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随风入夜

“风向变了!”

第一个发现风向改变的亲兵快步跑到曾铣的身边。

曾铣的脸上看不见喜怒,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如阵阵波涛般的泛黄草原,小草摇头晃脑,随风起舞,齐齐地指向南方,而后曾铣又摸了一把须髯。

那亲兵冷静下来,正言道:“部堂大人,起北风了。”

曾铣还没开口,另一个亲兵及时凑上前来,接言道:“寅时。”

曾铣这才变了脸色,忍不住在两个亲兵间踱步,嘴里反复默念着那句:“冬月初五寅时,北风。”眼中全是敬畏。

两个亲兵狐疑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

“皇上到底是料事如神,还是有鬼神莫测之术?”越往细处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曾铣满脸骇然,可他怎的想不到答案。

在延绥镇整兵时,曾铣让手下的兵把天舟的启动,白磷慢炮的组装,以及此刻要用的战术演练了数百遍。这上千人得心应手,是好手中的好手。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这上千名将士,徐阶那句“行百里者半九十”犹在耳畔,从京师远赴贺兰山,眼下才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一步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成功还是失败,尽数在此一举。

曾铣对身边那几位亲兵,肃然说道:“传令下去,动手!”

秋冬交替就在这一夜之间。不一会儿,将士们点燃了天舟的稻草,稻草上的腐肉和湿布遮蔽了火焰,形成层层浓烟,高温让天舟的气囊充得鼓鼓的。草地上的天舟一个紧接着一个升了起来,摇摇晃晃在夜空盘桓了一阵,而后像是被北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带着诡异的梦,飘向了同一个方向。

忽而,上千艘天河的船从贺兰山之北满帆驶向那条在山下沉睡的火龙。

望着还蒙在鼓里的鞑靼军营,曾铣目若寒冰,心如止水,背着风,火焰遮空,火红的天河远去。

他悄然想起唐朝杜甫的一句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起初,鞑靼大营前的哨兵看见的是远处一点暗黄的星火,彷佛有人把夜幕烫出了一个洞。那哨兵爬向高处,喊来周边的战友,他急促的喊叫声让每个赶来的人都睁大了那双睡眼。

明军的游击骚扰这几日如家常便饭一般,俺答的部众在前沿受了不少损失,但吉囊的部众在后方扎营,最多也就损失了一些睡眠。没有人真正把那比星光还渺茫的灯火当一回事。

少顷,星点陆陆续续在天边出现,连点成片,浓雾弥漫,北风带来苦涩的气味,无数的火光编织成一张巨网,向着他们的军营笼罩而来。

随着那巨网一点点地逼近,各个哨兵仰头看着从头顶飞过的巨型气囊——那东西摇摇晃晃,行动迟缓,像一个八百多斤的汉子骑着一匹刚出生不久的瘦马在冲锋,模样滑稽无比。

泛黄的火光在冬月里温暖无比,天舟如夏季的萤火虫。

第一次见到这样飞翔的庞然大物,他们愣在火光的阴影里。有几个哨兵对着那东西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想必明军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终于,有人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吹响警戒的号角。

火点燃了夜空。

在振聋发聩的爆炸声中,数千个天舟的气囊也燃烧了起来,航向失势尺寸,舟身辄糜碎土,随之降下苍蓝色的火雨。

延绵数里。

夜空亮如白昼。

火焰来自地狱。

引燃了营帐,吓退了马匹,连周围的草木都尽数融化了……一旦沾上人的肌肤,就怎得也扑不灭,一直到烧穿骨肉。即使勉强把人救回来,火焰散发出来的毒气也会让人无法呼吸,活生生地把自己给憋死。

鞑靼大营被数千个天舟突如其来地一冲,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化成一片火海,四下都是哀嚎惨叫。

曾铣的亲兵站在山脊边上,这些久经战阵的士兵,眼睁睁看着一个时辰前平静的鞑靼军营瞬间成了人间炼狱,也纷纷皱起了眉头,心中万分庆幸,此刻自己才是发起进攻的那一方。

曾铣久居边关,与鞑靼对垒多年,除了用兵,他还有两样东西,让鞑靼闻风丧胆,一是地雷,一是慢炮。

所谓慢炮,就是一种特制的定时爆炸物。

从京师出兵时,曾铣看着工部给的天舟,还有蓝道行给的能把人的皮肉烧穿的白磷,他即刻就想到了火攻。他把白磷放进慢炮里制成白磷慢炮,再把白磷慢炮放进天舟,按照皇上画的天舟图纸,燃烧的稻草铺上腐肉和沾湿的布,可驱动天舟飞出十里地。

占据贺兰山北,临近鞑靼大营,让天舟借北风而下,白磷慢炮定时而发,须臾之间便可破敌。

一切跟皇上的计划一样,一切跟曾铣设想的如出一辙。

吉囊慌忙地从大营冲了出来,茫然地看着混乱的营帐,他甲胄上的皮革也燃起了火焰,好在这火势不大。一个护卫提过水桶,用冷水一冲,吉囊身上的火便熄灭了。

“怎么回事?”

火光把吉囊肥硕的脸映得通红。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一名护卫想去牵马,却被惊骇的马匹活活踩死了,再一名护卫紧接着冲过去,还没来到马的身边,就被一个浑身燃着火的士兵扑倒,片刻功夫,自己也被烧死了。

吉囊拔出军刀,左右挥砍,接连斩杀了数名逃跑的士兵和因为着火而惊慌失措的士兵。

一艘天舟在吉囊的头顶爆炸,他随手抓过一个护卫来遮挡落下来的鬼火,而后一刀捅穿了护卫的心脏。很快,吉囊冷静了下来。这些天舟飞行的距离有限,只能袭击到军营的北部。

于是,吉囊拿过腰间别着的鞑靼右翼三万户首领的号角。

混乱的军营里,响起一声浑厚且充满权威的号角声。

鞑靼军营南部见北部受了突袭,虽然还没弄清具体情况,但是早已训练有素地集结完毕,听了首领这一声号角,便有条不紊地向着吉囊的方向赶去。

可还未走出半里地,黑天摸地中,听的四下喊杀震天。

在鞑靼军营南侧静候多时明军铁骑见机杀入了阵中,对着鞑靼大军的胸腹往来冲锋。明军手里的三眼火铳接连响了几轮,而后隐入夜幕,换上了刀枪,消停一阵,又杀将出来。白刃纷飞处,血光,人头,四肢,内脏,尽在空中翻腾,腥臭味填满了整个空气。

夜色深处,烟雾弥漫,彷佛还有数不清的明军奔涌而来。

鞑靼军四下惊骇,乱了阵脚,赶去支援北部的队伍被冲得零零碎碎,四处奔逃。

这么多的明军到底是从哪来的?为何一点踪迹也没有?只顾着逃命的鞑靼士兵,没有人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曾铣在山脊上举着千里镜,观察着战况。他所领的人马,在这地势十分险要的地界,不方便快速切入战场。镜头里忽地出现了一支上百人的队伍从被围困的贺兰山奔袭而下,径直冲向火焰最深处,那正是吉囊大营所在的位置。

“陆指挥使?”

曾铣一阵欣喜,但是仔细想想陆炳下山的路线,曾铣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周围的地势,随即高呼道:“上马!随我冲阵!”

吉囊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军营南部的援军,于是,他又吹响了号角。

号角声带来的却不是援军。一匹瘦马越过燃烧着的拒马,吉囊赶忙蹲了下去,那瘦马从他头顶越过,马鞍上却空无一人。

他再一抬头,一只燃着火的雪豹正猛地扑向他,他本能地扔出军刀。那雪豹躲过刀锋,一个跟斗从吉囊的头顶翻了过去。

等那雪豹落定在明亮的火光中,吉囊这才看清楚,那凶猛异常的雪豹其实是一个披着雪豹皮的男人。

那男人耸耸肩,抖落披在身上着火的雪豹皮,火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出几分棱角分明的刚毅,他的左眼有一条修长的伤疤径直划到鼻翼。他昂首挺胸,优雅地拍了拍身上缺了一角的长袍,尽管浑身上下腌臜不堪,但衣服上绣的那条类蟒飞鱼依旧亮着眼睛。

“陆炳。”吉囊唤道。

来人正是被围困贺兰山数日的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军刀已经扔了出去,吉囊从地上捡起两把斧头。

陆炳的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的微笑,鞑靼连日围山所施加的压力,并没有给他的心理造成多大的伤害,他早已做好殉国的准备,没想到皇上为了他,还是冒险出兵了。

他取过背后的刀,握住刀鞘往上一顶,寒光一闪,一把长刀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此刀修长无比,长三尺七寸。

他扔了刀鞘,双手持刀,冷眼看着吉囊,说道:“我要取你首级回去献给吾皇。”

吉囊面无惧色,讥笑道:“但凡久居深宫大内的皇帝没有一个不亡国的,‘天子守国门’早就是过去的事了,你的皇帝还会骑马吗?你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甘愿落在这样的人下面?不如加入我的部众,右翼三万户必有你一席之地。”

“哈哈哈哈!”陆炳仰头大笑。

“你笑什么?”

“蜉蝣撼树,螳臂挡车,蝼蚁安知天命?鸦雀遑论大鹏?我主不出深宫一步,便可退你数十万雄兵,杀得尔等片甲不留,你还在这自以为是,大言不惭,且不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是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你!”

吉囊怒不可遏,举着两把斧头朝着陆炳攻来。

斧刃像雨点一样从四面八方砍向陆炳身体的要害。吉囊的动作幅度极大,力气也大,他彷佛有着用不完的体力。

在陆炳的眼里,他似乎处在一个球心的位置,周围都是吉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身影。

于是,陆炳决定以退为进,他提了剑,覆手而立,他的步伐灵动,身法沉稳,在吉囊凶猛的攻势下进退自如。

这种杂乱无章的技法根本伤不了他,他游刃有余地招架着吉囊的斧头,胸有成竹地看着吉囊的斧刃从自己的身边划过,一根头发丝都没被对方砍中。

眨眼间,他看准时机,化拳为掌,五指精准地顶住吉囊的胸口。

吉囊一时气短,步伐变得紊乱,往后退去几步。

陆炳立马跟进,化掌为拳,凭着几分寸劲,将吉囊整个人打飞出去。

吉囊节节后退的同时,踢翻一根着火的拒马,在空中接连翻了三个跟斗,稳稳握住斧柄,又一个侧翻,他像只猛虎一样落到地上,着地无声。

未等吉囊站稳。

“咻!”

绣春刀划破空气。

只听这声响,吉囊就意识到大事不妙。

果然,握刀的陆炳彷佛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味躲闪避让,攻击招式大开大合,飘忽不定,来去的刀法变幻莫测,似乎那刀是他的身体器官之一。

华丽优雅的刀法下深藏杀机。

一挑。

一切。

一刺。

听得耳畔风声,刀锋直奔吉囊面门。

吉囊被刀尖的锋气逼得再次节节后退,眼看就要被赶入燃烧着的大营之中。

陆炳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誓要取吉囊的首级。

“噌~”

苍茫的月色下,一阵耀眼寒光闪过。

数十位亲兵护送着曾铣来到吉囊的大营前。曾铣翻身下马,亲兵们紧紧护在他的左右,行到距离陆炳几步的距离,吉囊的大营轰然倒塌,溅起层层灰尘和数不清的火星。

曾铣赶忙用手遮住脸颊,透过手指的缝隙,他狐疑地看着刚刚舍命互搏的吉囊和陆炳。

那二人齐齐定住身体,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绣春刀的刀尖离吉囊的眉心不到一寸,吉囊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四下都燃烧着大火,他却感受到一阵贬入骨髓的寒意,他握着斧头的手一松,两把斧头了无生气地落在地上。

陆炳看着失去反抗意志的吉囊,忽地冷笑一声,说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砍你的首级了。”他把绣春刀放下来,把刀撑在地上。

吉囊越发觉得陆炳的笑容瘆人,他想说些什么,舌头却像是被拔掉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意识到,他害怕的不是那把绣春刀,而是陆炳本人,陆炳放下剑,他依然不敢动。

“你刚刚说的对,大明的皇上久居内廷,不会骑马打仗,是亡国之君,所以,”陆炳故作为难地咧了一下嘴,“所以,我想看看,鞑靼的首领如果不能骑马打仗,后果会怎么样呢?”

话音刚落。

月下又闪过四道寒芒,紧接着是飞扬的鲜血和四肢。

吉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陆炳用衣服抹去绣春刀上残留的鲜血。

剧痛涌上吉囊的心头,冲昏了他的大脑,他看着自己被陆炳完整砍下的四肢,恍惚间,竟然误以为自己在梦里,可那剧痛实在太真实了,很快,他的惨叫盖过了风声。

“杀……杀……了……我……求求……”吉囊喉咙里裹着凄凉的嗓音。

陆炳捡起吉囊摸过阿利亚胸前那对稀世珍宝的左手和右手,分别扔向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说道:“快去捡吧,回头被烤熟了。”

“啊!!!”

惨叫,接连不断的惨叫,充满仇恨的惨叫。

曾铣看在眼里,丝毫不为吉囊惨烈的下场刚到惊讶,他对敌人没有同情,对锦衣卫的手段也颇为了解,被革职那段时间,他在诏狱亲身经历过,当时好在有陆炳的照顾,他才能活到皇上重新启用他的这一天。

“陆指挥使。”曾铣走上前去,抱拳拱手。

陆炳回过头,看见曾铣,他立刻收起了脸上戏谑,起身拱手作揖道:“曾大人?你怎么……”

问题没有问出口,他就想到了答案,陆炳随即仰望明月抱拳道:“吾皇圣明!”

曾铣淡淡笑道:“圣明不只如此。皇上已经把宫里的道士赶走了。今日天舟火攻也是皇上之奇谋,甚至连这阵北风,”他仰起脖子感受这阵大风,“可能也是皇上跟上天借来的。”

陆炳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他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实在太了解这位当今圣上,不太像是曾铣所描述的那个样子,可见了一向严肃的曾铣那样认真的模样,他觉得曾铣所说并非戏言。

陆炳问道:“我被围这些日子,宫里是不是发什么事了?”皇上的变化之大不像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

“宫变。”曾铣平静地答道。

“什么?!”陆炳的绣春刀“当”的一声砸在地上。

“陆指挥使。”曾铣从亲兵手里牵过马,“此地不是叙旧之地。我们得即刻返回延绥镇,一路上我在与你细细说来”

陆炳想想,曾铣说得没错。如果明军的主力在解贺兰山之围,那陕西三边便是城防空虚,而一个时辰前俺答领鞑靼大部队,兵分两路走了,如果俺答发现自己后方被袭,回防不及,决定破釜沉舟,直取延绥镇,届时大明西北将门户大开。

“好。”陆炳也牵过一匹马。

“你身边还有多少人?”曾铣翻身上马,从一名亲兵手里接过一只信鸽。

陆炳答道:“被围了这么多天,差不多都死了,我身边不过两三百号人。”

曾铣默然不语,放飞了手里那只信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