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甲不禁以手扶额,这还真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作为兵部尚书,他肯定需要表态。
可他若和文臣站在一块儿,便会得罪田敦异,甚至引起崇祯的反感。
若和田敦异站在一块儿,便会得罪文臣群体,如果自己也被弹劾,又该如何是好?
可如若自己谁也不偏袒,保持中立,恐怕两边都得罪了。
“必须搞得这么僵吗?”
“我们还是要以方略为重,和他们缓和一下也没什么。”
“他们不过是想出口恶气,你要针尖对麦芒,那此事可就没有尽头了。”
“到时你在莱州又有点什么事,他们还会一拥而上,争相弹劾。”
“这样值得吗?”
陈新甲语重心长地说完,便充满期待地看向田敦异。
对他来讲,田敦异妥协,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式。
田敦异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和部堂的看法截然相反。”
“部堂以为,我这次让步了,他们就会放过你我么?非也”
“《六国论》,部堂可还记得?”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
“振聋发聩啊——”
田敦异转头看向陈新甲。
“部堂,你可还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陈新甲虽是举人出身,但也是饱学之士,怎会不懂田敦异的意思。
但他还是装傻,摇了摇手。
“这说的是国战,我说的是有人要弹劾你,能一样吗?这是两回事。”
“我倒觉得是一回事。”田敦异严肃地说道。
“部堂,自从你答应举荐我做莱州总兵的那一刻起,咱们就上了一条船。”
“而且部堂也清楚,我们没有回头路,必须把方略施行好,要出成效。”
“否则的话,咱们俩的下场都好不了,那可不是丢职罢官这么简单的。”
“而要想把方略施行好,他们那些人,早晚是咱们的死敌。”
“妥协,是换不来和平的。”
陈新甲仍心存侥幸地说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方略施行地是在登莱,他们在京城,如何成为死敌了?”
田敦异叹了口气,决定好好给他分析一下吧。
“原因有二。”
“其一,登莱之地,日后肯定会成为辽东和中原之外的第三大战地。”
“部堂也知道,这里边的粮草军械,官职任免,贸易走私,那可都是一块块的肥肉。”
“他们针插不透,水泼不进,看在眼里,却吃不到嘴里,岂能善罢甘休?”
“但我为了方略实行,也绝不会允许他们把势力伸进登莱,拖我的后腿。”
“无论我这次是否妥协,到那时,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我。”
“其二,我是自费建军,可就凭我田氏一门,怎么可能支撑的起登莱用兵?”
“要想方略施行,就不免就地筹粮,就地筹饷,到时就必然触及当地士大夫的利益。”
“这些人盘根错节,难免和朝中群臣互有关系。”
“况且,如果我真能做成,那其他地方有样学样怎么办?”
“他们必然唇亡齿寒,欲除我而后快。”
“有此两条,就算我此次妥协,又如何能换来休战?”
“既然争斗避免不了,索性就不要妥协,干脆和他们斗到底。”
当然,还有第三条,但他暂时还不想告诉陈新甲。
那是他最大的野心。
他要扛起一杆大旗,建立一支崭新的政治力量。
大明真正的痼疾在哪儿?
不是满清,也不是李自成。
而是它的腐朽,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的腐朽。
无数权贵寄生在骨瘦如柴的大明身上,食血而肥。
文官集团,不过是他们的打手而已。
而正是这个打手,压制迫害了多少心怀大明的有志之士。
他们的抱负不能施展,他们的韬略无法落实,只能眼看山河破碎而独自泣叹。
他们不是死绝了,而是蛰伏起来了。
他们看不到希望,只能让自己变得麻木,只能开始明哲保身。
因为,没有人再敢竖起一面大旗,更没有人能把他们聚集在这面大旗之下,向着大明朝真正的敌人宣战。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早就被刨棺虐尸,反攻倒算了。
连儿子都不忍受辱,自缢身亡。
而田敦异决不会像他那么保守,他会坚定地迈出最后一步。
如果文官集团是食利阶层的打手,那这些蛰伏的有志之士就将是田敦异的打手。
他要为他们点燃一束希望的光,再卷起一场熊熊大火,直到把大明这座破烂屋子烧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华夏涅槃重生。
陈新甲不禁心中叫苦。
他自然知道自己和田敦异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
可他现在看来,这条船怎么越看越像条贼船?
解了被杀头的危机,可别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他现在哪里还有选择?
“只能如此么?”
他仿佛是在问田敦异,也好像是在问自己。
田敦异笑道:“部堂不必为难,大可和他们一起弹劾我嘛。”
“我弹劾你?”陈新甲无奈道,“那皇上还不直接找个由头把我拿下。”
“我干脆直接给自己来一刀算了,倒也清净。”
崇祯奈何不了整个文官集团,但杀一两个人泄泄愤的能力还是有的。
田敦异重新坐回椅子上。
“既然部堂不与他们一起弹劾我,就必须和我坚定地站在一起,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
京郊,刘家庄。
中午时分,田敦异一身甲胄,骑马驰入打谷场,手中一勒骏马,停在场中。
正在指挥下人干活的宋子谦见状,连忙迎了过来。
田敦异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宋子谦,向打谷场前方走去。
“我让你安排的事情,可都备好了?”
宋子谦牵着马匹,跟在后边。
“回三少爷,均已安排妥当。”
“刘家庄砖窑这几天出的青砖,都拉了过来,都是新砖,不好作假。”
“宋家庄那边,我也已安排人准备妥当。”
“一切就等各位管事带人来了。”
“好,你干得不错。”
田敦异拿起一块青砖,掂了掂重量。
随着日头渐渐向中天靠近,各个管事也陆续把招来的人带到了打谷场。
呜呜泱泱,喧闹异常。
青壮少年,白发老人都有。
田敦异大致看了一下,估摸有一千多人。
看来自己的后招是到位的。
这么短的时间,谅他们也招不来太多的人。
一千多人,就算都收了,他也收的起。
一名管事满脸笑意,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过来。
“三少爷,这是我的小儿子,穆天卓。”
田敦异回首一看,这管事正是昨天想让儿子不领军饷加入新军的那位。
那管事对少年说道:“天卓,快拜见三少爷。”
那少年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天卓见过三少爷。”
“我这儿子,打小不好读书,就好舞枪弄棒,闯了不少祸。”
“前些日子,天天吵着闹着要去辽东参军,我哪敢让他去?”
“恰好三少爷现在要编练新军,想着让他干脆跟着三少爷,鞍前马后,尽随驱使,我也能放心了。”
“不知这次选拔,能否照顾一下。”
说罢,管事就略带尴尬,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田敦异打量了一下穆天卓,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虽然年纪不大,倒也流露出一股英气。
田敦异不想以貌取人,规矩就是规矩。
“叔伯,我也想把他收入麾下,可新军刚刚筹办,不好徇私,否则如何服众?”
“但我可以告诉叔伯,他若能通过选拔,而且表现优异,我绝对予以重用。”
“这——”管事一脸惆怅。
穆天卓却朗声说道:“爹,我早就不让你带我来见三少爷,反把我当成没什么本事的绣花枕头了。”
而后对田敦异说道:“三少爷放心,不必为我徇私,这次选拔,我必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