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端康成精选集:古都
- (日)川端康成
- 2字
- 2023-09-27 14:24:43
古都
第一章 春花
“哇,紫花地丁又开了。”
小院,春日融融,千重子仰头看见老枫树上的花儿,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城内的一座逼仄院落,枫树在其间显得十分高大。的确,树干已经粗过千重子的腰了。不过,它的树皮粗糙,树干苔色青苍,千重子可是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
枫树并未笔直生长,而在千重子齐腰的高度微微向右偏;在超过千重子身高之处,越发向右边倾斜。树枝也从此处生发开去,肆意铺展整个庭院。它的枝条长长的,经年累月的负担,让枝梢有些下垂。
紫花地丁一共两株,在树干倾斜处的下方,分别生长在两个小树洞里。自打千重子开始记事时,它们就都寄生在树上了,而到了春天就开出花来。
“上下两株花儿会有机会见面,会相互认识吗?”千重子忍不住这样想。两株紫花地丁距离约莫一尺,姑娘思考的“见面”和“认识”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春天一到,紫花地丁就会开放,通常三朵,最多开到五朵。即使这样,每当冬去春来,它都会在这小树洞里发芽开花。千重子看着树上的那些花儿,有时在廊道远望,有时去树下近观,总会因为它们生出一些关于“生命”的思考,或引发“孤单”的感伤。
“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还要慢慢长大……”
店铺里的客人们看到枫树,通常会称赞它的奇伟繁茂,但能留意到这两株紫花地丁的人则并不多。紫花地丁是那么渺小,又寄生在树干上,往往被人们忽略。大家的目光都去关注雄伟而优雅的老枫树,它那粗大的树干长着树瘤,直到高处都长满青苔。
不过,千重子知道,蝴蝶会受到花儿的召唤。那些白色的小蝶在院子低空飞舞,沿着树干去看望树洞里的紫花地丁。它们有时也会飞到幼芽旁边,翻飞的点点白蝶,与嫩红枫树叶相映成趣,美得令人惊心。树干上的青苔泛着新绿,紫花地丁叶子和花的影子在上面变得淡淡的。
阳光明媚,白云飘浮。
千重子坐在走廊上看那两株花,直到那些蝴蝶都翩然飞走。她在心里默默赞叹这美丽的小花,忽然,又忍不住地想:到底是春天啊,在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开出花来。
她将目光从紫花地丁往下,看见枫树边那座古朴的石灯笼,耳边回响起父亲的声音。他曾经告诉她:“灯笼基座上的雕像是基督。”
千重子认为那不是基督,随口问父亲:“有一个很像北野天神呢?”
“肯定是基督,只是没有抱婴儿!”父亲的语气不容分说。
千重子便不再分辩,又问父亲:“我们的祖先有人信仰基督教吗?”
“倒是没有。这个普通的灯笼并不意味什么,说不定是造园师或石匠随便拿来一个安装在这里。”
或许,在几百年前,师傅们制作这个灯笼时正处于基督教被禁期间。经过漫长的时间洗礼,石质疏松的灯笼抵不住风霜雪雨,雕像已经斑驳脱落,只能勉强区分头部、躯干和脚。当然,也可能雕刻本身就不繁复细致。仔细去看,可以发现胳膊部分比较粗,两个手掌合在一起,长长的衣袖垂下来,几乎与衣服下摆齐平。整体形象已经很模糊,但很明显,它既不像佛像,与地藏菩萨也不一样。
这座有基督像的灯笼能进入这座院子,安放于大枫树下,完全因为它身上有岁月的沉淀,无人去细究它到底是代表那个时代的信仰,还是古代的外国装饰物。每当来店铺的客人看到石灯笼,千重子的父亲总要提示他们注意那个基督像。不过,这些客人多是做生意的,很少有人关注树下的这个古物。事实上,每个院子里总会设置一两个石灯笼,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千重子不再看着树上的两株小花,而是呆呆地注视下方的基督像。她虽然没去教会学校上过学,却会一些英语,对教堂和基督经典也有一定的了解。因此,当她发现整个灯笼上没有雕刻十字架时,便觉得不能在它面前献花,也不能燃点蜡烛,毕竟那不合规矩。
不过,在灯笼的上方,有圣母玛利亚的“心”。不知怎的,千重子忽然有这样的感觉:哦,圣母玛利亚的心正是紫花地丁。当她抬眼再去看那花儿,忽然想起金钟儿,养在古丹波(古丹波,旧时的陶瓷产地)壶里的那些小精灵。
千重子与这些小虫结缘,始于四五年前,她去一位高中同学家里玩。当时,她在人家起居室听见金钟儿的悦耳鸣叫,就向同学要了几只。自那以后,这些小家伙将两株紫花地丁在她心中的位置挤占了不少。
事实上,千重子当时觉得它们非常可怜,但听同学说养在壶里好歹比养在笼子里白白死去要强,并且,据说饲养金钟儿的人还挺多,而不少虫卵还是向寺庙购买的,她也就释然了。
金钟儿很好养,每年七月一日前后孵化,大概在八月中旬发出叫声。千重子的饲养金钟儿的数量很快增加不少,一个古丹波壶变成了两个。孵化、鸣叫、产卵、死亡,金钟儿终其一生都在暗无天日的小壶之中。尽管环境恶劣,它们依然顽强地繁衍生息,与仅笼养一代就死去的同类相比,终归要好得多。
真可谓“毕生踪迹一壶收”,也可以说“自在壶中天”!
“自在壶中天”的前面一句是“长生神仙府”,来源于远古的中国道家文化。千重子知道那个神仙故事,它描写了一个与凡间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片阆苑仙境之中,修建有亭台楼阁,摆满了美酒佳肴。而这个世界都在一个壶中。
当然,金钟儿并非看淡世俗,也不是自命清高。甚至,它们可能并不知道住在壶中,而乐天知命地世代延续。
金钟儿是不是就可以这样在壶中自由地生长、繁衍了呢?肯定不能,因为它们会近亲繁殖,下一代幼虫会变得羸弱不堪。千重子对此大为惊异,于是,她也和那些饲养金钟儿的人一样,经常互相换养。
眼下离秋天尚远,还听不到金钟儿的叫声,而在春天的枫树树洞里,紫花地丁已经开放。壶中的金钟儿点点浮现在千重子的脑子里呢。
金钟儿是千重子放进壶里去的,但树洞如此狭小,紫花地丁是怎么到达里面的呢?既然紫花地丁响应了花期,金钟儿应该也会孵化成长的吧。
“一切生灵都符合大自然的安排么?”
风吹乱了头发,千重子把头发朝耳朵上抿了抿,对着紫花地丁想那些金钟儿。
蓦地,她竟然想到自身。
在这万物勃发的春日里,渺小的紫花地丁安静地开放着。
此时,千重子听见店铺里就要午餐,她意识到该出发和朋友一起去赏花了,而临行前自己还得打扮打扮。
约她的人是水木真一,赏花地点在平安神宫。真一在电话里告诉她,他的一位还在念书的朋友会在神宫检票口打半个月临工,而那里的樱花眼下开得正好。
“消息绝对可靠,因为我专门吩咐他关注樱花。”真一信誓旦旦地保证。
千重子仿佛看见真一那迷人的微笑,愉快地问道:“到时候他能看见我们吗?”
“他就在检票口,我们还能从那里飞过去不成。”真一又笑了笑,“当然,要是你不喜欢这样的话,我们就各走各的,去里面的樱花树下见面。好在那些花儿很美,哪怕一个人,也会看得满心欢喜。”
“那你就一个人去啰。”
“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来一场夜雨,花儿全没了,那可别怪我没约你啊。”
“落花也很好看啊。”
“雨中落花都沾满泥污,哪还有什么美景?至于落花……”
“讨厌!”
“谁讨厌?……”
千重子穿了一件比较普通的和服,出发了。
平安神宫修建于明治二十八年(一九八五年),旨在纪念一千多年前建都京都的桓武天皇,此地的“时代节”(自一八九五年起,平安神宫每年举办游神节,时间是十月二十二日,展示从平安时代到明治维新以来的不同民俗)已成功举办多年。宫内的大殿不算古老,但据说神门仿照平安京的应天门,而外殿按太极殿修建。神殿右边栽种橘木,左边才是樱树。昭和十三年,孝明天皇像在没搬去东京之前供奉于此,此地便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举办婚礼。
一簇簇垂樱装点神宫的花园,红艳艳的,煞是吸引人。这些花儿,确实无可替代地成了京都春天的代表。
千重子刚走近花园,便看见一片怒放的红色垂樱,这红色一下子把心房填满了。“啊!总算见证了京都的春天了。”她发出一声感叹,就再也挪不开脚步了。
但她没有发现真一,他在哪里?还是没来?千重子离开这些樱花,准备先找到真一。
天!真一居然躺在草坪上。他双手抱头,闭着眼睛,仰面朝着上方的垂樱。
真是出乎她的意料。这个真一啊!有这样躺着等待年轻姑娘的吗!自出生以来,千重子就不喜欢男人躺倒在面前。因此,她倒不完全觉得对方的无礼举动伤害到了她,而是她本身对那种睡姿十分厌恶。
但对于真一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状态,因为在大学里,他经常和同学一起躺在校园的草坪上,头枕胳膊谈笑风生。
而这次他最初可能是坐着的,等得无聊才躺下来。因为,他的旁边坐着四五个老太婆,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翻检带来的多层方木盒。当时,也许真一觉得老太婆们可以亲近,就在旁边坐了下来。
想到这里,千重子差点笑了出来,脸上不觉泛起一片红晕。她站在那里,非但没去叫真一,还准备悄悄走开……的确还从来没有男人躺在她面前啊。
真一身上的学生服整洁干净,头发梳得光光的,双眼微微闭着,仿佛一位青葱少年。不过,千重子并不想正眼看他。
倒是真一在叫喊她名字,千重子看见他站起身来,脸上蓦地布满阴云。
千重子:“居然躺在草坪上睡觉,难道不害臊吗?这么多人看着呢!”
真一:“我只是躺着,一直在留心你的到来呢。”
千重子:“讨厌,你!”
真一:“如果我不吭声,你准备怎样?”
千重子:“你明知我来还装睡?”
真一:“像你这样生活在蜜罐里的女子姗姗而来,我一想起就止不住伤感。头也开始发疼……”
千重子:“活在蜜罐,你说我?怎么讲?”
真一:“……”
千重子:“你脑袋疼?”
真一:“不,不疼了。”
千重子:“脸色有点不正常啊。”
真一:“不,都好了。”
千重子:“你的脸好像一把刀啊!”
第一次听见千重子这么形容他的脸,真一并不觉诧异,因为以前就有人说过他的脸形似刀。当听千重子这样说时,他的心里腾起一股暖流。于是,他一边笑,一边说:“这把刀可是与人无害啊。况且这里是樱花的世界啊。”
千重子沿着斜坡向上走,转身朝回廊的入口而去。真一也走出草坪,跟了上去。
“我好想把所有的花都装进心里。”千重子说。
站在西边回廊的入口,大片红色垂樱扑面而来,两个年轻人顿时感受到盎然的春意。毫无疑问,这才代表着春天!红色八重樱一簇簇地开放,满树都是,包括垂下的纤细枝梢,花儿不像开在树上,而是尽可能地将枝头缀满。
“在这一片,我觉得这种花儿最漂亮啦。”
千重子边说,边带着真一沿着回廊向前走。随着回廊再次弯曲,他们先后看见一株独特的樱花,枝条全都伸向空中。
“这棵树像不像一位女子啊!你瞧仔细了,看那温柔的纤枝,那些美丽的花儿,感觉都和女子一样柔美而风韵十足……”
八重樱花是红色的,偶尔带有宝石般的紫色。
真一继续说,“虽然樱花具有特殊的颜色和韵致,并且妩媚而温润,但在我以前看来,她从来不会这样地女性化。”
这株樱树不远处有座澄心亭,亭子下边有条小径,连接前方的池塘。二人一路走去,有人在马路边赏花品茗,当作座位的折凳铺了绯红色的毡毯。
忽然,有人连声地呼唤千重子。
声音从林木掩映的澄心亭传来,真砂子应声走了下来。
“千重子,你来得正好。快替我帮师傅打理一下茶席!”
“瞧我穿成这样,充其量只能干点洗涮活儿。”千重子看了看对方的一袭长袖衣服说道。
“就打打下手也很好啊,……快来吧。”
“可我约了人啊……。”
真砂子差点忽略了真一,连忙凑近千重子耳语:“恋人?”
千重子予以否认。
“很好的朋友?”
千重子依然没承认。
真一见状,转身走开了。
“那就去我们茶室坐一会儿吧?……现在里面客人不太多呢。”真砂子说着朝亭子那边努努嘴。
千重子再次摇摇头,朝真一跑过去道:“她是我朋友,学茶道的朋友,很漂亮吧?”
“确实很漂亮啊。”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啊!”
千重子回过头,看见真砂子还站在原地看他们,便笑着眨了眨眼。
池塘的确很小,池边有不少樱树,池畔菖蒲嫩绿,亭亭玉立地生长,水面浮着一簇簇睡莲。
千重子二人没在池边停留,而是循着树叶和泥土香味,穿过阳光照不到的林荫小道。不多远,一座宽敞的庭园出现在眼前。这里也有一方池塘,比刚才那个更为阔大,有不少外国游客在池边摄影。水中,红色垂樱依依,显得十分凄美。
马醉木也开着白花,羞涩地躲在对岸的树丛里。千重子想起,奈良也有这样不少未成材的松树,一株株姿态各异。如果没有樱花,只看那苍翠的松树也就够了。不过眼下也一样,葱茏的松木和澄碧的池水成为绝佳的陪衬,让红艳艳的垂樱显得越发璀璨。
池内有圆柱形的石墩,像华表被切成一段一段地安放在水里。千重子走在石墩上面,很担心水沾湿和服的下摆。于是,走在前面的真一转身来,看着她牵起衣裙的模样准备背她。
“那敢情好啊,只要你能行。”千重子在心里笑了。
实际上,这些石墩就连老太婆都能稳步走过去。
不少睡莲的叶子依偎着石墩,而越到对岸,小松树的倒影也出现了。
“这些石墩的摆放,也很需要想象力吧?”真一问道。
“我们国家的庭园哪个不富有想象力呢?有人老爱夸赞醍醐寺园子里的杉藓充满艺术想象,说多了就让人生厌了……”
“怎么会?他们夸赞得没错啊。醍醐寺已将五重塔修缮完毕,对了,走,咱们正好去观看它的落成典礼。”
“那塔也是仿造新金阁寺的吗?”
“肯定修葺一新了,但那座塔并未毁于大火……只是修旧如旧罢了。在樱花怒放之时举行的落成典礼,定然非常热闹的。”
“这一带,就算此地的红色垂樱最有欣赏价值,别的地方都很一般了。”
很快,两人沿着石墩上了岸。
浓密的松树之间,有一座桥殿。其实它并不是什么殿堂,而是叫“泰平阁”,只外形像“殿”罢了。
桥的两侧设有椅靠,供游人小憩,也可欣赏水池对面的美丽庭园,而水池本身也就是庭园一景。
有很多人在此休息,或享用饮料,或吃食物,桥的中间当然少不了欢快的孩子。
千重子先去坐下来,还占了个座,一边呼唤真一过去。
“不必了,我站着,或就蹲在你边上。”真一回应道。
“有这个必要吗。”千重子不由分说让真一坐下,一个人前去买鲤鱼饵食。
池里的鲤鱼悠闲地游来游去,一旦发现有饵食扔到池子里,便成群结队浮上来争抢,性急的连身子都出了水。水面荡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樱树和松树的影子跟着轻轻摇动。
“你喂吧。”千重子说着递过剩下的饵食,真一却没有回应。
“头还难受吗?”
“已经好了。”
接下来,两人就那样坐着,真一更是盯着池水发呆。
千重子先开了口:“走神了?”
“也不算吧。其实什么都不想,也是很幸福的。”
“是啊,有这么多的樱花……”
“不是花,而是因为有个幸福的你……你把幸福和激情传递给了我呀!”
“幸福,你说我?”千重子疑惑地问道,眼里顿时充满忧郁。她垂着头,那忧郁就成了映入眼眶中的一汪清水。
“桥那边的樱花也很好看。”她站起身来。
“不用走也可以看啊。”
那边也是红色垂樱,也是很著名的品种,实在漂亮得很。它枝丫下垂,却不完全像柳枝那样垂着,还有些伸张开去。千重子去树下等待风的到来,任由樱花飘落在她的身上。
花瓣纷纷飞扬,大多掉落地上,有七八片飞到池面,零零落落的……
人们虽然在枝丫下支了竹竿,但不少花枝实在纤细,还是差不多挨地了,这是有名的八重樱花。
池子东边有连绵的青山,未能被这些浓密低垂的枝丫全部阻挡。
“它也属于东山山脉吧?”真一问。
“不,是大文字山。”
“大文字山啊?有那么高吗?”
“可能因为我们站的角度不同吧。”
千重子和真一,双双被花簇拥着,实在是不忍离去。
樱树周边以白色粗砂铺地,砂地最右边的那片松林显得卓尔不群。此地,离神苑出口已经不远了。
出了应天门,千重子提议去清水寺逛一逛。
真一却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清水寺可以看到京城的全景,我想去欣赏西山的日落。”
千重子一再坚持,真一只得同意了。
他们不顾路途遥远,最终选择步行前往,还刻意避开电车道。那条路绕过南禅寺和知恩院,从圆山公园出去,非常幽静。二人到达清水寺时,正好是春日黄昏。
清水寺舞台前只剩下三四位游客,隐约分辨出是女学生。
点了灯,大雄宝殿依然黑魆魆的。千重子兴致正浓,脚步不停地,从正殿的舞台经过明灯烁烁的大雄宝殿,从阿弥陀堂前面,直接去了后院。
那里也有一个“舞台”,逼仄却精致,起伏的栏杆外面是悬崖绝壁。好在它是西向。正好对着京城,同时可以瞭望西山。
城内已经亮起灯,天边尚有一丝残霞。
千重子斜倚栏杆,忘我地眺望西山,似乎已经无视一直在她身边的真一。
然而,她突然开口道:“真一,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呢!”
“被抛弃?……”
“被抛弃的。”
真一顿时陷入谜团,没明白千重子想要表达的真实意思。
他反复念叨,最后问道:“你,你也有被抛弃的感觉吗?如果你都那样想,我肯定早就被抛弃了,我指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脑袋,“芸芸众生不都是被抛弃的么,一旦出生,人们便被上帝抛弃到了凡尘啊。”
真一紧盯着千重子的半边脸,霞光在她的侧脸上留下淡淡的彩绘,恰似隐约的春日愁绪。
“可以说,站在上帝的立场,我们这些人类先是被抛弃者,再成为被拯救者,换句话说,都是他的子民……”真一说。
对真一的话,千重子仿佛充耳未闻,她脑子被已经灯火辉煌的城市填满了。
真一向千重子的肩膀伸出手去,试图帮她释放可能存在的那种无以言表的哀愁,但她避开了。
“我是一名被弃者,请远离我。”
“我都说了,我们都是被上帝抛弃的啊……”真一提高了音调。
“不要说那些形而上的。我和上帝没关系,真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
“……”
“父母将你扔在店铺的橙色格子门前的吗?”
“别乱说!”
“我可没乱说。这种事对你也没啥影响,可是……”
“……”
“哎,从这儿看去,京城夜幕沉沉,我难免会想:我到底生在何处?”
“你脑子犯糊涂了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是独生女,从小被批发商老爸溺爱,脑子总会胡思乱想。”
“是啊,我就是被溺爱坏了。是不是被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凭什么说自己被父母抛弃了?”
“凭什么?就凭那橙色的店铺格子门啊。那种门,我太知道了。”千重子以更加楚楚可怜的声音说,“妈妈在我刚进中学时就专门对我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而是抢来的一个漂亮婴儿。连抢我的地点都说得有眉有眼,只是她和爸爸不注意时会各说出一处,或是赏夜樱的祇园,或是鸭川河滩……他们肯定是不忍心说出我被扔在店铺门前的事实,才编了这一番说辞……”
“这么说来,你的亲生父母呢?”
“我现在倍受养父母宠爱,也就不想他们了。他们可能早就被埋葬在仇野(京都的一处墓地),墓碑已经损坏,成了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了吧?”
来自西山的春日温柔暮色,映红了京都的半边天空。
千重子被亲生父母抛弃,是养父母捡来的?真一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所生活的那个批发一条街由来已久,只要向街坊稍稍一问,她的身世便一清二楚。但是,真一根本就不想去搞清楚。他急于要弄明白的是,她为何要在今天来这里说出这一切。
她邀请真一来到清水寺,就是为了道出自己的身世?千重子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撒谎,也不像是对真一流露心声,倒是透出一种乐观和坚持。
说得直接一点,她很有可能专门找一个时机向真一道出自己的身世,毕竟她多少能感受到对方的示爱。麻烦的是,真一非但理解不了,还误以为千重子在委婉地拒绝他。哪怕千重子编造了被抛弃的谎言……
也可能,她的这一番话是专门为了回敬真一。因为在平安神宫,真一多次提到千重子生活在蜜罐之中。于是,他很小心地抛出一句:“你明白自己的身世后,会觉得孤独和悲伤吗?”
“一点也不。”
“……”
“还是有那么一点吧。那就是,父亲认为我既是女孩子,将来还得打理他的事业,便坚决反对我上大学,此时,我会有被弃的感受。”
“是害怕?”
“是的。”
“必须服从父母的安排?”
“当然啊。”
“包括恋爱结婚?”
“是的,我准备逆来顺受了。”千重子说得很果断。
“你就没有……没有一点主见吗?”真一问。
“倒是有,还不少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准备避而不谈,还是一笔勾销?”
“不,都不是。”
“你老不正面回答。”真一笑着说,语气却很不自在,并把身体探出栏杆,想要看看千重子的表情,“你这位被弃者,脸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看不见。”终于,千重子回过头来,以炯炯的眼神对着真一。
“太恐怖了……”她把目光移走,看着大雄宝殿。她的这句话,正是冲着厚扁柏树皮的大殿屋顶说的,因为它传来一阵又一阵暗沉沉的、令人畏惧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