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十月底,根据当时的法律法规,赌场均已开门营业,有位青年跨入了皇家宫殿[2]。赌博这种嗜好,受到法律保护,主要还是因为能带来税收。青年略微迟疑,而后便踏上了前往36号赌场的楼梯。

突然,一道生硬、带着责备的喊声传来:“先生,请把帽子给我。”一个身影蓦地站起来,是个瘦小、苍白的老人,刚刚蹲在栅栏后的阴影之中。那模样活脱脱是个市井无赖。

一进赌场,你要守的第一项规矩就是脱掉帽子。这是《福音书》的指示和神的旨意吗?难道不更像是某种手段,迫你抵押点儿什么,诱你签订险恶的契约?抑或是为了让你面对赢走你钱的人,还能谦卑恭敬?又或是那些行走于社会边缘的秘密警察,不择手段地要弄清给你做帽子的店家姓名,以及你的姓名?前提是你在帽子里写了名字。还是说有人要测量你颅骨的尺寸,统计指导性的数据,以便研究赌徒的脑容量?不过就这点,当局可没透出半点风声。不管怎么说,你须得知道,当你朝那绿色的赌桌迈出第一步起,你的帽子便不再属于你自己,如同你也不再是你:赌博控制了你。你,你的钱,你的帽子,你的手杖,你的大衣,都属于它。在你离开时,还能拿回自己的行头。赌神正是通过这残忍的挖苦,好让你知晓,它还给你留了点儿东西。只要你戴着一顶新帽子去了赌场,便能吃一堑长一智,悟出就该置办专门上赌场的服装。

一个年轻人递出帽子,帽子的边沿已有了轻微的磨损。当他换回一张写着数字的牌子时,惊讶溢于言表,充分说明他的灵魂尚且纯洁。看门的老人瞥了他一眼,眼神空洞又无情。那老人无疑从青春年少起就沉迷于赌场的纵情狂欢,他那一眼,能让哲人从中解读出医院中的悲痛愁苦,破产者的流离失所,抑郁者的咨询笔录,以及终生苦役和流放夸察夸尔科斯[3]的折磨。这人大概全靠达塞[4]的骨胶汤过活,拉长的面孔上毫无血色,正是嗜好这口的惨白形象的具体呈现,再直白不过。他的每一条皱纹之中都留有经年累月的痛苦痕迹,可以肯定的是,每当他拿到微薄的薪水,转手就会赌光。他就如同一匹驽马,鞭打已不起作用,他也不会被任何事情触动;输光了的赌徒们离开时沉重的叹息,无声的咒骂,呆滞的目光,都不能激起他一丝波澜。他就是赌神的化身。要是年轻人细看这悲惨的看门人一眼,或许就会想到:他心里除了赌牌,已经啥也装不下了!可惜陌生的青年没从这活生生的例子中得到警示。将老人安排在此处,定是上帝的意思,他总会在藏污纳垢之地的门口设置令人作呕的标识。年轻人断然踏入赌场,在那儿,贪欲正炽的人被金币的碰撞声迷得头晕目眩。他被逼到这里来,或许正是应了让-雅克·卢梭[5]那些雄辩的话语中最合逻辑的一句。就我理解,此话中沉痛的思考如下:是的,我料想,如果当人身上就剩最后一个子儿,求生无路之时,他是会去赌博试试运气的。

晚上的赌场不过是首庸俗的诗,但它呈现出的效果却保准如同流血的悲剧一般。赌场的厅堂中,有赌徒和围观的人群;有穷酸的老头,他们为了取暖,走来走去;有一张张狂热的面孔;有狂欢的宴席,从饮酒开始,将以栽进塞纳河告终。满堂的欲望涌动,然而投身其中的人实在太多,让你无法面对面地看清“赌博”这一恶魔的真貌。赌场的夜晚真算得上一曲大合奏,众声部齐唱,乐队中的每一样乐器都在奏鸣。你在此处能见到许多显赫之人前来消遣,他们花钱,就如同花钱看戏和宴饮,也如同花钱去某家阁楼寻欢作乐,用低廉的价格买来之后三个月的悔恨。然而,你可知道,一个迫不及待地等着赌场清晨开门的人,会有多么冲动和疯狂啊!赌徒在夜晚和清晨判若两人,其区别之大,就如同厌倦懒散的丈夫和才到窗下便神魂颠倒的情人一般。只有在清晨,挠心抓肺的欲望和相当可怕的渴求才会出现。在这种时候,你将不得不佩服真正的赌徒,他可以不吃、不睡,不要生活、不做思考;他输了之后,压下双倍的赌注,并遭其驱策;他为了赢一局“30-40点”[6],甘受折磨痛苦。在这种受到诅咒的时候,你会看到冷静到可怕的眼睛,让你难以忽视的面孔,还有仿佛能够翻开并吞噬卡牌的目光。是以,赌场最辉煌的时刻就是每天开门时。如果说西班牙有斗牛,古罗马有角斗士,那么巴黎就有皇家宫殿。这里,刺激的轮盘带给人类似观看血流成河的欢愉,却不必担心在血泊中脚底打滑。你要是想迅速地瞧一眼这个竞技场,那就请进吧……这里是多么简陋啊!墙上贴着一人高的沾满油污的墙纸,上面没有一幅能涤荡灵魂的画作;上面甚至连颗方便人上吊自杀的钉子都没有。陈旧的地板肮脏不堪。赌厅的正中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垫已被金币磨损,四周密密麻麻放着草垫椅子。椅子是如此简朴,显示出这些人对环境是否奢华有种奇异的漠然,要知道,他们正是为了追求财富和奢侈的生活,才来到这儿,甚至烂在这儿。凡在放任人自身灵魂为所欲为之处,人性的悖论便四处可见。多情的男人让他的情人遍身罗绮,穿着来自东方的柔软丝绸,但大多时候,却在硬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站在权力之巅,然而为达目标,只能奴颜婢膝。商人从潮湿脏污的商店起家,建起豪华的宅邸留给儿子。然而因为兄弟失和,家产被拍卖,他那不成熟的继承人将会被赶出家门。难道还有比赌场更让人厌恶的地方吗?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人总是自相矛盾的,一面因当下的苦厄而不抱希望,一面又希望以不属于自己的未来抵抗当下的苦厄,人的一切行为,都被打上了纠结和怯懦的烙印。在人间,唯一完满的,只有不幸而已。

当青年踏入赌场时,里面已经有了几个赌徒。三个秃顶的老头无精打采地围坐在绿色的桌垫旁边,他们那如同石膏像般苍白的面孔跟外交官似的,没有丝毫表情,说明他们的情感已经迟钝,心也早就不会再跳动,即便是押上了老婆的嫁妆,他们也仍无动于衷。赌桌的一端,有个黑色头发、橄榄色皮肤的意大利青年,他的胳膊肘支着桌子,安静地坐着,仿佛是在倾听回响在赌徒耳边的、命定般的隐秘预感:“就是它。”—“哦不!”那张南方的面孔上写满了对金钱和爱欲的渴求。七八个看客,站成一排,像在画廊似的,等待着一幕幕场景上演:命运的重击、赌徒的脸色、钱币的流转,还有庄家的钱耙子移动的轨迹。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在旁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就像是挤在沙滩广场[7]上,观看刽子手砍头的人群似的。一个高大枯瘦的男人,穿一身破旧的衣服,一手拿着登记簿,一手拿着图钉,记录红牌和黑牌的点数。他是当代的坦塔罗斯[8]们中的一位,始终活在其时代的欢愉之外;是贫穷的守财奴,靠想象中的赌注囤积钱财;是理智的疯子,投身虚无的幻想,以抚慰自身的苦痛;总之是喜欢与邪恶和危险做伴之人,如同年轻的神父在做白色弥撒时,手握圣体[9]。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老赌徒,他们最善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他们就像是古代的苦役犯,早就对苦差事麻木了。他们来碰三下运气,要是赢了钱,马上就带走。他们就靠这笔钱生活。大厅中有两个老伙计双手抱在胸前,漫不经心地踱来踱去,时不时朝窗外的花园看一眼,像是有意让过往行人看到他们那平板的脸,好招徕生意。

庄家和他的帮手阴冷又尖刻地看了一眼这些赌徒,尖声喊道:“开局。”正在此刻,青年推开了大门。赌场变得更加安静了,众人都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新来的客人。真稀奇!看到这位青年,情感迟钝的老人、神情恍惚的员工、围观的看客,连同那位充满激情的意大利人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在赌厅之中,悲痛表现为沉默,凄惨佯装成欢愉,绝望都要显得体面。在这样的地方,想要得到怜悯,这人该要多么不幸?想要引起同情,又该多么怯懦?想要让这里的灵魂战栗,又得是副什么鬼样子?好吧!那青年进来的时候,这些早就封冻的心灵被扰动了,在他们所感到的新奇的情绪中包含着上述所有感受。毕竟,就连刽子手在砍掉因为革命[10]获罪的金发处女的脑袋时,也会偶尔流几滴眼泪。

只消一眼,赌徒们就从这个新手脸上读出了他的可怕秘密:他年轻的面貌雅致,却覆着一层阴霾,他的目光更是说明了他的失败,无数希望皆已落空!想要自杀的人总是郁郁寡欢、面无表情,这使得他的前额有种病态的惨白,苦涩的笑容挂在嘴角,挤出了浅浅的褶皱。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让人不忍直视。然而在眸子深处,还闪烁着隐秘的天才光辉,不过或许是被纵欲享乐的疲惫掩饰住了。这张高贵的面孔曾经纯净又光彩,而今却颓丧不堪,这是放荡的生活留下的痕迹吗?他的眼睑周围发黄,双颊泛红,医生肯定会将这些表征同心脏或是肺部的病变联系起来,而诗人却会认为这是追求知识,在微弱的灯光下度过数个长夜的结果。然而,一种比疾病更为致命的欲望,一种比钻研学业、发挥才能更为消磨人的疾病,使得年轻的面容委顿,紧致的肌肉萎缩,那颗只被酒精、学业和疾病轻微磨损的心扭曲变形。若要打个比方,就像是臭名昭著的罪犯来到监狱,其他犯人充满敬意地迎接他。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魔,久经折磨的惯犯,全都俯首称臣。因为他们面前是闻所未闻的痛苦,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发现的是深重的伤痕。他们认出了众人中的王子,因为他那无声的嘲讽中有威严存在,寒酸的衣着也难掩优雅。那青年还真穿着一身优雅的燕尾服,但领结和马甲衔接得严丝合缝,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穿了内衬。他那双如女人一般纤秀的双手却似乎不怎么干净,事实上他已有两天没戴手套了!他那纤细优美的身形,稀疏的自然卷金发中都还残存着不可忽视的天真。如果说有什么让庄家的助手和赌场中的伙计都为之战栗的话,就是这种天真的魔力。他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岁,他沾染的恶习似乎只是逢场作戏。淫乱纵欲的伤害尚且不深,青春的活力也仍在与之对抗。光明和黑暗、毁灭和生存正在他体内斗争纠缠,是以他身兼优雅和可怖两种面貌。来到此处的青年,就像是失去光辉的天使,正走在堕落的路上。而赌场中这些久浸罪恶、寡廉鲜耻的人,都表现得像为即将沦落的漂亮女孩感到于心不忍的、掉光了牙齿的老妇人。他们几乎要对这位新来的人喊道:“你快出去!”

然而,这人却径直走向赌桌,站定了身子,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拿着的一块金币扔到桌垫上。金币滚到了黑花区。接着,他冷冷地看了庄家助手一眼,目光中隐含催促,就好像强势决绝的人憎恶夹缠不清的诡辩者似的。这把赌得太大,老人们没有加注;然而那个对赌博充满激情的意大利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露出笑容,将大量的金币压在了和陌生青年相反的决定上。庄家竟然忘记了说:“开局—下注了—买定离手!”这些话他重复了无数遍,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含糊。庄家助手分发好纸牌。他似乎暗自希望新来的人能有好运,对于利用这些下流趣味来牟利的老板们是赚是亏却毫不关心。周围的看客都在等着瞧一出好戏,最后一枚金币会带来怎样的命运,这个高贵的灵魂将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数双眼睛都黏在预示命运的纸牌上,目光炯炯。然而,不管他们多么留心地轮流注视纸牌和青年,都没办法在后者冰冷和灰败的脸上瞧出一点儿情绪。

庄家的助手正式宣布:“红花赢,偶数,收注。”

庄家将一沓钞票一张一张地扔在意大利人面前,他不禁抽了口气。当象牙质地的钱耙子薅走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时,青年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破产。象牙碰到金币,发出一声脆响。金币如同飞箭,一头栽入庄家前的金币堆中。陌生的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嘴唇的血色褪尽。但是他很快又睁开双眼,嘴唇也重新泛起珊瑚红。他装出一副见惯世事的英国人样子,没有露出令人心碎的眼神以求安慰,要知道绝望的赌徒常向围观的众人投去那种眼神。他就这样离开了。在一刹那,有万相生;而掷一把骰子,则无数命运由此而定!

一时赌厅陷入沉默,庄家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青年的金币,向众人展示。然后他笑着说:“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枚子弹了。”

一位常客瞅着周围熟识的赌徒,附和说:“他肯定是脑子发热,这下要去投水咯。”

一个赌场的伙计朝鼻子里抹了点儿鼻烟,叫道:“唷!”

一个老头儿指着意大利人,对他的同伴说:“要是我们跟他一样下注就好咯!”

所有人都看向那位欣喜若狂的赌徒,他正双手颤抖着清点赢来的钞票。

意大利人说:“我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对我说,‘这年轻人太绝望了,赌神是不会垂青他的’。”

庄家接过了话头:“这人根本不会赌,不然他就会把钱分成三份,赢的概率会大些。”

青年离开时没有要回自己的帽子,然而那位看门的老人注意到帽子已经破旧,一言不发地将帽子还给了他。青年机械地归还号码牌,一边吹着口哨,哼着《我心悸动》,一边走下楼梯,但他的声音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那美妙的旋律。

很快他就来到了皇家宫殿的长廊中。他走上圣奥诺雷大街,又选了杜伊勒里宫[11]里的一条小路,脚步虚浮地穿过杜伊勒里花园。他仿佛行走在沙漠中央,看不见同他擦身而过的行人,听不见人声喧哗,耳中只有死亡的召唤。总之他沉浸在令自己麻木失神的冥思中,仿佛是挤在双轮马车上、从法院被运往沙滩广场的囚犯,运往自1793年以来便被鲜血染红了的断头台。

自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既伟大又可怕的特质。绝大多数普通人落魄是没什么危险的,就像孩子个矮,摔了也不大会受伤;但要让高贵的人沉沦,他须得从至高处坠落,他曾经到过接近天空的位置,瞥见过常人不可接近的天堂。人生中的风暴一定猛烈暴虐,逼得人要借枪口寻找灵魂的平静。有多少青年才俊,没有朋友,没有女人的安慰,被圈禁在阁楼之中,日渐消瘦、萎靡。他身处茫茫人海,所见的都是焦虑的、被金钱所累的人。想到这儿,自杀的念头就更强烈了。蓬勃的希望曾召唤青年来到巴黎,而他最终走向自愿的死亡,只有上帝知道,这期间交织着多少雄心构想,多少被废弃的诗行,多少绝望的情绪和窒息的呐喊,多少徒劳的努力和夭折的杰作啊!

每一次自杀都是首卓绝的哀诗。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你能找到一本书,它展露出的才华可以和这句话一比吗:

昨天,下午四点,一位少妇从艺术桥上投塞纳河自杀。

在这简洁的巴黎文风的句子前,所有戏剧和小说都黯然失色。甚至那本古老图书扉页上写着的“被孩子们囚禁的、尊贵的卡尔纳瓦国王的痛诉”,也无法与之比较。此书已经失传,这是唯一剩下的词句。这话却让抛妻弃子的斯特恩[12]潸然泪下。

陌生青年被诸如此类的千思万绪裹住了,碎片般的思绪从他的心头掠过,就像战场上一面面破碎的旗帜在飘扬。他暂时放下意识和记忆带来的负担,驻足在被大片苍翠包围着的几朵花前。微风拂过,花冠轻柔地摇晃。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战栗,源自在和强烈的自杀念头对抗的生的意志。他抬眼看向天空:阴云密布,悲风呼啸,空气凝重,这一切再次助长了他想死亡的念头。他一边想着自杀的先辈们在最后时刻的种种奇行,一边走向皇家桥[13]。他想,卡斯尔雷子爵[14]在割断自己的喉咙前,满足了些最基本的需求;奥格[15]院士为了在自杀的路上能吸鼻烟,到处寻找他的鼻烟壶。想到这儿,他笑了出来。他分析着他们的行为,同时也在检视自己。他为了给搬运工让路,紧靠着桥栏杆,于是袖子沾上了白灰。而他竟然仔细地抖掉了衣服上的灰尘,他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他走到了拱形桥的最高点,阴沉地望着河水。

有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笑着对他说:“这坏天气可不敢投河。塞纳河又脏又冷的!”他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以做回应,充分证明他已经勇敢到了疯狂的程度。然而,当他看见远处杜伊勒里宫的码头上有一栋木屋,屋前竖着一块木指示牌,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急救窒息人员”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眼前出现了达梭[16]先生的模样,他满怀仁慈,雷厉风行,奋力划动着救死扶伤的双桨。但正是这双桨,有可能将不幸浮出水面的溺水者的脑袋打破。他仿佛看见达梭先生将围观的人召集起来,找来医生,准备进行熏蒸[17];他仿佛读到了记者在欢宴席间和舞者的笑容前抽空写下的讣告;他听见了船夫数钱的声音,那是塞纳省[18]的长官对打捞起了他的尸体的奖赏。他若死了,能值五百法郎;他活着,空有才华,却没有保护人,没有朋友,没有一席之地可以安身,没有一句颂扬之辞,在社会上没有一点存在感,之于国家毫无用处,国家也不会对他有半点关心。大白天求死对他来说实在耻辱,他决定晚上再死,留给这个不识得他生命的伟大之处的社会一具难以辨认的尸体。所以他继续朝伏尔泰堤岸走去,为了打发时间,他像个游民似的,迈着懒散的步子。他沿着桥上的人行道向下,当走下最后一级阶梯,朝伏尔泰堤岸上转时,注意力被河堤上鳞次栉比的旧书摊吸引了。他差点儿便要和人讨价还价,买上几本书。他笑起来,冷静地将手放回了口袋,又恢复成那派无忧无虑、睥睨众生的模样。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听见口袋深处有钱币碰撞、发出声响,神奇极了。充满希望的笑容点亮了他的面庞,笑意从嘴角扩散至全脸,前额也泛起了活色,继而眼神和黯淡的双颊也有了欢乐的光彩。这种幸福的火光,就像是在燃尽的纸灰上跳动的火星。只可惜这张脸的命运同烧尽的黑灰一样。当青年激动地抽出口袋中的手,发现只是三个粗劣的苏[19]时,脸色又变得悲伤。

“啊!好心的先生!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看在卡特琳娜的份上![20]给我一个苏吧,让我去买面包。”一个清扫烟囱的小工人向青年伸出一只手,想要抢夺他最后的几块钱。烟囱清洁工的脸灰黑浮肿,身体被烟炱染成褐色,衣衫破败不堪。

在这个来自萨瓦省的小工旁边,还有个畏畏缩缩、年迈病弱的穷鬼裹着不堪蔽体的破毯子,用粗重喑哑的嗓子对他说:“先生,随便给点儿吧,我会向上帝祈祷保佑你……”但当青年看向他,他闭上了嘴,没再开口乞讨。或许,他从这张如丧考妣的脸上,辨认出了比他自己更为深重的苦难。

“发发慈悲吧!发发慈悲!”乞讨声仍在继续。青年将手头的零钱扔给了孩子和赤贫的老人,离开人行道,向路边的屋子走去。他实在不忍继续看到塞纳河畔的悲惨景象了。两个乞丐齐声说:“我们会向上帝祈祷,保佑你长命百岁的!”

当来到一家版画商店的柜台前时,这奄奄一息的男青年遇到了一位从豪华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女人。他贪恋地凝视着这位美人。她戴着一顶时髦的女帽,帽子的缎边包裹着白皙的面庞,赏心悦目。他被那苗条的身形和优雅的举止迷住了。裙摆垂在踏脚凳上,被掀起一角,让他看见了一截小腿,洁白而富有弹性的长筒袜勾勒出小腿优美的线条。年轻女人走进商店,买了几本画册,几套石版印刷的画集。她拿出几块金币来付账,钱扔在柜台上发出碰撞的声响,闪闪发亮。青年站在门槛处,看上去是在全神贯注地欣赏橱窗中陈列的版画,实际上是在热烈地向那美丽的陌生女人递送眼波。作为一个男人,他已拿出了最露骨的眼神。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漠不关心的一眼,无异于偶然投向路人的一瞥。他将这个眼神当作是对爱情、对女人的告别!但他竭尽全力的最后探询并没有得到理解,更没能打动这轻浮女人的心。她既没有羞红脸,也没有垂下眼。对她来说,这个眼神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又一份倾慕,又一次被挑起的情欲罢了。到了晚上,她能因此甜蜜地说出:“我今天看起来真不错。”青年赶快将目光转到另一幅画上,一直到陌生女人上了马车,他才转过身。马拉着车远去,这最后的富贵荣华的景象渐渐消逝,就像他即将消逝的生命一样。他拖着沉重忧郁的脚步沿一排商店前行,意兴阑珊地打量店中的商品。走到了没有商店的街上,他便观察卢浮宫、法兰西学院、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法院的塔楼,还有艺术桥。这些标志性的建筑似乎都沾染上了天空的铅色,显得沉郁,黯淡的光线让巴黎弥漫着不祥的气息。城市如美人,人很难去解释评判其美丑的标准是什么。她就是拥有一种天生的特质,能让人沉醉在忧伤的迷乱中。这是种邪恶的力量,在流过我们神经系统的流体中找到了介质,从而发挥了它溶解的功能。青年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逐渐溶解了。在他看来,痛苦的煎熬仿佛是涌动的浪潮。透过飘忽的薄雾,房屋和行人一波又一波涌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