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台风过境,还是因为地方偏僻,打进村子后,赵可颂一个人都没看到。
有些院子门上的锁生了锈,房子的墙皮也一块接一块地掉下来。
而入镜ENTV的洋房堆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香樟的枝干,有些香樟树连根砸在洋房院子的铁门上,拦在水泥路上,没人收拾。
整个村子凋敝得可怕。
四周太安静了。
“这路可真难开。”
赵可颂忍不住发出点声音。
招来刘万里一个白眼:“又不是你开………”
时间紧任务重,会同村这一天,他们不仅要核实林振亮的个人情况,还得摸清毒水母的来龙去脉。为了赶进度,早在进村时,刘万里就已经把方向盘接了过来,直奔村委。
车快开出村子时,隐约有了人声。
驻村民警所在的警务处出现在眼前时,会同村内消失不见的人群也出现了。
门关着,人群挤在门口。
里面传出声音:“村里的情况已经上报了,上面很快会派人来。”
车子再往前开,就到了人群边上。
“嘀——嘀——”刘万里按了按喇叭。
围着警务室的村民们看过来。
他们看了看车,看了看赵可颂,又看了看刘万里,最后把目光定在车身上。
赵可颂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村民齐刷刷地一拥而上,饿虎扑食般把警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万里嘀,人群吵。车是彻底开不动了。
小赵被两种声音夹得嗡嗡的,隐约只听见车外、不同的声音在说:“快救人啊。”
两者相持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警务室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悄悄打开门,走了出来。
刘万里也接到了驻村民警的电话:“你们到了?”
“废话!”
驻村民警把人群拨开:
“说了的嘛,村里的问题报上去了,会有人来的。”
“车里是市局的赵队长,他亲自来了,你们还担心什么?“
“让让、让让,挤在这里,怎么解决问题?“
这次,村民很快安静下来,默契地让出一条路。
大约是被“市局的赵队长“说到了心坎上。
赵队长带着刘万里在万众瞩目下进了警务室。进了办公室,赵可颂坐下喝水压惊。妈的,腿软。
刘万里忙前忙后,很快问出了最新的状况。
前一夜的消息有误。
村里消失的,不只是接受ENTV采访的那几个人,而是村内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
刚刚堵在门口的,是失踪人们的家人,急着要警方展开救援。
“展开救援?”
意思是,他们知道人被谁带走了?
“不是金山,”刘万里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怕是天灾。”
这会同村本是大村,多数人以打渔为生。村北面的铜矿被发现后,因为离得进,金山最先在会同村招工。挣到钱的青壮年,带着孩子老婆,慢慢搬到了镇上。
长年累月下来,会同村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村里留下的,多是老弱的,不想走的,和走不了的。
然而,正如ENTV所报道的一样,紫红色的青江水流经会同村,排进大海。水稻瘪谷,其他作物也没什么收成,河里养的鱼吃不得,而少数村民即便有出海打渔的本事,在这入海口也打不着能换钱的东西。
可人要活着,总得挣饭吃。
这留下的人,想了又想,试了又试,还真找到了一条路。
“会同村不是离金山近吗?村里的人,组了个生产队,一起到北边的山上开采矿石,再卖出去。挣到的钱,大家一起分。生产队最近的一次出门,是七月二十号,到现在都没回来。”
那是台风来临前,现在……
“台风来了之后,那些人陆续有消息回来,就没人当回事。直到后来,家属彻底联系不上人了,自己去了生产队常走的那条路,发现那一片出现了大面积的塌方了。他们这才闹起来。”
“怎么不早点报警?”
“他们不敢报警。”刘万里叹了口气,“这青谷铜矿的开采权,一直是给金山的。普通人哪有本事做这买卖?生产队说是生产队,说白了就是偷。从金山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这事被掀出来,参与的人多少得蹲几年。“
不到万不得已,会同村的人不想见官。只是现在,比起坐牢,留住命更重要。
非法采矿。
赵可颂对这四个字很有印象——来之前,他看了一天的青谷刑事卷宗,卷宗内容全是这四个字,他一个人吭哧吭哧看了一上午,费了许多脑细胞也没弄懂。后来得了刘万里的指点,才算是搞清楚其中的门道。
一般来说,钱多的地方,纠纷必然集中。这一点在因铜建市的青谷体现到了极致。
青谷的发展并不均衡。青谷镇最富,遥遥领先于新镇和高新区。青谷镇最富,以点带面,凭一己之力提高了青谷市的平均水准。
而青谷镇,青谷镇经济水平高度依赖矿石买卖,绝大部分资金流动与铜有关,其核心为金山铜业。
——金山以一司之力拉高了全镇的平均数。
金山之外,无人知晓。
而矿石天生地养,这一行历来是无本的买卖,想从中分一杯羹的人多如牛毛。只是开采矿石需要齐全的手续,各手续又以土地使用权、采矿权和探矿权为核心,有本事上下疏通,才做得成这门生意。
未经允许开采、买卖矿石为非法采矿,是刑事犯罪。
对公司而言,有稳定的资金和生产资质,稍作打点,采矿权和探矿权自然能下来;麻烦的是土地使用权,土地得往下走。矿物质生长的土地多为农业用地,归当地村民集体所有。现行相关法律对此界定较为模糊,多数情况下,企业可与土地所有者协商租赁。双方商量定价格、年限,签订协议,矿业公司便可顺利施工。如何商定价格,签订几年,哪里找来双方信任的中间人,价格怎样算公允,协议签订后会不会有人暗中破坏施工,这些都是问题。
金山铜业厉害就在这里,他们租赁当地土地多少年,当地人愣是没有闹过一次事。青谷独此一家。
村民们恰恰相反,他们缺的是采矿权和探矿权。这导致——他们住在埋藏着宝藏的土地上,却无法因此致富。更糟糕的是,出于保护水土的考虑,政策对当地的伐木、畜牧等活动多有限制,青谷本地无特色物产,村民们的生计成了问题。因此,青谷镇金山之外的人,要么挤破了头进铜业当工人,要么离乡另谋出处。剩下的人里,刨去老弱病残,便会选择铤而走险,私下开采矿石,然后卖出去。
自矿探开始,警方每年会接到的大量举报电话,正是合法采铜与非法采铜之间的交锋。
刘万里解释:“一般情况下,非法采矿交予当地派出所自行处理,后往上报备。我们来之前,驻村的民警刚把事情报给青谷镇。没想到我们先到了。”
言谈间,青谷镇派出所的人已经到了,正在门外组织村民开展搜救。
赵可颂和刘万里对视一眼,决定跟镇上的队伍把人救完,再做打算。
毕竟,会同村又空又乱。先不说他们要找的人在人群里还是在山里,之前联系的驻地民警大概没心思协助调查。光看今天会同村的动静,这次道路塌方,既涉及到非法采矿,又遇上特大台风,恐怕少不了伤亡。迟早要市局安排人来。
既然如此,他们不如先跟着大队伍一起,既是找人,也方便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