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狗肉馆的第一个夜晚,我沿着大路两边慢慢地走着,一点力气都没有。那时候天气还是很冷的,时不时阵阵冷风。我饿了,我开始怀念那些干巴巴的狗粮,想起那美味的牛奶。走着走着,我闻到些食物的味道,那味道没有印象中那么好闻,那是一种臭臭的味道。我最终在垃圾桶找到了那些东西,有果核、菜叶,还有好多我不认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但是它们同样散发着馊掉的臭味。我等不及分辨,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不知道我吃了什么,觉得自己饱了,胃里却一阵难受。我蹲坐在垃圾桶边,想要让自己觉得舒服一些。不到两分钟,我呼啦一下子全吐了。吐出来以后,胃里舒服了一些,还是饿,嘴巴里一阵发干。我挪动了一下,然后趴在地上,那样会舒服一些。
那时候,我很沮丧,陌生的地方,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朋友,我有点后悔了,如果不逃,也许也没这么辛苦,乖乖做一只肉狗也是快乐的。只不过是死得早了些,死得痛苦了一些而已。有一瞬间,我想就这么趴在这里死去。那时,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其实想想,我对这个世界好像从来也没怎么明白过。
我趴在垃圾桶边上,很是茫然。小土可以那么喜爱我,而那只猪、我的兄弟姐妹却被人类残忍的杀害、吃掉。人类对于我们是怎样的存在?这个世界于我们而言,又算得上是什么?天堂和地狱就好似一瞬间。大意说,活着就是幸福与不幸参半。那时候的我不懂,我很麻木,不知道该干什么。就那么躺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我总是睡了醒,醒了睡,要不就是发呆。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痛苦。外面的世界对于我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小土、黄色的花、狗尾巴草在梦里出现,我正欢快地奔跑,突然间,天就黑了,然后就是猩红的鲜血——从猪脖子冒出的鲜血,那一筐狗毛,每一根毛发都竖起,发出狗的惨叫,尖锐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疼。我总是做这样的梦,然后被梦中的狗叫惊醒。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出现。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把我抱起来。我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看不清楚他的脸。是人,是一个人。
我的冻僵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有些知觉。他走得缓慢而沉稳。没多久,我被他带进了一间屋子,一进屋子,一股扑面而来的温暖,那温暖的气息里夹杂着狗味儿。是的,满屋子狗味——有臭臭的狗屎味,有刺鼻的狗尿味、还有狗粮的味道。那些熟悉的味道让我有些清醒,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个人把我放在一个厚厚的大棉垫子上,给我盖上了被子,就离开了。然后,我就听到呼哧呼哧狗的呼吸声,我强睁开眼,一群狗围着我,好奇地看着我。恍惚间我想起了我的兄弟姐妹,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看着我,想要跟我说点什么。“看他多瘦!”“是啊,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好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了?”我没有力气去回话,又轻轻地闭上了眼。他们围着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抱我回来的人走了过来,他坐在我身边,用一双大手抚摸着我的头,然后在我面前放了一杯温热的奶,是的,我闻到了。那时熟悉的奶的味道,我努力睁开眼睛,用舌头去舔舐那些奶。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三下两下就舔了个精光,可是现在的我虚弱至极,我用力浑身的力气,努力才把那只碗舔个精光。我吃完,便又昏沉睡去。那一觉很长,我梦见了我的兄弟姐妹,梦见了我的妈妈,梦见了大壮,梦见了小土,梦见了那只被杀掉的猪,甚至梦见了我从未见面的爸爸。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妈妈说,她希望我好好活着。我的兄弟姐妹说,他们希望逃过死亡的我快乐地活着。小土说,他会再见到我的,希望我好好活着等着。大壮说,狗场可能能够有真正自由的就是我,我应该快乐自由地活着,活出其他狗没有的模样。那只猪说,我到死亡最后一刻都在挣扎,你为什么不挣扎?我爸爸问我,不惧怕死亡的我,为什么要怕活着?梦里阳光温暖,所有的狗和人都看着我在笑,随风摇摆的狗尾巴草来回摇摆,越长越高,所有的亲密伙伴们,都淹没在狗尾巴草丛里,茫茫一片,我再也看不见谁。我从抽泣中醒来。我醒来了,我睁开了眼睛,我认真地审视着这个新的世界。
我看着这个昏暗的房间,一群狗蜷卧在房子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各种狗的味道。闻着狗的味道,我有些安心,毕竟在陌生的地方能见到同类不至于孤单。
来到这个地方的前几天,我一直蜷卧在那个棉垫子上没挪窝。开始时喝奶,我也开始吃少量的狗粮。有精神以后,我才看清楚那个捡我回来的人是个年纪很大的老男人。那些狗都叫那个人“爷爷”。爷爷可能是因为太老了,背略略有些弯,走路缓慢。
有一天,爷爷带着那一群狗出门了。我肚子有些疼,爬出我的窝,想出去排便,可是大门紧闭。我着急在屋子里乱转,哪知左后腿踩到软绵绵的一摊什么东西,一股熟悉的臭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狗屎,我踩到狗屎了!屋子里光线很是不好,我低头去闻,满屋子都是狗屎的味道,地上随处都是狗屎的味道。我叹了口气,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使劲蹭自己左后腿的东西,然后闭着眼找个地方解决了问题,然后一边闻,一边跳,回到了自己的窝里。这个地方的卫生条件真的差得难以想象,狗场的卫生状况比这里好太多了。
过了好久,爷爷才带那群狗回来。那群狗狗乖巧地蹲在大门边,等待爷爷慢慢打扫屋子。爷爷年纪很大,佝着腰,打扫满屋子的粪便。他年纪太大了,动作很慢,打扫来打扫去,空气中还是飘荡着各种异味。我想他是尽力了。那群狗争先恐后吃完饭,便回到各自的窝里躺着。角落里有个厉害的小狗蹦起来开始叫:“哪个没公德心的把屎拉在我的垫子地下了?”
然后开始了长篇大骂,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知狗比她还会叫的,还会骂的。有些狗开始起哄,吐槽,这里的卫生状况堪忧。我弱弱地叫了一句,“不好意思,是我。我找不到别的隐蔽地方,所以……”我的声音很小很微弱,但是他们都很快安静了下来。这么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们中间显得很特别。
“快看!那新来的家伙活过来了!”大家“哗”地一下子围了过来。
“嗨!大家好!”我探出头来跟他们打招呼。
“看他长的还挺漂亮!”那只骂街的小狗凑上前,大叫了一声。
“哈哈哈,小伙子,大花看上你了!你要小心哟!”大家伙哄堂大笑地散开。
大花,朝我眨了眨眼,扭转屁股也走开了。
我很是莫名其妙。
大花浑身的毛发各种颜色,杂糅在一起,可能是因为长久没洗澡的缘故,所有的毛发都支愣着,特别不好看。
大家躺着自己的垫子上,突然变得安静。我开口问他们,“你们每天都出去干什么呢?”
“拉屎!”“尿尿!”“散步!”“洗澡!”“现在可不是洗澡的好季节!”“该洗澡了吧,再不洗澡我要长虱子了!”“是啊。我的毛都有些秃了!”“这该死的虫子,痒死了!”
突然有狗问我:“新来的,你从哪里来?”
“狗肉馆逃出来的!”我回答。
“狗肉馆?你这么瘦的狗,浑身上下都没有肉,他们也要?”说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说实在话,我不太喜欢这里。房间里压抑、肮脏,这群狗狗说话怪异的腔调,也让我感觉不太舒服。我不太喜欢这里。
第二天,爷爷又要带着他们出门。我噌地一下子站起身来,跑到爷爷跟前,我要让他看见我,也带我出去。爷爷看见我跑到他面前有些惊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恢复的不错,你也来吧!”我兴高采烈地跟着爷爷出门了。
我们进了一个带着灯的箱子,那只箱子关了门,晃晃悠悠地下沉,把我吓得赶紧贴着爷爷的脚趴下。那些新伙伴们又是一阵哄笑,“他真胆小!”
“这……这是什么东西?”我怯弱地问他们。
“电梯!傻瓜!”
“这个世界总有一些费解的东西存在,没见过就无法了解!”大意说的。
“那时候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充满各种困惑的存在。那个时候的我知之甚少。”我叹了口气。
“那不是你的错!”大意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的,我们知道的太少,不是我们的错,更不应该作为被嘲笑的原因。可是总有些狗站在高点上嘲笑那些知之甚少的小白。不错,我就是小白,小土给我起的名字——小白。
在那群狗里,我是不合群的。我不喜欢看见他们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不喜欢他们浑身散发臭味嘲笑别的狗的模样。他们会集结成群嘲笑那些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狗,嘲笑他们的无能,嘲笑他们长得丑,嘲笑他们傻。在他们看来,作为一只狗,有人养比没人养是存在很大差别的。
当然,当他们看见毛发精致、乖巧可爱的狗时,他们又是一阵讽刺,“臭显摆什么?”“看他那矫情的样子,一点不像个公狗!”当他们靠近那些漂亮狗时,他们总是遭遇白眼和躲避。
跟着他们出去了好几天,每天他们都会跟别的狗吵架,互相对吠。爷爷总是叫着,“好了。走了走了,不要叫了!”我总是慢悠悠地走在他们的最后面。学着他们的模样来看待整个城市,比如过马路,坐电梯,见到小孩要躲避……
我总觉得融入不到这个群体里去。我对现在的生活也总提不起兴趣,尤其是在那个屋子里呆着的时候。然而,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屋子里呆着。
那些新伙伴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好斗,有时候他们也会伤感,对现在的生活有些抱怨。比如生活过的太粗糙——食物太单一、居住环境太差、卫生问题堪忧……他们有时候也相互安慰着说,“这样的日子还不赖,有吃、有喝,不用辛苦找食儿,比不起精养的“狗儿子”,比流浪狗要好的多吧!”
大意说,对于他们来说,那也许就是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日子吧!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狗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每天的外出总是美好的,天地广阔,有人、有树、有草、有楼房、有汽车、有空旷的大广场。我总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又窄又暗的屋子里,压抑,有种窒息的感觉,还有那些受不了的排泄物,难闻的空气。
有一天,我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慢慢走着,突然走过来狗,他一只耳朵竖起来,一只耳朵耷拉着贴在脑袋上。“你跟他们一起的?”他问我。
“嗯,是的!”我回答他。他看起来比那些伙伴更好相处一些。
“环境怎么样?”他问我,“居住环境!”他眨巴着眼睛。
“呃,说实在,确实不怎么样?”我无奈地摇摇头,“通风差,满屋子怪味!”
“吃的呢?”他问。
“吃的?说实话,除了前几天的牛奶,我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吃得是什么,填饱肚子,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很诚实地回答。
“呃,这种条件,他们还狗五狗六地讽刺这个,嘲笑那个!一群傻狗!”他一脸不屑。“你喜欢跟他们一起?”
“说实话,不太喜欢!”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这群家伙傲慢无礼,我们居住的环境也是拥挤杂乱,呆在那里太压抑了。”
我们俩边走边聊。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爷爷和那些新伙伴的影子。
“糟糕!我回不回去了!我走丢了!”我着急朝前奔跑着追赶。
“你还想回去?那种地方?那群伙伴?”那只狗在身后大声问我。
他把我问住了,我还想回去吗?我在心里问我自己。
“那——那——不回去?”我停住脚步,反问他,“我自由了?”
“是的,伙计,你自由了!”他欢快地对我大笑。
“那我该去哪里?”我问他。
“来吧,伙计,一起流浪吧!”他一边向我奔来一边对着我叫。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独耳吉安!你呢?”他飞速跑到我前面,回头看我。
“小白!”那时候的我欢快地不得了。好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为什么是独耳?你不是有两只耳朵么?”我追着他问。
“那只耳朵被人打残了,立不起来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跟大意探讨过,“爷爷”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神的旨意?”我很疑惑。
“也许是佛祖保佑呢?”大意笑了笑,回答。
“你说,他算不算是我的主人呢?我觉得他对我挺好的,救了我的命,我应该在那里呆着,陪伴他,报答他的!”我很是感慨,我觉得当时自己的出逃有些不仁义。又想了想,说,“那样太俗套了吧!现在的人们都呐喊着‘活出自我!’作为一只有思想的狗也应该活出自我吧!可是,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就逃走了呢?”
大意回答我,“那个时候的你不知道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但是你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不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这同样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