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实践存在论美学的理论基础

笔者思考并提出实践存在论美学大致经历了以下的过程:

笔者开始是从现象学(主要是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基础存在论)那里获得重要启示。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恰恰是跳出西方近代占主导地位的认识论,返回到人与世界最本原的存在,即人和世界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人就在世界中存在。笔者借鉴了海德格尔专门对笛卡儿“我思故我在”那个存在着无根的缺陷的命题进行批评的存在论命题——“此在(人)在世”,“人在世界中存在”。他认为“此在”“在之中”不是人(身体物)“在一个现成存在者‘之中’现成存在”,而是“意指此在的一种存在建构,它是一种生存论性质”,是此在“融身在世界之中”,“此在”与“世界”绝非“现成共处”“比肩并列”的两个“存在者”;揭示出此在“能够领会到自己在它的‘天命’中已经同那些在它自己的世界之内同它照面的存在者的存在缚在一起了”。[10]海德格尔正是通过这种对“此在”的生存论分析,阐明了“此在在世界中存在”这个命题的存在论意义。海氏这里强调的是人与世界在原初的不可分离性。人一产生,就离不开世界,人本身是世界的一部分,人与世界,不是先分然后再寻求合,而先就是合,没有对立。同时,世界只对人而言才有意义,人只能在世界中存在,人就在世界中,世界只是对人存在,离开了人,无所谓世界。这就意味着不存在现成的孤零零的绝对主体,也不存在现成的、与人截然对立的绝对客体。人与世界在原初存在论上不能分开,确定无疑的存在就是人在世界中存在,然后才能考虑其他问题。这是笔者20世纪90年代以来研读海德格尔得到的有可能超越主客二分认识论思维模式的重要启示。

在读海德格尔著作时,笔者又发现“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思想其实并不是海德格尔的发明,实际上马克思比海德格尔早八十多年就已发现并做过明确表述:“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11]只不过马克思当时没有直接用这一存在论思想来批判近代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罢了。于是,笔者重新回到马克思原著,重新认真学习、研读《巴黎手稿》,结果欣喜地发现马克思确确实实、明确无误地表明了自己以实践为中心的存在论思想:

如果人的感觉、情欲等等不仅是[狭]义的人类学的规定,而且是对本质(自然界)的真正本体论的肯定;如果感觉、情欲等等仅仅通过它们的对象对它们来说是感性的这一点而现实地肯定自己,那么不言而喻:(1)它们的肯定方式决不是同样的,勿宁说,不同的肯定方式构成它们的此在(Dasein)、它们的生命的特点;对象对于它们是什么方式,这也就是它们的享受的独特方式;(2)凡是当感性的肯定是对独立形式的对象的直接扬弃时(如吃、喝、加工对象等),这也就是对于对象的肯定;(3)只要人是人性的,因而他的感觉等等也是人性的,则别人对对象的肯定同样也是他自己的享受;(4)只有通过发达的工业,即通过私有财产的媒介,人的情欲的本体论的本质才既在其总体性中又在其人性中形成起来;所以,关于人的科学本身是人的实践上的自我实现的产物;(5)私有财产——如果从它的异化中摆脱出来——其意义就是对人来说既作为享受的对象又作为活动的对象的本质性对象的此在。[12]

这段话内容极为丰富和深刻,限于篇幅,这里只着重说明四点:第一,马克思在这里两次提到了ontologisch(“本体论的”,亦译“存在论的”),也两次使用了被某些学者误以为是海德格尔最初使用的Dasein(“此在”,或译“定在”“亲在”等)这个现代存在论的重要概念。这不仅有力证明了马克思存在论思想的客观存在,而且也表明了马克思绝不是按照传统本体论学说的实体主义思路和方法来讨论存在问题的,而是在现代存在论的视域,即回归现实生活的新境域中展开对存在问题的阐述的;当然,马克思的Dasein含义也不同于海德格尔的“此在”概念。第二,马克思在这里把“存在论的”与“人类学的”对比起来谈,把对自然的“存在论的”肯定看得高于“人类学的”肯定。他认为仅仅从人类学角度谈论人的感觉、情欲等是不够的,必须从“存在论的”视角把人的感觉、情欲等看成是对本质(自然界)的真正肯定。第三,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完全不同于基于实体思维的西方传统本体论学说,它是在人与对象世界(自然界)的关系中展开,这一点开启了现代存在论的新思路,这完全不同于有的学者硬把马克思的本体论思想说成是实体性的物质本体论。第四,最重要的,马克思的存在论思想也不同于现代西方其他存在论学说(包括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基础存在论),它是与人的实践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马克思强调,“感觉、情欲等等仅仅通过它们的对象对它们来说是感性的这一点而现实地肯定自己”,也就是说,人“仅仅”是通过他对自然对象的“感性的肯定”——对象化的感性活动(实践活动)来达到“人的实践上的自我实现”的,而这在马克思看来,乃是“真正本体论的”(即“存在论的”)。马克思在此是用实践范畴来揭示此在(人)在世的基本在世方式,表明了实践与存在都是对人生在世的本体论(存在论)陈述。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始终没有达到马克思的实践论的高度,而马克思则把实践论与存在论有机地结合起来,使实践论立足于存在论根基上,同时使存在论具有实践的品格。而这正是马克思存在论思想最独特和高于其他存在论(包括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学说之处。

在进一步研读了马克思其他许多重要著作后,笔者发现,这一实践观与存在论结合一体的思路不仅贯穿于《巴黎手稿》全文,而且也贯穿于马克思中后期的一系列著作,包括《资本论》。上引文字就是马克思正面、直接阐述其以实践为中心的现代存在论思想的证据。海德格尔虽然曾经给过笔者重要启示,但真正为实践存在论美学提供了直接理论依据的,乃是马克思。

我们正是以马克思关于实践与存在一体的思想为哲学基础,寻求建构实践存在论美学的基本思路。当然,对这一点的认识也有一个深化的过程。经过了较长时间和反复地读原著,笔者越来越坚信,在马克思的实践学说中其实早已包含了存在论的维度和丰富内涵,也明确地认识到这种存在论的内涵主要在于:实践是人的现实的、具体的、历史的生存在世方式;实践包含人类各种各样的活动形态,由物质生产实践,社会改革、伦理道德实践,精神实践、审美和艺术实践等多层面、多维度的活动方式组成,可以视作广义上的人生实践;实践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交往的基本方式。[13]学习、研究马克思以实践为中心的存在论思想,增添了笔者对理顺和建构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思路、超越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美学的局限、突破和发展现有的实践美学的信心。

这里还不能不提到笔者的导师蒋孔阳先生。从大的方面说,他的以实践论为哲学基础、以创造论为核心的审美关系理论属于实践美学的非主流派。实践存在论美学的提出,在许多方面直接受到蒋先生美学思想的启发和影响。1999年蒋先生去世后,笔者重读了他的美学论著,写了系列“新探”文章,认为他的美学是通向未来的美学,在21世纪仍有其生命力。笔者认为,他的“审美关系”说,是突破形而上学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孕育;他的“美在创造中”思想,是突破本质主义思路的酝酿;他的“人是世界的美”论,体现了对存在论根基的探寻;他的美感论,开始从单纯认识论思路超拔。作为他一生美学思想总结的《美学新论》实际上已开始从四个层面探索实践论与存在论的结合:一是从劳动实践入手直探人的存在本质,认为人的本质是从劳动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劳动没有止境,人的本质也就没有止境,永远处在创造之中。二是揭示了人和世界的多层累性,认为人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整体,人的本质力量是生生不已的活泼的生命力量,世界及其向人展示出来的美也是既多层累又无限流变的。三是揭示出审美现象的生成性质,认为美是人在对现实发生审美关系的过程中诞生的;人作为审美主体也不是现成主体,而是审美关系里的主体。四是提出人是世界的美,认为美的各种因素都必须围绕人这一中心,人在自己的生存实践中实现自己的本质力量而创造了美。美为人而有、因人而生,人是美的目的和归宿。[14]综上可见,蒋先生的美学思想展示出一个以人生实践为本原,以审美关系为出发点,以人和人生为中心,以艺术为典范对象,以创造—生成观为指导思想和基本思路的理论整体。这个理论整体为我们建设和发展实践存在论美学初步奠定了基础。

上面三个方面是启发笔者形成实践存在论美学观的主要思想来源,当然其中马克思实践观及其所包含的现代存在论思想乃是核心和基础。不过,关于“实践存在论”的提法,其实不自今日始。回想起来,早在1988年,笔者已在一篇探讨现实主义哲学基础的文章中使用过“实践存在论”这一说法:

当代现实主义的哲学基础既不是直观反映论或能动反映论,也不是单纯的实践论,或单纯的存在论,或单纯的主体论,而是以人为中心的实践存在论。因此,只有(1)把实践论与存在统一起来,把在实践中主体对现实人生意义的体验看做现实主义的坚实基础和唯一源泉。(2)把实践存在看成本体论与认识论的统一;实践存在是人的自然存在与社会存在的统一,构成了社会(包括自然)历史的本体;实践存在也是人与世界的交流关系、体验关系、意义关系,因而构成了人的认识来源、认识过程与检验、发展认识的标准。(3)把人作为实践存在的价值中心,全部实践存在及其目标就是人的生存与发展。这样一种实践存在论就从认识论、本体论、社会观各方面为当代现实主义提供了哲学基础,也体现了对旧现实主义实证精神与人道主义的继承和发扬。[15]

不过,当时笔者对此的想法并不成熟,也尚未结合大量理论材料深入论证这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是从现实主义的哲学基础角度进行了思考。人的认识是在不断发展深化着的。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通过与后实践美学和客观派美学的学术论争,笔者逐渐坚定了突破主客二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信念;而从上面三个方面吸取营养后,笔者终于找到了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与存在论相结合的理论根据。此时,笔者觉得用“实践存在论”来概括这个新的理论思路是再合适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