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只手的告别

男子死在一个救济所里,那里收容的都是状态极差的流浪汉。酒精的戕害,再加上失业的打击,足以让任何人走向死亡的黑暗深渊。

救济所负责人发现他之前,他已经这样子待了一周。他的身体夹在床和墙之间,双膝跪地,脸杵在地上。他应该是从床上掉下来的时候被卡在了里面。

那几天都是晴热天气,死者所在位置每天都会受到午后阳光暴晒,身体的姿势则使血液向头部汇集,导致结果甚是惨烈。尸体已经发黑、肿胀,面部也已无法辨认。

整具尸体只有一只手,右手,相对干净无损。当然,已经失去了血色,但没有变黑,也没有溃烂。看上去像是属于一具昨晚刚死而不是死于一周前的躯体。

尸体被运往殡仪馆,放入冷藏柜,以待警方找到家属处理后事。

死者家属当天下午就赶到了,他的两个女儿,以及其中一个的丈夫。和我一起去处理现场的殡葬顾问吉尔接待了他们。葬礼筹备工作开始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在殡仪大厅里给桌子消毒,吉尔朝我走过来,神情有些担忧。

“得让家属和遗体告别。”他单刀直入地说。

“不,这不可能。”

“我们只能这样做。”吉尔简洁明了地回答。

“不,我们可以不这样做。尸体已经发黑、肿胀,这些你都清楚,你见过尸体。你说,这样的尸体如何给家属看!”

“听我说。这具尸体不用送法医解剖。死亡证明上,医生也没有勾选‘立刻入殓’或‘死于传染性疾病’这两项。所以从法律层面上讲,它就跟一具今早刚刚死亡的尸体一样‘干净’。我们没有任何权力阻止家属瞻仰遗容,而且那两个女儿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人!”

“整具尸体能展示的只有那只手。”

“那就只给家属看那只手好了。她们可以最后一次握住父亲的手,她们会理解的,我来跟她们说。你这边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十分钟左右吧。”

“那好,准备好了就把家属叫过来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

在工作间,我从冷藏柜取出遗体,打开包裹着遗体的袋子,掏出死者的手清洁。经我一处理,它几乎变得光可鉴人。完美无瑕,它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我用推床把死者遗体推进告别厅,盖上白布,只露出这只手。随后,我去办公室请死者家属。

我陪家属来到告别厅。那里,推床上面,白布下面,躺着她们的父亲。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家属们默哀了片刻,然后,一个女儿问我是否可以回避一下,她们想跟父亲单独待一会儿。我同意了,当然我反复强调——用上了我全部的外交技巧——为她们着想,无论如何不要掀开白布。

我离开大厅,退回工作间一侧。隔着门,我听到大厅里传来低语、抽泣和呻吟。担心出事,我开门进去。只见三位家属张皇失措,苍白的脸上热泪纵横。

“我们没忍住,还是掀开了白布。”大女儿对我说。

故事本可以就此结束。

可几天后,也就是丧事结束后,吉尔找到我。

“你知道上次那事儿最后怎么着了?”

“不知道,怎么了?”我问。

“X先生的女儿给总部写了一封很长的投诉信。”

“投诉什么?我们做错什么了?”

“呵呵,用她们的话说,我们违背她们的意愿,强行让她们看到了她们父亲令人震惊并有辱尊严的一面。因此她们拒绝支付费用。”

“可是……可是……我们只能这样啊……”

“事实上,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们都有错。”

“所以呢?”

“所以,没辙。我们会被记过,因为做了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