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路上的影子

  • 竹鸡山
  • 李黎明
  • 7637字
  • 2023-08-10 16:17:07

分田到户以前,从竹鸡山往县城去只有一条山路,其间要过一条溪,最后过一条河,就是县城了。脚程快的两个小时甩空手就到了,挑了担子背了背篓那要两个半小时以上了。

每到周末,天还没亮,就有一个鬼魅的身影,飘荡在那条山路上。如果细看,那个身影又不像是一个人的影子,倒像是三个人的影子。那个身影就是黄牯,他挑着一担柴禾,柴禾是竖起来的,所以就感觉是三个人的影子。黄牯肩上压着扁担,柴禾也就随着扁担一闪一闪,黑夜里望去,就显得有些鬼魅。

黄牯周一至周五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周末休息。到了周末,秀林比黄牯更早地就起了床,起来以后,外面还是一抹黑。黄牯进城要卖的柴禾,头天就已经打点好了,秀林早起是为了给他做早饭。她知道,黄牯进城舍不得花钱买东西吃,一餐饭要管一天呢。做好了饭,收拾好了一切,她就喊黄牯起床。

秀林有时站在床边,听着黄牯的鼾声,经常是停留了一阵,不忍心叫醒他。她知道,为了还钱,黄牯经常都要忙到深夜,每天又都早早地起来了,她担心这样会搞垮了他的身体。只是看看外面的天色,她又必须做出这个决定,于是轻轻地叫着:黄牯,黄牯,起来了!

有时候,黄牯一个机灵,就爬起来了,嘴巴里问道:什么时候了?

秀林就会应道:吃了饭,天就快麻麻亮了。

有时黄牯就会嚷到:怎么不早喊我一声呢?今天我要早点赶回来,还有事忙呢!

有时候,黄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秀林停了一会儿,就走近床边去推他。她知道,叫迟了,他会不高兴,总是说:堂客们见识,办不了大事!

黄牯早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避开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小名叫老角,每天背着手,在村里东转西转,一是为了监工,再就是深怕谁家里又干了什么违背生产的事情。自从他要秀林采掉了种在坎边的南瓜秧子,黄牯有事无事就喜欢跟他对着来。黄牯还编了一条顺口溜笑话他:老角老角,东戳西戳,事情不干,专揉泥巴坨坨。那个顺口溜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角耳朵里,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事无事也就喜欢找黄牯的岔子。

有一次黄牯去卖柴禾,被老角拦了个正着,看见柴禾里有一截树,就指责他砍了树。黄牯跟他解释,说是一棵死了的小树,被他看见了,就砍了准备当做柴禾卖。只是不管他怎么解释,老角就是不听,硬是说他砍了树,还上了会。会上不是有人拦着,黄牯差点就发了飙,老角当时心里也害怕。他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深怕被他搞几下,下不了台。只是作为生产队长的权威是要体现的,最后虽未做物资方面的处罚,却要黄牯修了几天路边的茅草。

村小就在进城的路上,黄牯平时早上去学校,经常也带了一担柴禾,暂时放在学校。到了周末,从家里出发,再挑一担,过了学校一段路程,返回去取学校那一担。就这样反复来去,黄牯一天就能卖两担柴禾。一担柴禾一块钱,周末两天,四担柴禾,就是四块钱。

家里的柴禾,大多是秀林趁着上工的空当,去山上砍回来的。生产队上午、下午大多都要上工,砍柴也就只能趁着早晚的时间。为了多砍一些柴禾,秀林也只能每天早早地起了床,天抹黑了才回。

春子第一次沿着山路进城,还不到一岁,是父母抱着去的。从那以后,黄牯和秀林进城的频率就更加频繁了。除了自家开销,欠了人家的钱总得还上啊。拿什么去还啊?田地都是集体的,家家户户都只有极少的自留地。莫说有剩余的粮食去卖,每到月底,总有几天吃不着饭的时候。

除了卖柴禾,再就是靠着黄牯编织饭篮子去卖。饭篮子是热天用来盛饭的,热天温度高,饭放在锅里容易馊,城里人也喜欢把饭装在饭篮子里。饭篮子是透气的,所以不容易馊,加上竹篾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不会爬虫。黄牯会些篾工,家里的蔑具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在所有蔑具里,他最拿手的要数饭篮子了。为了还钱,黄牯夜里坐在煤油灯旁编织饭篮子,经常都要做到深夜。每次积上了五六个,他就带到城里去卖,一个饭篮子能卖一块钱。

如果是三六九月天气,山上就会长枞菌。枞菌属于野生真菌,每年都有三季,长在有枞树的草丛里。枞树是竹鸡山的主打树种,所以,到了长枞菌的季节,山上就会长出枞菌。到了长枞菌的季节,黄牯和秀林就会上山去采枞菌。秀林没有什么文化,肚子里却装着很多顺口溜。每次去采枞菌,秀林的嘴巴上总喜欢挂着一句话:九月枞菌香,六月枞菌蛆打汤,三月枞菌硬邦邦。枞菌富含蛋白质、脂肪、多种氨基酸、多种维生素,煮出来的汤异常鲜美。在缺油的年代,竹鸡山人煮枞菌的时候是不放油的,就是因为枞菌富含脂肪。秀林常说:一块枞菌可以打十二碗汤。话虽有些夸张,却也说出了枞菌富含脂肪、营养丰富、其味鲜美的特点。

每次采了枞菌回家,秀林总会把看相好的选出来去卖,看相差的留给自己家里吃。秀林常说:看相好,容易脱手,价钱也好,城里人喜欢挑三拣四,坏一点的没人要。秀林把枞菌放进背篓时,放一层松针放一层枞菌,枞菌和松针一层层隔开,枞菌就不至于被压坏。

除了枞菌,就还有木姜子(山胡椒)和板栗。用木姜子榨的油,往面条上滴上一滴,整碗面都香了。只是这些山货都是季节性的,再说,到了成熟的季节,采摘的人也多,不能成为家里固定的收入来源。

村里人不会没原由的进城,总要带点山货去变卖一些零钱,变了零钱也总要买回些急需的物品。春子稍大了一些,喜欢图个新鲜,偶尔跟了父母来回,只顾跟前跑后的蹦蹦跳跳不知个疲倦。

黄牯挑了柴禾,秀林背了柴禾,虽然只有一百斤左右,只是一个单边,也有近二十里路。两人经常是累得汗流浃背,走了一阵总要停下来歇歇脚,碰到有水井的地方,就去用手捧几捧水喝。

路边似乎有很多天生的能摆放背篓的石头,如果是小歇,秀林也不脱下背篓,就着背篓半靠在石头边上。如果是歇息的时间要长一些,秀林就会摆稳背篓和柴禾,整个人抽身出来,缓缓气,揩揩汗,整理一下头发和衣服。黄牯挑担子就方便一些,只要稍微靠边,不挡住别人走路就行。有时路边有坎的地方,黄牯就把担子卸下来,直接把柴禾靠在了坎边,整个人就抽了身出来。

有时休息的时候,秀林就会往路边有树木遮挡的地方走去,春子知道她是要去方便。黄牯往路的前后看一眼,如果没人,就在路边对着草撒尿。春子喜欢对着沅水河撒尿,一心只想把尿撒到河里去喂鱼。可是不管他怎么用力,尿总是在不远处无奈地落了下来,最多也就打湿了河边的芦苇。

路是纯粹的山路,都是祖辈们用脚丈量出来的,大多是泥巴路面,也有从石头上踩过的。特别是有坡度的泥巴路面,遇到落雨落雪的天气,脚底就会打滑的厉害。人们就拿了锄头,挖了阶梯,捡些石块铺垫在那里。一来二去,不好走的路段,也就大多铺了石头。

山路十八弯,又是上弯又是下弯,又是左弯又是右弯,弯来弯去,没完没了。时而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时而又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雄伟气概。老百姓感觉更多的是无奈,只想快点到了城里变卖了东西,再就着换来的钱,买些紧要的物品,然后尽快的回到家里。

村子到村小的那一段路,两旁的山上长满了各种树木、荆棘和野草。有些路段旁边也有一些田和地,只是田和地的四周也都是树林。空旷的地方不多,加上路的两边,多有坟墓,一个人行走,就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过了村小以后,路两边的树林少一些。不知道是土质的原因,还是以前过度砍伐的缘故,树远没有竹鸡山的大,也没有竹鸡山的高,路也就显得更为空旷一些。

继续往前走半个小时左右,到了一个山盖上(山顶上),路的左边有三间正屋、一间偏舍外带一个吊脚楼的,就是春子二公的房屋。这个山顶上也就住着这么一户人家,可能是因为房屋建在山盖上,过路的人们都管他叫做盖上老人家。

屋前坪场的路边,有两颗上百年的大松柏树。树干又大又高,枝叶四处伸展,有的延伸到了房子的瓦片上面。树下凌乱地摆放了一些能坐人的石头,石头被坐的多了,个个都被磨得光光溜溜的。不管是进城还是回村,到了这地方你肯定都是爬了一阵坡才到的。人们经过这里,都不免会放下担子或是背篓,在松柏树下面的石头上坐上一阵子,歇歇脚。

俗话说,树大招风,一点都没错。不管你是大热天的什么时候坐在这里,都会感到凉风习习。松柏树的枝叶四伸八达,加上枝叶翠绿浓密,不管你是大热天的什么时候坐在这里,也会找到有树荫的地方。

人们经过这里休息,都喜欢问二公讨瓢水喝。二公也不小气,人在家还是不在家,偏舍的门都只是掩而不锁。掩上门是为了防止鸡鸭到屋里乱窜,不锁就是方便路人了。水就在那水缸里,上面盖了两块松木板防灰尘,一把木瓢就放在水缸上的木板上。

人们用木瓢舀了水端起来喝,都要把瓢里的水喝完。如果谁把没喝完的水哐在地上,二公碰见了就会骂人:你这个砍脑壳死的,这水是老子从山脚下的水井里一脚一脚地挑上来的,你狗日喝不完不晓得少舀一点啊,以后再往地上哐你就莫喝了!

人们大都晓得二公的脾气,不是小气,凡事都讲究个节约。农村人也都知道挑水的难处,于是舀水时很注意,能喝多少就舀多少,不够再舀,不至于浪费。不管二公在家还是不在家,后来大家都是如此。

二公有时在家里不忙活的时候,也经常来松柏树下陪来休息的人坐坐。过路的人有带了烟叶子的,就递了几片给他,二公也不客气,接过去卷上一袋,都不用纸,点了火就吧嗒吧嗒地吸起来。然后把剩下的烟叶子扔了回去,路人都知道他有点古怪脾气,也就不客气,收了回去。吸烟的人多喜欢咳嗽,特别是那种草烟。二公更是如此,经常是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一边讲话。

周边村子进城或是回村都要经过这里,所以来来去去的人都认识二公,他也认识大多数来来去去的人。只是对于小孩子,因为变化快,他却不能逐个记得。人们来休息来喝水时,总喜欢跟二公城里长村里短地扯上几句,不管是城里的事还是村里的事,他都算灵通。路人问起二公这种事那种事的,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路人也把自己对城里和村子里的事物的了解讲给二公听。实际上能有多大点事呢?农村人不都是为了那嘴巴上的事情吗?

二公是招郎上门从竹鸡山来这里定居的。二公的堂客,就是春子的二婆,死的早,二公有一女一儿,女儿就嫁在附近的村子。二婆生儿子的时候难产,保住了儿子,却丢了自己的命,儿子就是二公一个人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的。儿子长大了,二公不希望他跟着自己在家里受苦受累,托了熟人带到外面学手艺去了,家里常年就只有二公一个人居住。

在春子的印象里,二公虽然离竹鸡山不远,却好像从来没有回去过。爹娘早已过世,在竹鸡山的兄弟,淹死的淹死了,饿死的饿死了,回去除了增加一些伤感,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每次看到竹鸡山人从屋边经过,二公就会异常热情,屋里长屋里短地要问个不停。

竹鸡山人都不跟二公客气,热天里固然要去二公的缸里舀一瓢水喝,冷天里就去二公的灶房里烤半天火再上路。人们有时从城里回来得比较晚,天黑看不见路,二公就劈了干块子柴,做了火把,让人们回去的路上有个光亮。

春子被火烧伤以后,从进城住院到出院回竹鸡山,都从他家门前经过。看着春子烧伤以后的面容,他也是心如刀绞,说是上辈子做的什么孽。二公勤俭节约,一个人过着孤苦的日子,看着黄牯频繁地进城卖柴,经常就省下些粮食要他带回。说是粮食,有时是三五斤米,有时是几个红薯,有时是一些菜,只是对于二公,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黄牯知道老人家可怜他,也知道他的脾气,每次也不敢推脱。这事有时被秀林知道了,不免说起黄牯的不是:老人家自己过日子都很不容易,你莫占他的便宜。

黄牯知道秀林的心思,回道:我晓得他不容易,只是他的脾气你晓得,如果不接,莫说被骂一顿,说不定还会被他刷(打)几棍子。

对于二公的脾气,秀林是知道的,脾气倔得很,发起脾气来,任你三头牛也拉不回,只是心思是好得很的。听了黄牯的解释,秀林于是不再多说,只是那份恩情,她却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从二公家里一直再往前走,是一条较长的下坡。接近坡底的时候,就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了。拿眼睛往左边看去,就能从树缝里隐隐约约看到白亮白亮的溪水了。到了坡底,也就到了溪边。人们都叫它农塘溪,沿着溪边不要走多久,就是过渡的地方。

过渡的地方,溪面不是很宽,碰到枯水季节,可以踩着水面的石头直接走过去,大多数时节却要坐渡船才能过溪。

划船的是当地的一个瘸子,家里就在渡口的不远处,走起路来总是撑了一个棍子。瘸子个子不高,加上走路的时候,脚一歪一歪的,身子一簸一簸的,脑壳一颠一颠的,整个人就显得更加矮小。瘸子脑壳上头发稀疏,几近全白,不过面色红润,脸上总是挂着笑。

瘸子多半时间就在船上,偶尔没看见人在船上,你只管放肆地吆喝几声:过溪了!过溪了!

不要多久,就看见他从家里撑个棍子一颠一颠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莫急,莫急!来了,就来了!

等过溪的都上了船,瘸子就喊了一声:坐稳了,过溪了!

看着大家都坐稳了,就揺起了桨,把船渡了过去。等船靠近了溪水的对岸,他又会喊道:莫急,莫急,先莫起身,等我把船靠稳了,再上岸,莫掉进水里去了。

船靠稳了,于是人们下了船,继续往城里或是往家里赶去。碰到涨洪水的时候,水流湍急,撑船过溪危险。瘸子就托路过的人带了话来:这几天莫上街,涨了洪水,水太急,过溪危险!

村里人接到了口信,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就不会进城,性命要紧是一方面,再就是不想给他添麻烦。硬是碰到有急事不得不进城的,瘸子也不会推脱,为了保证安全,他就把人一个一个地渡了过去。

竹鸡山人坐船过溪,都不用数钱给他。到了枯水季节,用不着船的时候,瘸子就会撑着棍子颠着脚掮着一个布袋子,到每一个村每一户去收船钱。大多数人家没有现钱给他,要么一碗米,要么一碗谷。他也知道大家不容易,给的多一点的就多拿一点,给的少一点的也不张嘴要。碰到吃饭的时间,到了谁家就在谁家里吃,主人家热情他也不客气。吃完了饭,继续各家各户的收,装满大半口袋,自己能扛得动就回,还没收到的第二天或是隔几天再来。

春子问过父亲,瘸子是因为什么事腿瘸了的。黄牯也不知道具体原因,说是瘸子家里以前是地主,成分不好,被人用棍子打瘸的。春子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地主,但是能够大致估计,地主应该是坏人的那一种,不然怎么会被打呢,而且还被打断了腿呢。听了父亲的话以后,春子每次看见瘸子,都不免多留意了一些。不过,他总看不出瘸子像个坏人的样子,甚至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印象。

过了农塘溪,大概离县城有一半的路程了。出去不远基本上就是沿着沅水河边走了,路虽然还是拐来拐去,却变得比较平坦。越是靠近县城,路上行走的人就越是多,路也相对宽敞。人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心情似乎也变得更是畅快。原来好似有两座山挤压在自己的身上,过了农塘溪以后,好似甩掉了山的包袱一般变得轻松。

春子每次看到沅水河,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有一种放飞自己的畅快。尽管走了那么远的路,流了那么多的汗,脚下的步子却变得轻快,有一种释放的快感,有一种想飞起来的感觉。

路上时而碰到来来往往的人,和父母一样,男人大多挑了担子,女人大多背了背篓。只是小孩子和春子一样,甩了空手,或前或后的跟着。

热天里,出了太阳,有些路段,阳光被树林遮挡住了,有些路段,阳光就恶毒地洒在人的身上。黄牯常对他说:太阳地里,就走快点,阴凉地里,就走慢些。春子知道,父亲肩上挑着柴禾,母亲背上背着柴禾,他们是想缩短走在太阳地里的时间。春子跟前跑后地甩了空手,走在阴凉地里,自然凉快,走在太阳地里,他也找到了躲阴的地方。太阳地里,春子看见了父母或长或短的影子,于是就想尽办法走到他们的影子里去,那样就不会晒到太阳。秀林常问:春子,你总是跑来跑去的,热不?

春子就说:我不热,我是想办法躲在你们的影子里呢!

看着父母汗流浃背的样子,春子就问:娘,你是不是很热啊?

秀林就会说:我不热。

春子说:要么你躲到我的影子里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跑到母亲的身后,想让自己的身影罩住母亲,只是发现自己的身影太短,最多就罩住了母亲的脚。每当这时,黄牯就会笑着说:你要快点长大,你娘才能躲到你的影子里去呢。

最后一站是一个集镇,和县城隔河相望,也是区政府所在地,那里有一所高中,黄牯就是那里毕业的。镇上有一条长长的坑坑洼洼的水泥公路,公路的两旁排列着参差不齐的房子。

春子的六公就住在集镇靠码头不远的地方。六公还未成年的时候,去城里卖柴禾,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当了兵,后来不知怎么又进了共产党的部队。六公身材魁梧,是一个退伍军人,打过无数次的仗,最后总算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六公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抗美援朝结束之后就退了伍。

六公退伍之后,分在县城药材公司,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六公本来有一个儿子,几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当时医疗条件不好,没有及时抢救过来。也因为儿子的夭折,对六婆的精神刺激很大,整个人就因此变得恍恍惚惚,后来略好了一些,就生下了一个女儿。六公考虑到六婆的身体原因,后来一直没有再生小孩。六公退伍后每月拿工资,家里就一个孩子,经济条件还算不错。

每次进城经过六公家,被六公看见,总要留下吃了饭才让走,他知道竹鸡山穷,吃不起肉,每次都要叮嘱婆婆要做了肉吃。有时也给春子三五块钱,给小孩子钱,实际上是间接地帮助了家里,小孩子是不可能拿着三五块那么多的钱去用的。秀林不想麻烦六公,有时就绕开了走,只是被他发现了,就会被大骂一顿,虽然是骂,却是一番好意。

过河去城里的码头就在六公家附近,去售票亭买了两分钱的船票,就可以上船。凡是进城或是回村,都必须要经过这个码头,所以,一年四季,码头上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码头是长排的整齐的石梯,为了防止拥挤踩踏,石梯分为四级,每一级都留下了较为宽敞的平台。

河里有两只渡船交叉来回跑动,渡船是铁驳子,外面涂着白色的油漆,上面写着航运公司几个红色大字。渡船差不多靠岸的时候,汽笛就呜……呜……呜……的几声长啸。那是告诉过河的人,要做好上船的准备,同时提醒过河的人要注意安全。

春子渴望进城,每次进城,他都很兴奋,也觉得轻松,县城对他来说就是天堂。那里有很多农村看不到的东西,那里有很多农村吃不到的东西。

春子最羡慕的还是那嘴巴上的东西,油粑粑、油条、肉包子还有那夏日里的冰糕冰棒。街上巷口到处有炸油条和油粑粑的,油桶里填了泥巴做灶膛,上面架了一口锅。锅顶一半是放了油条和油粑粑的铁架子,另一半可以看见大半锅沸腾的金黄色的油。油里还有半生不熟的油条和油粑粑在滚动着、在膨胀着,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勾人味觉的油香。还有那包子铺,篾制的蒸子一层压着一层,每一层蒸子里都装满了白白胖胖的包子,有白糖馅的,有咸菜馅的,还有肉馅的。春子喜欢肉包子,每一口咬下去,都有肉的香味,吃完包子,满嘴都是油滑的感觉。还有那大热天,有人背了泡沫的冰棒箱子,箱子上盖了件破棉花衣,四处走动,四处撩人地叫喊着:冰糕冰棒,又甜又凉……冰糕冰棒,又甜又凉……就这么一直吆喝着,每一声都拉得老长。直至有人喊了一声:买冰棒呢!于是他赶快走了过来,接了钱取了冰棒递过去。稍事休息一会,看无人来买,于是又背着冰棒箱子,四处走动四处叫喊:冰糕冰棒,又甜又凉……冰糕冰棒,又甜又凉……

对春子来说,进城的路,就像是从地狱通往天堂的路一样,心里有所向往,就不觉得累。回来的路,就像是从天堂返回地狱的路一样,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加上小孩子喜欢蹦蹦跳跳,不知道省力,所以回家的路上,春子就会觉得筋疲力尽,多数时间不是被黄牯掮在肩上,就是躺在秀林的背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