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书院不归庙堂管。
不过书院弟子众多，不少人在朝堂就职，就连许长河这个书院山长，都有个国之祭酒的头衔。
读书不能只读死书，更不能纸上谈兵。
许多道理，圣贤书上写了，可若不亲身前去实践，道理就只是道理，而不是致理。
故而，大乾之国事，对于建立在这个凡人国度的山崖书院而言，就不再是无足轻重了。
许长河身为大乾祭酒，有义务在此刻挺身而出，助小皇帝查明真凶。
尽管这件事，本不该归他管。
听了小皇帝的一通抱怨，许长河心中，并未生起太大波澜。
遇事有静气，谋而后动，不畏艰难险阻，乃是儒家修士的处事根本。
读书人最注重礼节。
君君臣臣，繁文缛节，乃一国法度运转的根基。
许长河温声规劝小皇帝，直到这位性情软弱的大乾之主，心态稳固，方才重提旧事。
“陛下，那件事不能再拖了。”
许长河神色严肃，
“我此番前来，原本是与国师商量大事的，如今国师自暴身份，杀害无辜人无数，可那先前敲定之事，却不能就此继续搁置下去。”
他朝着龙椅上的少年拱了拱手，
“如今莽荒战场上，不再只是大修之间的捉对厮杀，低境修士之间的比拼才是两界博弈的关键。”
在先前，两方天地生灵，默认以莽荒战场为棋盘，将大修视为棋子，捉对厮杀。
后来发现，如此这般消耗下去，对两方都极其不利。
胜负一直无法分出的同时，双方整族的运势也在走下坡路。
相传莽荒界在近万年以来，有不少混乱无序的天外来客降临，改变了莽荒界的势力格局。
而人域这边，亦是不好受。
冥界乃至域外天魔的力量，愈发强大了。
这些本该存在于另一面的存在，正在缓缓复苏，蚕食世间生灵的同时，也在改变世界本质。
莽荒界说到底仍算是生灵的界域，与人域的生灵，拥有同一个先祖，在仙庭未曾崩塌，仙神未曾陨落之际，统称修仙界域。
许长河曾听老师说过，圣人和三位道祖，从来就没将莽荒界当做真正的敌人。
说他们最终的敌人，其实是他们自己本身。
许长河当时不明白，可随着年龄增长，见识学文愈发广博，他逐渐理解了一切。
另一边。
小皇帝见许长河神色严肃，顿时疑惑不解，问道：
“先生，国师既然乃是邪魔外道伪装，那他先前提出的事情，还能推行下去么？万一对我乾国不利怎么办？”
许长河道：“陛下放心，那事并非国师提出，而是道宫和三大圣地，数位真人和贤人，亲自敲定认可的。”
他们两人所说之事，便是取消原本由道宫和三大圣地掌管的功德奖赏，只因除了大修之外，低境界的修士，并不如何需要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道宫和三大圣地打算以乾国为例，集结八洲之力，将超然物外的仙家势力和散落四处的凡人国度，结合起来，形成一股力量，资源信息共享，合力抵御莽荒界。
争取在千年之内，解决掉蛮荒界这个隐患。
“朕知晓了……”
小皇帝点了点头，露出一副疲倦之色，他以手扶额，一副无力的模样，
“先生，朕乏了，就不陪你了……”
“陛下保重身体，臣告退。”
许长河识趣起身，对着龙椅上的小皇帝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国师没了而已，又不是天塌了，一切，还要按部就班的来。
……
转瞬十日过去。
长歌城再度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数万人看起来多，可和整座拥有着万万之数的长歌城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外城死去的人留下的东西，被五代内的亲族继承，若家里亲族不幸彻底死绝了的，财产充公，空出来的宅院地基被朝廷收回，重新挂牌售卖出去。
故而，只是十日光阴，外城其中一片空荡荡的区域，再次变得人满为患。
不少商人，因此发了大财。
在这段时间内，李欢声一直待在自家的院落里，不曾出去闲逛。
连曲子也不听了，每日就坐在院子里，教化成人形不久的白玖画画练字。
女童愚笨，许多字会写不会念，或者说，根本记不住。
每次遇到不会念的字，都会眨巴眨巴一双清澈的眸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李欢声。
让李欢声有气无处撒，不忍心训斥她，但又不能一直憋着，于是就拿着自家那个悟性逆天的便宜徒弟撒气。
许惊蛰总是躺枪，好在少年早已经习惯了。
“去，到院子里练剑去，一万遍！”
午时。
吃饱喝足，李欢声闲来无事，又教白玖识字。
可昨日刚教过的一百字，今日白玖竟是又忘记了大半。
李欢声考教她时，她一脸茫然，于是在一旁安静修行的许惊蛰，就平白无故遭了秧。
“哦，好的师父。”
少年腼腆的应了一句，提起一旁地上的木剑，起身到院子里练了起来。
之所以不用法剑，则是少年怕自己练到兴起之时，收不住剑气，将院子里的东西摧毁。
前几天就发生过这样的事。
好在师父并未生气，而是让他外出找了工匠来，将被他不小心一剑劈开的院墙重新砌上，把剑气摧坏掉的家具扔了换成新的。
后来许惊蛰练剑，就不敢再用李欢声赠给他的法剑了，而是用起了木剑。
在院中只练剑法技巧，从中感悟剑道真意。
看着自家徒弟乖巧的模样，李欢声表面很凶，心中却颇为满意。
听话，孝顺，勤快，厨艺还好，任劳任怨。
这个徒弟没白疼。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徒弟！
比自己这个同样做别人徒弟的，要好太多了。
他当年和师父羽善真人第一次见面，可是先给了对方两板砖，尽管一大部分原因是羽善老道自找的——谁让他当时装模作样，考验人心人性，在那种情况之下，挨一顿打都是轻的。
搁在如今，以李欢声的做派，遇到那种境况，恐怕都直接下死手了。
可自己这个徒弟，相较于许惊蛰这个羽善真人的徒孙，还是有些许不足。
不够尊师重道，心底对其也没有多少敬重。
李欢声信马由缰的想着，手里的毛笔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静止不动，在宣纸上留下一团漆黑墨迹。
白玖板板正正坐在小板凳上面，偷看李欢声脸上的表情。
见他不注意，女童飞快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儿糕点，填进嘴巴里，腮帮子鼓动，快速咀嚼。
听到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李欢声回过神来，从不远处院子里练剑的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边的女童，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
“嗯？”
女童吓了一跳，连忙正襟危坐，板起小脸，仔细盯着宣纸，仿佛在努力识字。
李欢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女童的脑袋，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不想学就去玩吧。”
“好耶！”
女童欢呼一声，起身离开之前，不忘对着李欢声施了一礼，这才蹦蹦跳跳的朝着后院而去。
李欢声坐在院中，抬头看向天幕。
此刻的天空上方，万里无云，碧蓝如洗。
一排大雁，迅速飞过。
李欢声念头一动，身形消失在院子之中。
就在方才，他神念突然感知到了师姐白莫璃的气息。
……
内城。
一处药房，白莫璃正在与一位中年修士讨价还价。
“十枚灵石，不能再多了！”
“白道友，你不能不讲道理啊，别的就算了，这味宝药，可是我花了一百五十枚灵石收上来的，十枚灵石……你怎么不去抢？”
“我没钱了！只有最后十枚灵石！”
白莫璃理不直气还壮的说道。
那中年修士再也忍不住怒意，脸色难看道：
“那白道友还是到别处去看看吧！”
“行，就按你说的价钱，不过我得先赊账，等我将其炼成丹之后，再来还给你！”
“不行！白道友你已经在我这里赊了三千七百枚灵石了，若非看在药师的份上……”
就在两人争执之间，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中年修士吓了一跳，眼皮子跳了跳，惊魂不定的看着店铺里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师姐。”
李欢声轻声唤了一声，“好久不见。”
近来炼丹屡次失败，手头拮据的白莫璃听着背后传来的这道熟悉声音，娇躯一震，无边的委屈自心底蔓延开来。
“师——弟！”
女子豁然转身，不仅语气中没有惊喜，脸上也没有。
看清女子神态的李欢声，大吃一惊。
“师，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原本皮肤白皙，眼眸灵动的白莫璃，此刻皮肤略显粗糙，一双精气十足的眸子也不怎么灵动了，甚至还有了黑眼圈！
整个人的面相，看起来格外的憔悴！
好家伙！
师姐你这段时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
白莫璃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面露关切的少年，
“要不是你那次破坏我炼丹，我也不会……”
话说到一半，女子突然停住了。
“不会什么？”
李欢声没在意女子脸上如看杀父仇人一般的表情，连忙追问道。
不过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看师姐这模样，应当是炼丹方面出了岔子。
竟然穷的连用来炼丹的炼丹材料都买不起了。
“哼！”
女子狠狠瞪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那中年修士似乎看出了李欢声的不凡，对着李欢声微微一笑，旋即对着白莫璃的背影，连忙趁机追问道：
“白道友，你的宝药还要不要了？”
闻言，越过李欢声，走到门口的白莫璃脚步一顿，旋即忍着心痛，大声说道：
“不要了！”
中年修士当即满脸遗憾道：
“这玉龙兰可只剩下这一株了，下次想再遇到这种年份的，可就不知到何时喽。”
“说不要就不要了！”
白莫璃的语气当中，俨然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却是毅然决然，昂起下巴大步走出了药铺。
李欢声目送女子离去，失笑的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中年修士，
“那玉龙兰多少灵石，我要了。”
“还有我师姐先前欠下的灵石，我一并帮她还了。”
如今的李欢声，财大气粗。
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囊中羞涩的小师弟了。
……
一座颇为僻静的院子里。
白莫璃背对着李欢声，纤瘦的肩膀微微抖动。
李欢声轻叹一声，道：
“师姐，这段时间你受苦了。”
“我苦什么苦，一点都不苦！”
白莫璃犹自嘴硬说道。
李欢声绕到女子对面，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递过去，
“师姐你先擦擦脸消消气。”
女子一把夺过来，胡乱擦了擦脸，将手帕扔过来。
李欢声接住，微不可查的将其抖了两抖，然后才重新塞进袖子里。
“按理来说，以师姐你如今的修为境界，炼制丹药应当手到擒来才对，为何会屡次失败啊？”
李欢声仍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这次白莫璃不知是想开了还是消气了，总之不再如先前刚见面一般给李欢声甩脸了。
“自从我在这长歌城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炼丹之时，总是心绪不宁，无法成丹。”
“第一次失败开始，后面再如何小心，总是会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李欢声闻言，神色严肃起来，
“莫不是师姐你的道心方面，出了什么问题？”
白莫璃抽了抽鼻子，道：
“怎么可能？本师姐道心坚固，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那怎么会……”
白莫璃抬头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我觉得是丹火的问题。”
“丹火？”李欢声皱眉。
白莫璃点了点头，“当初那位徐前辈赠送我的地心炎，我炼化之后，丹火发生了异变，虽然品阶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可却愈发难以进行细微掌控。”
李欢声沉吟片刻，“师姐，你将丹火祭出来我看看。”
白莫璃这下没有犹豫，当即掌心摊开，一簇淡金色的小火苗涌现。
李欢声上前一步，伸出手就要触碰女子掌心涌现的这簇小火苗。
“你干嘛？”
白莫璃见他伸出手，下意识警惕的后退一步。
李欢声面露尴尬之色，
“那个，师姐，我就想试试这丹火的温度而已。”
他觉得师姐如今这丹火，不大对劲儿！
白莫璃蹙眉犹豫一下，才将掌心往李欢声这边送了送。
李欢声伸出手指，试着轻轻触碰到这团淡金色的丹火。
下一刻。
淡金色的丹火，嘭的一声炸开，朝着李欢声身上蔓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