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依次先讲“道”。道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庄子说:“道行之而成。”这犹如说,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唐代韩愈在《原道篇》里说:“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这是说,道指的由这里往那里的一条路。可见道应有一个向往的理想与目标,并加上人类的行为与活动,来到达完成此项理想与目标者始谓之道。因此道,必由我们之理想而确定,必又由我们之行动而完成。人之行动,必有其目的,由于实践了整个历程而到达此目的,若再回头来看,此整个历程便是道。因此道,实乃是人生欲望所在,必然是前进的,是活动的,又必然有其内在之目的与理想的。

由是演绎开来说:道是行之而成的,谁所行走着的,便得称为谁之道。因此道可得有许多种。如说天道、地道、鬼神之道、人道等是。即就人道言,既是“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则由此至彼,也尽可有好多条相异不同的道。而且由此至彼,由彼至此,皆可谓之道,于是遂可有相反对立之道。故说王道、霸道,大道、小道,君子之道、小人之道,尧舜之道、桀纣之道,皆得称为道。譬如说,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中庸》又说:“道并行而不相悖。”

而且道有时也可行不通,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是指大道言。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这是指小道言。《易经》又说:“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因有相反对立之道,故若大家争走着那一条,这一条一时便会行不通。于是又有所谓“有道”与“无道”。无道其实是走了一条不该走的道,那条该走的道反而不走,这等于无路可走,故说无道。

以上述说了“道”字大义。何以说先秦思想重于讲道呢?如《论语》《孟子》多言道,“六经”亦常言道,少言理。庄老也重言道,所以后世称之为“道家”。但《庄子》书中已屡言理,惟《庄子》书中的“理”字,多见于外、杂篇。在内篇七篇,只有《养生主》“依乎天理”一语。若说《庄子》外、杂篇较后出,则理的观念,虽由道家提出,而尚在晚期后出的道家。又如《韩非子·解老篇》:“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管子·君臣篇》:“顺理而不失之谓道。”上引两语,都可归入晚期道家。他们都提到“理”字,与“道”字并说,但“理”字的地位显然在“道”字之下。

又如《易·系辞》:“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说卦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乃及《小戴礼·乐记篇》:“天理灭矣。”此为经籍中言及“理”字之最要者。然《易传》与《小戴记》本非正经,皆属晚出,殆亦受道家影响。而后汉郑康成注《乐记》“天理灭矣”一语,云:“理犹性也。”可见直至东汉儒家,他们心中,还是看重性,看重道,而“理”字的观念,尚未十分明白透出,因此遂把性来解释理。许叔重《说文解字》曰:“理,治玉也。”又谓:“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玉不琢不成器,玉之本身,自有分理,故需依其分理加以琢工。孔门儒家重人,不重天,故仅言道不言理。但到宋儒,乃亦重言“理”字,却说“性即理”,才开始把上引“理犹性也”一语倒转过来,把理来解释性。这是中国古代和后代人对“理”字的观念看得轻重不同一个绝好的例证。此外如高诱《淮南子·原道训》注,说:“理,道也。”《吕氏春秋·察传篇》注,说:“理,道理也。”可见汉儒一般都对“理”字观念不清楚,看得不重要,因此都把道来解释理。但到宋儒则都把理来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