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颉芳殿如今并不缺人手,况且夏日里白天总是格外长些,我倒是不担心无人点灯。
我如今只是躺着不动,国师来过之后我的脑子也清醒得很。她此刻在与不在,其实都不打紧。
但她此刻既想在我身边呆着,索性就随她去。
我翻动手上的农书,屋外夜色渐浓,就着案几上羊角宫灯的光亮,看完手上的农书才觉着眼睛累得很。
腿上传来轻微的揉捏,只见白芍正跪在榻边,鬓边已见微汗。
“歇歇吧。”
白芍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腿脚并不十分灵便。
大抵还是跪得久了。
“身边的脚踏又不是摆设,大可不必跪着。”
“是,奴婢记下了。”
“如今什么时候了?嬷嬷和宝珠还没回来?”
“大约戌时过了,嬷嬷和宝珠姑娘还未曾回来。”
去了这样久,莫非是不顺利?
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杜若从外间走了进来。
“殿下,热水已备好了。殿下可要洗漱?”
也不知是不是白日里身上那股馊味给我带来的阴影,她这么一问,我总觉得身上不干净。
洗脚和洗澡之间,自然选择洗澡。
“沐浴。”
我有这样要求,两人似乎并不意外。
白芍在内室翻了好几个箱笼,才总算找着了我贴身的衣物。
“殿下,如今箱笼里的衣裳多是冬日的款式,不若明日让尚衣库的人来给您量量尺寸?”
冬日的衣裳?
突然想起我昏睡了半年,有这样的待遇也并不稀奇。
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难得些。
“也好。”
等到我洗完澡回到卧房,宝珠才肿着眼睛回来。
想来,这差事干得并不轻松。
“都安排妥当了?”
“是。”
她既说已安排妥当,我也就不再问她其中细节。
我翻着手中的《夷坚志》打发时间,羊角灯里的蜡烛换了几回。
站在身边的白芍也早打了几轮呵欠。
“殿下,冯内侍来了。”
浮锦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让他进来。”
我放下手中的书卷坐起身来。冯柳臣在珠帘外停下:“殿下,奴婢守着角门一眼不错地盯着,只有洒扫的宫人锦香和巡视的德福出去了。奴婢担心他们走漏了消息特地让人跟着去瞧了瞧,锦香去了夹墙,一路上没有和外人接触。德福去了太医署抓了些风寒的药,除了常给宫人看病的杜太医便再没接触过外人。”
“找人看好了他们俩,看看平日里俩人都和咱们宫外的哪些人接触。”
“是。”
“芳若嬷嬷可回来了?”
“如今已到宵禁的时候,各处宫门都已落锁。嬷嬷今夜怕是不能回来。”
“知道了。”
芳若嬷嬷今夜既然回不来,我索性便让身边伺候的人下去歇息,单独留下宝珠说话。
“你今日去太后宫中,可有见着太后?”
“见着了,太后见着奴婢,可是细细地问了殿下的饮食和睡眠。太后知道殿下身子见好,看着桂花高兴,赏了殿下好些东西,特嘱咐叫殿下一定要好生养病。”
宝珠扶着我往床边走,瞧着四周没人,又接着说到:“奴婢今日见着了碧玉姐姐。她如今管着清仁宫中的花草,虽然差事轻省,但太后爱花,她倒是时常随侍。碧玉姐姐说,赵夫人这几年一人支撑着柳家,轻易不会入宫。便是太后娘娘的圣寿,赵夫人也只是进宫请安,并不在宫中久留。只是前些时日,赵夫人提前给太后娘娘送了寿礼和请安的书信。别的,碧玉姐姐便不知道了。”
赵夫人?姑姑竟没有封号?况且,姑姑既嫁了柳家,却为何未从夫姓?
“柳家如今已经没人支应门庭了吗?”
宝珠闻言似是大受震惊,愣怔了半晌。
“殿下您忘了吗?柳家靖安十年戍守北疆,满门男丁,除了未曾随军北上的小公子,都死在北疆了。”
我闻言如遭雷击,总不能和她说我如今脑子不好吧。
看来,装是装不下去了。
“我醒来以后好些事都记不大清了。”
“这——这怎么是好!奴婢去叫太医!”
宝珠说完便要往外跑,我忙伸手将她拦下。
“别去。”
在宝珠的疑惑中,我继续说到:“我如今虽有些事记不大清,却依稀记得好像出事前似是和人发生了争执,那人蓄意推了我一把。我还想把人找出来呢,你若是叫了太医,这件事总会传扬出去。说不得我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宝珠踟蹰了半晌跪下:“殿下——”
她像是还想再劝,但踟蹰了半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你家殿下如今好着呢,说不准哪天就都想起来了。”
也许是我不善劝解,又或是我如今笑得不好看的缘故,宝珠依旧面带愁容。
“起来再和我说说柳家的事,你又为什么叫姑姑赵夫人?”
宝珠犹豫着起身回话。
“柳家自太祖时起便世代镇守边疆,出了两任皇后,一任太后,可是满京都里最显赫的勋贵人家。”
宝珠看了看我,思虑了片刻又接着说到:“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和先皇后。”
我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你接着说。”
说来惭愧,便是这些,我也是记不得的。
宝珠许是看穿了我的把戏,认命般地说到:“靖安十年,赵国进犯雍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时的靖国公奉命出征,接连大捷。只是不知为何,靖国公后来竟败了,两万大军没一个活着回来。”
一个活的也没有?这仗打得多惨烈才会如此。
宝珠顿了顿接着又道:“靖国公吃了败仗,边疆失守,丢了荆幽十三州。官家一时盛怒,以失职之罪褫夺靖国公封号,废了柳家三爷驸马都尉之职,罚没柳家资产、田宅。官家许是念及与赵夫人的兄妹情谊,小公子又尚且年幼,便让赵夫人携子回宫,准其择婿再嫁。凡柳家军中有地位的将领,其家眷皆没为官奴。原本柳家的家眷也是要的,是赵夫人当时在紫宸殿外跪了七日,官家念着与太后和柳夫人的母子、兄妹的情谊,允了赵夫人将柳家的家眷买回了帝姬府。只是后来这事不知怎地还是被御史知道了,总以此为由递折子。这事儿一出,满京都的酒馆茶肆都在传,官家大抵是顶不住前朝的压力才下旨夺了赵夫人的食邑封号。”
宝珠叹了口气:“赵夫人这些年虽守着柳家不愿再嫁,可也不算柳家人了,是以对外都只称姓赵。赵夫人的封号食邑没了,原先的帝姬府自然也是不能再住了。夫人如今没了夫家,中间夹着国事也不好再总回娘家。赵夫人原也是这京中顶顶尊贵的女子呢。”
此战失利若是靖国公之故才失了荆幽十三州,褫夺封号没收田宅似乎也并无不妥。只是柳家如今男丁独剩了一个,柳家军没一个活的回来,柳家和柳家军的家眷还要罚没为官奴,世代功勋竟落得如此田地,难免让活着的人寒心。
“官家一时处置了这么多人,也没人劝劝?”
“起先也是劝的。只是后来荣太傅和梁枢密等人因为劝谏被官家杖责,又被官家下令在家静养便无人再劝了。我朝在此之前还未有杖责无罪官员的先例呢。”
“竟这般严重。”
“谁说不是呢。”
宝珠长叹了一口气:“但好在小公子争气,如今入了谏院为官。柳家也算起复有望,夫人也算守得云开了。”
满门荣辱,只系于一人。
“那柳家如今还有多少人?”
宝珠片刻地愣怔后忙垂下头:“这——奴婢便不知了。”
“如今夜深了,殿下也该歇息了,否则嬷嬷明日回来又该责怪奴婢们不好好照看殿下了。”
眼前地帐幔被放下,内室不过片刻也昏暗了下来。
我躺在床榻上,脑子里跑马似地想着刚才说的事。
柳家失了荆幽十三州,我那位爹爹便下旨抄了柳家。断了姑姑和柳家的联系却又留下了柳公子和我的婚约。听他今日的语气对柳公子颇为赏识,似有重用之意。可如今却又将他放在谏院这样极容易得罪人的地方。
我这位爹爹,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
我翻来覆去地总也睡不着,心下便隐隐生出些许烦躁。
“宝珠?你再与我说说话吧。我睡不着。”
“殿下既睡不着,那奴婢给您唱曲儿。”
宝珠略带喑哑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我原本找她说话也只是想找些事做打发这难熬的时间,但她既说要给我唱曲我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秋风猎猎,碧草青黄。郎君北去,尘土扬扬......”
绵软的曲声带着她家乡的语调,虽好听却也让我听得不十分真切。只是曲调听着略有几分伤感。
我搂着被子也不知听了多少曲才渐渐睡去。
一夜无梦。
“轻声些,殿下昨夜睡得晚,莫吵着殿下。”
帐外隐隐透着光亮。细微的声响传来,大抵是宫人在放铜盆。
“宝珠?”
“殿下醒来了?”
帐幔被掀起,杜若又接着说到:“宝珠姑娘昨日值夜,这会儿已下去洗漱了。如今辰时已过,殿下可要起身了?”
我掀开被子起身由着她们服侍洗漱更衣。
“嬷嬷可回来了?”
“回来了。今晨嬷嬷来过两趟,知道殿下未醒便不叫我们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