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个一生都心怀大唐的老将军,李瑛终究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苏行之!”
帐外的苏行之顿时就蹿了进来。
“滚去把我马上的行囊拿来,另外,不用我教你怎么做吧!”
苏行之心脏砰砰的跳着,只留下了一句诺,便转身出了大帐。
很快,帐外的嘈杂声便被亲兵们的厉声呵斥压制,显然,是亲兵们在清理大帐周围的人了。
看乔松如此模样,杨师行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阵阵激动的红晕。
“杨公猜的不错,在下并非仅仅是岐王府上一名祭酒,真实身份乃是李唐太子。”
“太子?”杨师行愕然,难以置信的道:“这不对啊,老夫虽与中原久未联系,可也知晓,先帝昭宗皇帝所立太子乃是德王,后被朱温所害。而当今天子无后,何来的太子?”
“孤并非李晔的太子……”称呼的转变,使得李瑛身上的气势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尊贵无双的气势冲天而起:“孤原名李嗣谦,生于景龙四年,乃是玄宗皇帝次子,生母丽妃,初封真定郡王,后改封郢王。
开元三年,孤被立为皇太子并改名李瑛。”
随着这话说出,杨师行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异,最终化为了无奈:“李祭酒若有难言之隐,直说便是,何故以此为借口。”
“孤知晓杨公不相信,此事听起来太过荒诞。
然杨公可知晓不良人?”
“不良人?听张大帅提起过。”
“不良人中有一不良帅,实乃是太宗年间道士袁天罡。
太宗皇帝曾命袁天罡炼制不死药,丹成之日,袁天罡为太宗试药。不料不死药药性太过刚猛,以至于袁天罡无法消化,容貌因此而毁。
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如何会顶着一张面目皆非的脸治国?故此,拒绝不死药。
事后,太宗皇帝怜惜袁天罡之才,故命其暗中组建不良人,为天子耳目,以监察天下。”
“孤既然将来历告知杨公,那么当年史书记载孤谋反一事,杨公应当知晓。”
杨师行本沉浸在不死药的震撼之中,可骤然听闻这件事,不由得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
“当日谋反之举,确有其事,这一点孤不否认。
乃是因为孤发现我大唐府兵制败坏,藩镇有做大迹象,提醒父皇却遭训斥,未免我大唐分崩离析,故此举事。
然事败之后,孤被围子午谷,遭不良人围困于子午谷,正是那不良帅将孤击杀。
只是如今看来,他并未真的要了孤的命。前阵子,孤自子午谷墓穴之中被人惊醒,传国玉玺便在孤的棺椁之下。”
说到这里,苏行之已经出现在了大帐的门口,恭敬的手捧着李瑛的包袱,一言不发。
李瑛看了他一眼:“拿过来吧。”
“诺。”
苏行之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将行囊捧给了李瑛。
李瑛接了过来,打开了行囊,在一堆衣服中找到了被他藏起来的传国玉玺。
看到那方玉印,帐中之人无不呼吸急促。
苏行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李瑛面色复杂的抚摸着这方玉玺:“孤不知不良帅为何以不死药让孤活到今日,可孤亲眼见过我大唐盛世是何等辉煌,如今再看这满目疮痍,百姓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江山,这胸中不忿,又该说与谁听。”
言罢,李瑛一步步走到了杨师行面前,将玉玺递给了他:“杨公,看看吧。”
“天子重宝,末将不敢窥伺!”
“孤恕你无罪。”
“这……末将遵命!”
双手颤抖的接过玉玺,杨师行仔细端详了起来,果然如史书中记载的一般无二。
“孤当日举事匆忙,并未携带什么印信,仅有的一身甲胄也因战事损毁,加之岁月侵蚀,苏醒之际已然破碎。
如今,除了这一方印玺,孤已无他物取信杨公。
然,孤可在此以我李唐历代先祖之名义立誓,孤之来历,无半分虚假。
若有违此誓,便让孤此生再无望兴复大唐!”
听闻这样的毒誓,杨师行再度将玉玺捧给了李瑛:“末将死罪!”
李瑛接了过来:“杨公一生为我大唐呕心沥血,一块印玺罢了,何来死罪一说。”
“麟儿!”
“爹!”
杨师行挣扎着起身,李瑛刚要搀扶,杨师行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给为父披甲!”
“爹!”
“照做!”
杨麟泪眼朦胧的道了声诺。
刚刚脱下的沉重战甲尚且带着血,可老将军尽管身体早已濒临枯竭,却没有丝毫颤抖。
重达数十斤的战甲压在老将军身上,依然压不垮这不屈的脊梁。
待到杨麟为老将军戴好头盔,挂好宝刀,老将军上前一步,单膝跪地。
“末将杨师行,为原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帐下校尉,奉大帅之命入凉州抚慰百姓。
然不幸国朝飘摇,时局动荡,河湟之地陆续沦陷,凉州亦落入吐蕃之手。
我等无能,不能保境固土,以抗蛮贼,有负皇恩。
幸赖殿下神威,趋凉州蛮族,诛六谷贼众,复我山河!
今末将奉凉州以归朝,请殿下恩准!”
“准!”李瑛正色道:“将军戎马一生,为我唐流尽一身热血,乃我朝之楷模!”
“谢,殿下!”
杨师行低吼一声,伏地扣首。
大帅!末将,没有辜负您的厚恩,您看到了吗!
这一叩,代归义军将士,代战死兄弟,代河湟这壮美河山!
这一叩,仿佛穷尽了毕生力气,杨师行的气息快速萎靡。
李瑛连忙单膝跪地,将杨师行扶了起来:“杨公,可还有未尽之心愿?”
“末将,末将年轻时,曾,曾有幸,听,听闻秦,秦王破阵乐,不,不知可否,有幸,再,再听一次!”
杨师行断断续续的道。
“杨麟!”
“在!”
“扶你父亲!”
“诺!”
李瑛转身,大踏步的走向了大帐之外。
刚一出大帐门口,却看见了站在五米开外的韩逊。
李瑛怔了一下。
韩逊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开了道路。
李瑛继续向前走,越过了他。
韩逊看着李瑛的背影,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这点距离,对于一个中天位的武者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李瑛几步走到了一面军鼓面前,脱下了外袍,露出了一身精壮的肌肉,在他的身上,有着七八处伤痕,让士兵们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没管这些,李瑛抓起了鼓槌,重重的敲响。
咚……
咚咚……
震撼人心的鼓声回荡在茫茫天地之间,许多士兵不由得抬起了头,脸上充满了茫然。
曾几何时,秦王破阵乐奏响,总能带给将士们无尽的勇气。
便是那反贼黄巢席卷天下之时,这一首破阵乐奏响之际,依旧能让已经决定投降的兵士拿起武器,与凶残的叛军大战,最后一次庇护大唐,成功止住了黄巢的步伐。
何日再奏破阵乐,三军将士血未干!
听到这震撼人心的乐曲,韩逊只觉得胸腔中那早已凉透的热血再度燃烧了起来。
他通红着眼,愤怒的拽下头盔丢在了地上,一把拔出了长刀:“将士们,蛮子们欺我大唐无人,占据疆土百余年,凌虐百姓,辱我父老!是可忍,孰不可忍!
拿起你们的刀枪,拉开你们的弓箭,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随我杀!
大唐必胜!”
“杀!”
“大唐必胜!”
这小小的宗高谷中,顿时沸腾了起来。
待到夏元琦带着残余部众来到宗高谷时,迎接他的却不是伏兵,而是一个个双眼通红,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大唐军士!
这帮人疯了吗?
临死前看着那被自己捅穿了胸膛,还要上来咬自己耳朵一口的唐军,夏元琦脑袋中的疑问久久不能散去。
……
听着帐外震天的喊杀声,听着那振奋人心的鼓声,杨师行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我儿!”
“父亲。”
“去,拿起你的武器,骑上你的战马!
用你的愤怒和热血,告诉那些贼众,大唐还在!”
“父亲……”杨麟嘴唇颤了颤,松开了父亲,跪在了地上向着父亲拜了三拜:“孩儿去了!”
“去吧,为父始终在看着你!”
杨麟起身,转身抹了抹泪水,提起长枪冲出了大帐。
“贼子们,你杨家爷爷来了!”
耳畔听着儿子的呐喊,杨师行面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面驰骋在河湟之地的大唐军旗。
“杨二郎,你还在等什么?”
“就是!”
“快来了,就等你了!”
“你这一路,走的好远呐!”
这一刻,杨师行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快步朝着大家伙跑了过去……
……
良久,放下鼓槌的李瑛回到了帐中,看着端坐在那里,面带笑容的老将军,眼眶不由得红了。
“苏行之!”
“在!”
“孤说,你记!”
“卑职遵命!”
苏行之左右看了看,快步走到了军帐中那张书案上,找出了一张空白的纸:
杨师行,原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帐下校尉,随张议潮献土归唐,有功于朝,后奉命驻守凉州。
岂料国朝动荡,世事维艰,凉州不幸沦于贼手。杨师行于群狼环伺之中,仍不忘履行职责保我百姓。
待时机来临,更是以身为饵,倾力反击,以使凉州光复。又于六谷一战,奋勇当先,斩贼酋折逋葛支。
其忠勇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今孤僭越,以太子教代圣人训,追封杨师行为凉国公,谥忠敬,待来日特允其陪葬南阳郡开国公张议潮之墓。
苏行之碰着写好的太子教来到了李瑛面前,李瑛没有迟疑,取出传国玉玺,盖在了这份时隔一百六十年后的第一封太子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