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芜现在有点后悔。
不对,是很后悔!
三更半夜的,看到一个扶风弱柳的小宫女抱着一堆衣服,光着羊脂玉般的双肩从揽芳殿跌跌跑出来的时候,她为何非要追上来看个究竟?
巡夜击更是对太监来说,本就是项苦差事。
更不必提,花芜女扮男装在宫里硬是坚持了四个年头。
可如今就因为多瞧上了那么一眼,多走了那么几步,就叫这件差事变得苦上加苦,苦不堪言。
都怪那个小宫女,出门的时候抖着单薄的双肩,一对美眸盈着泪光,比之三月的桃花更加惹人心怜。
这里是芷芙宫,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一直空着,并无妃嫔居住。
平日里本就空荡荡的宫殿,而今黑灯瞎火,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出一个宫女来!
花芜想起上个月谭美人宫里失了窃,那个值夜的太监被活生生赏了二十个板子,一命呜了呼,再也没醒过来,她的心里仍有些后怕。
这事儿,她得管。
花芜等不及出恭的搭档回来,就自个儿提着灯笼追到了揽芳殿门前。
门正中竟还留着一小条门缝,想必是方才那个小宫女仓惶离开时未及阖上的。
为了保住饭碗和小命,花芜伸出手压在门上,冷清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手中的灯笼在偌大的宫殿中,如同一点萤火。
她刚想将灯笼探进去,执灯的手腕却被猛地擒住。
黑暗中的力量乍然一抽,一声惊呼还哽在喉头来不及发出,她就已被拖拽进了揽芳殿。
倒霉催的!
那扇方才还“咿呀”作响的朱红刷金木门,这下竟闭得那般悄无声息。
花芜的身子被那股力量扭了一下,翻转了过来,俏生生的脸庞抵在木门上,一双被雪水浸过似的眼睛正透着菱花格子被迫看向外头。
今夜无月。
而手里提的灯笼也早就落在清冷的地砖上,熄了光。
身后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口,另一只手却攀上她的左侧腰,向前、向右一寸寸地游移而去。
花芜的手在抖、心在颤,这太监也当得太不值当了!
就在她算准了地方,下定决心要往后狠狠一踢的时候,那只手却在她腰间的那副梆子上停住。
“你是巡夜的太监?”
夜色一般的音色。
花芜的心里有过一丝异样。
那人的声音像极了风沙砾子被夜风带动的声响。
酥酥麻麻,又染了几分夜色的神秘。
花芜拼命地点了点头,如同捣蒜。
“好,把衣服脱了。”
夜风中的沙砾灌入耳中,花芜僵住,盈盈的眸子登时失去了颜色。
那人的语气之中,未曾沾染半分情欲,冰冷平静得仿佛在办理一件公事。
可这对花芜来说,却是件要命的事。
今日宫中大宴,她身后的这个人,带着些许酒气,想必便是出身哪个显赫的侯门世家,看上了那个婀娜柔美的小宫女,带到无人居住的芷兰宫中一顿嗟磨蹂躏。
没尽兴,却让她这个路过的假太监遭了殃。
在这深宫大院内,最不值钱的就是他们这些低等太监宫女的性命。
这些人,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
只不过这人蠢了点,把人带到了芷兰宫。
外男私入后宫,这罪名可不会轻。
花芜把心一横,倏然抬腿。
料他在这吃了亏也定然不敢声张。
可她竟踢了个空!
那人明明还在她身后,两手仍然钳制着她。
花芜只能转而去抓那人捂着她嘴的手,却被忽然发出的劲风一挡,登时就被打了下去,堪堪只摸到了他的一角衣袖。
而那阵劲风正好拂在她的手筋上,把小臂震得一阵酸麻。
单单只这一手,花芜便不再反抗了。
她不敢再动手,一是因为打不过,二则,她触到了袖子上的绣样,是四趾的爪。
那人穿的,竟是件蟒袍。
大渝的蟒袍由圣上亲赐,不论这人是皇子王爷,还是肱股之臣,总之,定是圣上十分信任且亲近之人。
这样的人,出现在芷兰宫中,恐怕能寻出千万种无懈可击的理由。
那人似是猜出了她心中所虑,冷冷一嗤,“要身衣服罢了,你以为如何?”
她听得出那人口气里的嫌弃和鄙夷,他制住她时,那一双手掌宽大修长,芬芳的酒气正好在她头顶吐纳。
他的身量应当大了她许多。
若非权宜之计,他绝不屑于要她的衣裳。
在一众内侍里,花芜倒也算不上瘦小,况且她为了掩藏身份,总会向司衣局多报些尺寸,內侍的袍衫罩在她身上,总比别人多出两分松垮,叫人辨不出身形。
花芜猜出了他的意图,快速剥了自己的外衣,交给他。
身旁传来一点布料摩擦的动静,花芜紧紧闭着双眼。
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不想看见。
在这深宫大院里,当太监的要有当太监的自觉,在必要的时候必须当瞎子、当聋子。
“今夜,你不曾在此处遇到过任何人,记住了吗。”
花芜再次点了点头,那人却似乎不够满意,手臂一个回旋,将花芜再次翻了个身。
单薄的脊背被按在菱花格门上,锁骨处被一只坚实有力的小臂横抵压着。
花芜努力压抑着胸前的起伏,下颌却猝然被对面之人捏住,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粗鲁地从她的下巴一路往上掐了个遍。
指根和掌心连接处的几块薄茧,从细腻滑嫩的面庞一点点擦过,“本……记住你的长相了。”
话音刚落,笼罩在她身上的所有威压瞬间被撤走,呼吸一下子变得畅快。
直到四周再次恢复寂静,冷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花芜才赫然发现,那人不仅抢了她的衣裳,还顺走了她打更的梆子和灯笼。
*
靠着最外沿一道宫墙的甬道上,停着一辆青顶流苏的华贵马车。
车夫姿势慵懒,只有走近一看,才能发现他眼中通观六路的精光。
当他看到一个领口掉了两粒扭花盘扣、右手提着一个并不发光的灯笼、左手甩着一副打更的梆子的身影走来时,懒散半卧的身子倏地弹了起来。
待那个太监模样打扮的影子慢慢走近,他才地跳下马车,看着这一身紧绷的、不合时宜的装扮,笑嘻嘻道:
“爷,可耽误了不少时辰,这是演哪一出呢?”
今日上元佳节,圣上于宫中设宴,来的都是大渝的肱股之臣。
而他家主子近年深得帝心,风头正盛。进宫之前,早就猜到有人会在暗中使手段。
不过呀,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一颗叮不进去的蛋才真真叫人惧怕,主子现下还不想当无缝蛋,故而尚且愿意陪他们玩玩。
那位爷也不答话,甩手将手里的梆子和灯笼丢到他怀里,脸色清冷地撩帘跨上马车,“这次倒是有长进,知道下药至少该寻无色无味的来。”
迟远只觉得落在手里的灯笼又软又重,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里头竟然满满当当塞了件衣服。
是件蟒袍!
正是车里的那位爷进宫赴宴时穿的那一身。
“爷,您没事儿吧?”迟远问。
“你说呢!”
迟远乐呵了,主子看着已有几分醉意,想必正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换了着一身宦官常服,好避开那些人的纠缠。
“不知这次是谁遭了殃?”
“一个宫女,水灵灵的宫女。”
迟远兀地脊背发寒,那些人竟这般不知好歹,敢对宦官头子使用“美人计”!
这到底该算作拉拢呢?还是失手拍在马腿上的试探?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当主子阴阳怪气地称赞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代表这个人的好日子基本要到头了。
萧野一上马车就扒了那身勒得慌的宦官服。
嘴里说着“一个宫女”,脑袋里出现的却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太监。
宫宴之上,他的酒水被人做了手脚,才饮了两杯就醉了,后来他索性将剩下的酒水全都洒到蟒袍上,紧接着就被人带去更衣。
引路的宫女直接将他扶到了芷兰宫。
刚进了揽华殿,椅子还没坐稳,那个小宫女就忙不迭地褪去自己的罩衫,半跪在他面前,急迫地喘着重气。
一双柔夷沿着膝盖、大股内侧,一路往上探索。
只差一步,她就能验他的身。
可他却在惊心动魄的那一刻前,捏住了她试图更进一步的手腕。
“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也不过是寻常的语气,却居然瞬间令她吓破了胆,一个劲儿地磕头求饶。
甚是无趣。
他不过是挥了挥衣袖,她便如蒙大赦般跌跌撞撞跑了。
回忆的间隙,马车已驶出厚重的宫门。
“爷,需要查下那名宫女的身份吗?”
迟远晃了下手里的缰绳,马蹄如粗雨一般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砖上。
“不必,不成功便只能变成死人,她的主子不会让她活过今晚,明天就会有消息,不必浪费人手。”
萧野的指尖自下而上,一根根归拢轻握成拳。
“倒是有个巡夜的太监,你去查查。”
“太监?”迟远有些意外。
车厢里的人愣了一下,手上的触感似乎还在,掌心在虚空之中暗暗比划了下。
就这么点腰身,竟比那个落荒而逃的小宫女还要细似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失神哂笑,在乎一个太监做什么?
“算了,不必查。”
*
翌日。
花芜还没睁眼,就已听到了外头的喧闹声。
还未起身,王冬就鬼鬼祟祟地冲了进来。
“出大事儿,还睡呢!”
花芜白了他一眼,裹紧了身上的棉被,没好气道:“放!”
“诶!得儿嘞!我这就说,清晖苑里的香荷,昨儿个掉井里没了。”王冬在房中来回踱步,啧啧声叹。
“那可是个一等一的标志美人儿,我原还以为哪天能熬出头,当个小主子呢,哎!没想到啊没想到。”
香荷?宫女?一等一的标志美人儿?
花芜包在棉被里,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发寒。
她虽未见过香荷,可宫女中一等一的标志美人儿却不多见。
昨夜的那个单薄水灵的身影和王冬口中的美人暗暗重合,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掉哪个井里了?”
“芷兰宫。”
王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她却已然无心再听。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那个穿蟒袍的究竟是谁?
香荷是活着离开芷兰宫的,之间不过三个时辰,她又是因何而死?
“还有一件事儿!”王冬突然跳至她面前。
花芜受了惊,没兴趣再听下去,直接拉了棉被盖过头顶。
“玉翎卫招人了。”
隔着一层棉被,王冬的声音变得沉闷模糊。
可这六个字,却有着利箭般的穿透力。
“当真!”花芜的半个身子瞬间坐了起来。