇头,出了办公室。
你把事情给我弄好!孟乡长的声音从他身后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