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者前言

一、莱布尼茨首先是位形而上学家

1717年11月13日,法国皇家科学学会秘书长冯特奈尔(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在莱布尼茨去世一周年之际,向他的巴黎同僚们呈递了一篇悼念莱布尼茨这一法国皇家科学学会外籍会员注21的文章。他在这篇悼文中突出地赞扬了莱布尼茨一个值得称赞的方面,这就是他的研究领域的过人的广泛性。他以巴黎学术圈子中当时风行的古典口吻评论说:“就像古人能够同时驾驭八匹马,莱布尼茨能够同时驾驭所有学科。”注22这虽然有点语出惊人,倒也不失公允。1716年11月15日,即莱布尼茨去世之后的第二天,他的堆积如山的私人文稿便被正式封存,随后被完好无损地保存于汉诺威皇家图书馆(现在改名为莱布尼茨图书馆)。其中包含1万5千多封信件,数百部论文草稿、残篇、纲要和笔记。自上个世纪20年代初,德国四个研究机构(莱布尼茨档案馆、明斯特莱布尼茨研究所、柏林编辑部和波茨坦莱布尼茨研究所)通力合作、编辑整理,拟以八个序列(政治与历史通信、哲学通信、数学-自然科学-技术科学通信、政治-文化-神学-宗教文集、语言-历史文集、哲学文集、数学文集、自然科学文集)组成的大约120卷的四开本《莱布尼茨著作与书信全集》将其全部出版。“这些文稿所涉及的主题,从狭义的哲学和数学,扩展到科学的大百科,甚至更多:天文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植物学、心理学、医学,以及博物学;法学、伦理学、政治哲学;史学、考古学、德语、欧洲各国语言、汉语;语言学、词源学、语文学、诗歌;神学(包括自然神学和启示神学);并全然超越了纯理论,扩展到广泛的实际事务:从法制改革到教会重组,从外交和实用政务到机构改革、技术改进、科学协会的创办、图书馆的建设以及图书贸易。”注23由此看来,如果说在人类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上有那么一个名副其实的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的话,那就非莱布尼茨莫属了。

事实上,莱布尼茨的时代是一个需要并产生了百科全书式思想家的时代,莱布尼茨无非是这些百科全书式思想家的杰出代表。德国的阿尔斯泰德注24、 法国的贝斯特菲尔德注25 以及捷克的夸美纽斯注26等欧洲学者的百科全书式的教育理论和教育实践都给青少年时代的莱布尼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正是这样一种学术氛围造就了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莱布尼茨。如果说莱布尼茨的百科全书式研究规划在他的《论组合术》(1666年)中便已经初露端倪的话,则他的《至公宗教推证》(1668—1669年)、“综合科学”设想(1678—1679年)以及“普遍哲学与自然神学原理”(1710年)便充分展现了他的勃勃雄心。可以说,莱布尼茨的一生即是他不断筹划、不断践履其宏大科学规划的一生。

然而,莱布尼茨超越其同时代的百科全书式思想家的地方不仅在于他提出了一个视野更为开阔、学科更加众多、关联更加紧密的科学规划,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在诸多相关领域之内如果不是取得了卓越的学术成就,就是提出了卓尔不凡的宏观设想。那么,究竟为何只有莱布尼茨才能取得如此出众的骄人成就呢?当年,法国百科全书派领袖人物狄德罗在其主编的《百科全书》的“莱布尼茨主义”条目中,曾将其归因于莱布尼茨的非凡的才能。他不无激情地写道:“当一个人考虑到自己并把自己的才能和莱布尼茨的才能来作比较时,就会弄到恨不得把书都丢了,去找个世界上比较偏僻的角落藏起来以便安静地死去。”那么,莱布尼茨究竟为何能够具有如此出众的“才能”呢?固然其成因是多方面的,并且很难一下子就说清楚,但有一点却是不言自明的,这就是他有一个强大的形而上学头脑,善于对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进行形而上学的审视和决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在发现与下判断方面极有天赋”,“他总是想用比通常人们所做的更加深刻的方式来探究事物并发现新事物”。注27例如,正因为莱布尼茨有一个强大的形而上学头脑,善于对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进行形而上学的审视和决断,他才得以在笛卡尔视为物质实体本质属性的广延的背后窥视到无广延的实体或构成有广延的物质事物的真正“单元”。也正因为莱布尼茨有一个强大的形而上学头脑,善于对世界上的所有事物进行形而上学的审视和决断,他才得以在欧洲神学家和政治家面对无尽宗教纷争和神学纷争束手无策的情况下,从他极力构建的实体学说中找到化解这些宗教纷争和神学纷争,图谋宗教和解和宗教统一的“秘方”。莱布尼茨在《至公宗教推证》的“绪论”中之所以强调应把这样一种推证建立在“哲学的基本原理”之上,其用意也正在于此。

也正因为如此,莱布尼茨追随亚里士多德,将形而上学称作“第一哲学”,注28不仅尖锐地批判时人“极力回避形而上学”,而且还特别地强调他的“实体概念”的多产性,宣称我们从他的这一概念中“能够推演出原初真理(veritates primariae),甚至还能够推演出关于上帝、心灵和物体本性的原初真理,这些真理中有一部分迄今为止藉推证几乎认识不到,有一部分则依然不为我们所知,但对其他科学将来却有最大的用处”。注29莱布尼茨一生之所以孜孜不倦地改进和阐释他的形而上学,先后写出《形而上学谈》(1686年)、《形而上学勘误与实体概念》(1694年)、《新系统》(1695年)、《形而上学纲要》(约1697年)、《理性原则的形而上学推论》(1712年)、《论实体链》(1712—1716年)和《单子论》(1714年)等形而上学论著,正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实现充分发挥其形而上学对其百科全书式的“综合科学”的基础作用和支撑作用这样一个根本的学术目的。

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莱布尼茨尽管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他首先是一位形而上学家。莱布尼茨专家罗素曾将莱布尼茨的实体学说视为其“形而上学的基础”,将莱布尼茨的实体概念视为支配着其整个哲学的概念。他在其《对莱布尼茨哲学的批评性解释》一书中写道:“实体概念支配着笛卡尔的哲学,而在莱布尼茨哲学中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次于前者。”注30另一位莱布尼茨专家尼古拉·雷谢尔也同样宣称:“实体概念,作为一种具有存在或能够存在的东西,在莱布尼茨的哲学中,一如在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哲学中,扮演着主角(plays a fundamental role)。”注31《神正论》英译本的编者和其《导论》的撰写者奥斯汀·法勒(Austin Farrer)尽管出于狭隘经验主义的偏见,对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的哲学地位、理论功能和历史影响作出了有违历史本来面貌的刻画,却还是不无公正地肯定了莱布尼茨形而上学家的身份。他写道:“莱布尼茨首先是一位形而上学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各门特殊的科学缺乏兴趣,心不在焉。全然不是这样。他真切地关心神学争论,他是一位第一流的数学家,他对物理学有开拓性的贡献,他对道德心理学有现实的关注。但如果不将这些视为整个理智世界的一个层面或一个部分,他就绝不会将其视为任何特殊探究的对象。他孜孜不倦地追求体系,而他借以奋斗的工具乃他的思辨理性。他以一种极端的形式体现了他那个时代的时代精神。”注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