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常氏让苏汨罗给冯凭安排住处。

因冯凭年纪小,常氏有意让她去给太孙作伴。她顺便向太孙说起了冯凭的身世。

“她不是寻常出身。”

常氏对太孙说:“先前皇上的后宫中,有一位冯昭仪,正是她亲姑姑。她父亲就是征东大将军冯弢。你还记得杨浑吗?”

太孙道:“杨浑是太子舍人。”

常氏说:“杨浑先前是太子的谋士。太子先时和皇上不睦,皇上出征,杨浑就向太子献计,让太子在广莫门下设埋伏,弑君夺位。太子没有采纳。后来皇上查抄东宫,这杨浑就跑到定北去了,投奔了定北侯冯琅。皇上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将冯氏一族论罪的。这冯琅乃是冯弢的长子,就是这位小冯氏的兄长。只不过是冯弢跟前妻生的,跟这小冯氏是同父异母。皇上诛杀冯氏之后,这冯琅和杨浑二人都北逃投奔蠕蠕了。”

太孙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冯弢的妻子,就是后来嫁给东河王拓拔烈的贺赖氏吧?”

常氏说:“就是他。”

“算起来,她也是皇族出身。”

常氏感慨道:“冯氏祖籍辽东,祖上本是燕国的君主,后来归附了魏国。而今落得这样,也是可怜。她年纪还小。她姑母冯昭仪旧日对我有恩,我不忍她留在掖庭受苦,所以将她带出来。就当是救人一命吧。”

常氏自己,就是祖籍辽东的。当年也是从燕国的百姓,被迁往魏国。她能成为太孙的保母,也是冯昭仪举荐。

常氏口中的太子,就是一年前因犯谋反罪被皇帝诛杀的太子拓拔晃。而眼前的太孙,就是皇帝长孙,太子拓拔晃的长子,大名唤作拓拔叡。

说到太子,常氏和太孙都是一阵沉默,忽然感觉身处在一片铜墙铁壁,钢铁囚笼,身边都是凉阴阴的。

太子活着的时候,拓拔叡是名正言顺的储位继承人,可是太子死了。

死了就算了,还不是正常的病死或意外死,而是因为“谋反”被皇帝杀死。太子不合法,拓拔叡这个太子太孙的身份也就失去意义了,甚至还会招来无穷祸患。

拓拔晃一系的势力尽数被诛,留给儿子的,只剩一个出身的名分。朝中其他皇室成员的力量纷纷崛起,拓拔叡眼看着离皇位越来越远了。常氏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这些事,想来没什么意思,无力回转,只会增加烦扰。

苏汨罗拉了冯凭,指着插屏背后一张整洁干净的小床:“你以后就睡这里,床我给你铺好了,直接睡就是了。”

冯凭乖巧地说:“噢。”

“我给你找了几件换洗衣服,都装在箱子里,放在那外面架子上。”苏汨罗拉着冯凭到外面架子旁:“就在这个箱子里,以后这就是你的箱子,以后你自己保管,你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放在里面。”

苏汨罗打开箱子试了试:“怪沉的。你要是够不着的话,可以让姐姐们帮你开。”

冯凭说:“好。”

苏汨罗说:“这上面还有个小锁,我把钥匙给你,自己的东西可以锁着。”

冯凭说:“好。”

太孙拓跋叡,对新进的这个玩伴,很是喜爱。毕竟他年纪也不大,身边也没有同龄的女孩,因此对这出身高贵,而今又落魄的小姑娘极有好感。拓跋叡怜惜她身世,让她在自己身边侍候,却并不将她做奴婢对待。

当夜,拓跋叡便叫她陪自己休息,两人躺在床上说话。拓跋叡问起许多关于冯家的事,她自然诚实,毫无隐瞒。太孙是个活泼的人,极爱说话,她性子也是小女孩,两人极聊得来。自此,两人同起同坐,同食同宿,形影不离。

常氏待她,则如同半个女儿。

这金华宫没有女主人,常氏虽为奴婢,却等同于女主人。包括太孙本人也要听从她的教导,每日吃穿住行,读书习字,都要常氏安排叮嘱。

每日早起,更衣洗漱完毕,第一件事,便是去见常氏请安。常氏总是起的很早,天不亮就穿戴整齐,拓跋叡坐到常氏的身边,拉着袖子,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宫人送膳。傅氏问他:“昨夜睡得如何?”但见他有什么变化,比如眼皮肿了些,脸上多了个红点,都要关心询问半天。

饭菜都是厨房自己做的,有酥酪,牛乳粥,肉饼,汤团,时令蔬果,样数不是太多,但每日变化,味道极可口,都是常氏亲自调理的厨子,每日早起新鲜做的。常氏制定每日的菜谱,这金华宫中还种的有蔬菜。

常氏出身贫贱,身上有些简朴的习性,喜爱种菜,平日里吃的蔬菜瓜果不少都是自种的。拓跋叡所穿的衣裳鞋袜,大多也是她亲手所做。

拓拔叡因说要去骑马,常氏说:“今天下大雪呢,别出去了吧,冻着了,改日再出去。”

拓拔叡说:“下雪了?”

常氏笑说:“下的好大呢,一晚上下了一尺多深,大河都要冻上了。天冷就在屋里练一会字,看一会书,等天气好了,你又想去玩耍,又不想读书了。”

他写字时,冯凭便给他磨墨。

她是读过书,认得字的。只是入宫时年纪尚小,字认得不多。拓跋叡有专门教授课业的师傅,师傅授课时,她便在一旁听着。拓跋叡读书写字,她就在一旁专注地看,看一遍,也看得会了。拓跋叡时而问她什么字,或是书上的句子,她都说得出。拓跋叡觉得她十分聪明,因此更喜欢她。

他知道她爱读书,便会主动教她写字,甚至赠她书籍,笔墨之类。

她心中十分感激,但有空闲,便用来读书。主要是这宫里实在闲暇,常氏除了让她陪伴拓跋叡,也不让她做什么活。也没什么可玩耍的,于是便将心思放在书本上。偶有一日,她正在常氏的身边陪伴,忽然几个宦官服饰的人,手持着明黄的帛书,来到面前。

常氏认得这是皇上跟前的人,却不知道此时来做什么。然而那圣旨的形状又怎会不认得?她心中乱跳地跪下了。

太监扫视了一圈,不见太孙,便扬声问道:“拓跋叡呢?”

一殿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常氏忙不迭地,伏地叩请道:“太孙在书房习字,小妇已经让人去叫了。”

太监说:“皇上有旨,要拓拔叡听宣。”

拓拔叡这边写着字,小宫女跑来唤道:“殿下,皇上那边来人传旨了,太监正等着呢,殿下赶快去吧。”

不是口谕,而是亲传圣旨,毫无疑问就是有大事了。拓拔叡不敢延误,连忙随着宫女去正殿。过去一看,已经跪了一片了。

太监看拓拔叡来了,已经做好了接旨的架势,就施施然取出圣旨。

“宣——”

太监的声音尖细嘹亮:“封皇长孙拓拔叡为溧阳王,特令即日起就封,钦此。”

太监瞥了拓拔叡一眼,命小监将圣旨递给他,说:“拓拔叡,皇上命你三日之内启程就封,不得延误。”

拓拔叡一时懵了,糊里糊涂的接过圣旨,谢了恩。又悄悄抬头去看身边的常氏,就见常氏脸色发灰,神态显然的是不对了。

他心里一阵茫然起来。

太监宣完了旨,便转了一脸故作亲近的笑模样:“旨意已达,太孙殿下,你有什么要求要向皇上提的吗?小人可以代为传达。”

拓拔叡感觉对方笑中带着讥讽,十分刺眼,皱着眉,摇了摇头。

珍珠儿急道:“夫人,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常氏心如死灰,能怎么办,皇帝的圣旨谁敢违抗?

太子死了,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就封二字,摆明了是要将拓拔叡逐出京城了。京中那么多封王,都没有就封,为何偏要逼迫拓拔叡就封?他本该是皇长孙,可是现在只能得到一个溧阳王的名号,去封地终老了。

溧阳是个什么鬼地方?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拓拔叡一旦离开平城,就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个谋反太子的儿子,被逐出京城,会有好结果吗?人能从低爬到高,却万万不能从高处摔下。墙倒众人推,不说这世上的人最好落井下石,只光他一个嫡长孙的名分,就会招来多少忌惮?他可以不去争那皇位只求安生,可是想争那皇位的人,能容得下世上还有一个活着的嫡长孙吗?

一旦他失去皇上的庇护,他就会变成皇位争斗的牺牲品。

侍从李延春在旁边,也无可奈何。拓拔叡除了遵旨,没有第二种选择。

太子谋反,他不被牵连,保得性命,还留在宫中,已经是皇上格外仁慈了。而今让他去就封,也是意料之中。

李延春想法子宽慰:“要不向皇上求求情?”

常氏却道:“哪怕想办法求情,勉强留在京中,又有什么意义呢?皇上不立他,他早晚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留在这里,接下来处境只会更艰难。宫里到处都是明枪暗箭,一不小心就学了太子,万刃加身。”

常氏决定,当即遵旨,前往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